我低頭,看見自己手腕上掛著的金色小心臟,又將它掩進袖子裡,輕描淡寫地說:「朋友送的,好像可以祈福,我用來為你的高考祈福。」
「噢——」妹妹的嘴巴誇張地嘟起,輕咳一聲,湊到我耳邊,故作神秘地小聲說,「姐,有情況啊?」
我:「……」
這小孩,瞎想什麼呢。
情況確實有,就是多了根金手指。
我只覺得匪夷所思,有些後悔失口說的朋友二字,只能很淡地掃她一眼:「你別說這個了,我也想問你,高考結束那個和你一起走出來的男生,是不是還給你遞了盒牛奶?那是誰?」
顧蕎安:「……」
顧蕎安:「你是火眼金睛嗎?穗寧姐姐!」
我倆對視一眼,彼此都確定對方絕對沒有戀愛,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我們從來都不窺探對方的小世界,但畢竟是最親密的姐妹,偶爾也會在一起聊這種話題。
顧蕎安先解釋道:「誒呀,那個男生不是貧困生嗎?之前被欺負過,我幫了他忙,他順利度過高考後就向我道謝。」
我也想了想:「這是我認識的一個新朋友,它和你想得可能不太一樣,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
再等一會吧。
等顧蕎安填好志願,被成功錄取,去往她嶄新的未來,我就把小督的事情告訴她。
妹妹跑去結帳,我聽到小督輕聲問。
【我也算是您的朋友了?】
它聽起來好像有些高興。
我並不否認:「是。」
誠然我和它是交易關係,但它救了蕎安是不爭的事實,更何況,它坦誠到已經將自己的……心臟送給了我。
「送我這個,不會影響你嗎?」我能察覺到,這塊小小的金色晶體里凝結了屬於小督的本源力量。
【不會。】它卻非常平靜地說,【這顆心臟,本就因你而生。】
這是它第一次在和我說話時不用敬語。
我一愣,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可沒等我問出口,顧蕎安已經跑了回來,對我搖了搖手:「姐姐,我們班朋友喊我去玩,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的注意力被吸引,搖頭說道:「你去吧,我待會來接你。」
「你也要適當放鬆一下嘛,」她眨了眨眼睛,「放心吧,這個聚會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不會介意的,去嘛去嘛!」
說完,顧蕎安就搖著我的手臂開始撒嬌,我別無他法,只能點頭應下。
她發出一聲小小的歡呼,我也忍不住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
一切就此揭過,屬於顧蕎安的人生,應該從這一刻走向了不同的分岔路口。
4
夢境中的記憶太過混沌,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否也有陪伴顧蕎安去參加她和好朋友的聚會。
和這群剛畢業的學生坐在一起玩了一場劇本殺,作為兇手的我最後並沒有被揪出來,只有顧蕎安一個人投了我票。
「啊,原來真是這樣啊!」在復盤時,其餘人都笑著說,「蕎安你太厲害了吧,這個推理部分全是對的!」
「那你們怎麼不跟我一起投姐姐,」顧蕎安佯裝生氣,「就是不信任我的判斷。」
「誒呀,」一個短頭髮的女孩子連忙討饒,「穗寧姐演得太像了,我們是被騙了。」
我莞爾一笑。
演戲說不上,但我畢竟已經工作幾年,比起這幫涉世未深的學生,當然更懂得掩蓋情緒。
「這樣是不行的,」顧蕎安還在和他們聊天,「要學會透過現象看本質,只要是犯罪,不可能沒有痕跡——」
「好了好了,怎麼還沒上大學就開始和我們討論專業知識了?這些都是從你說的那些筆記里……」
另一個女生還在開玩笑,顧蕎安的神色卻陡然轉變。
女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本能反應地閉了嘴,有些訥訥地問:「怎、怎麼了……」
與此同時,我的笑容,也一點一點僵在了臉上。
我看向顧蕎安的眼睛,試圖尋找到一些是我想多了的證據,可什麼都沒有,她驚慌,無措,甚至還有些閃躲,雙手垂下,拇指下意識地搓了搓小指。
從小到大,她只要心虛,或者態度抗拒時,就會做這種動作。
筆記。
我明明三令五申讓她不要去碰,她卻還是偷偷跑去看了。
顧蕎安從始至終都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我們失去父母太早太早,她從懂事起就明白為我減輕負擔,那些小朋友哭著喊著要吃的零食炸雞她從不要求,商場裡的漂亮衣服和玩具她看也不看,不需要我多說,她學習比誰都要努力。
唯獨這件事。
唯獨這件事,她明明答應了我,卻還是去做了。
為什麼?
我的心裡升起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可我最後什麼都沒說,一路沉默著回了家。
她一直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瞅著我的面容,幾度想開口,卻又忍住了。
我並不是一個太擅長表達情緒的人,和陽光磊落的蕎安相比,我就像躲在潮濕泥沼的蘑菇。我不想大吵大鬧,也不想直接質問,我知道她想做大樹,可是,可是,我要如何告訴她,曾有兩棵庇護生命的大樹,在我面前枯萎倒塌。
這是庇護者的宿命。
這是光明磊落者的悲哀。
她可以做鮮花,可以做小鳥,為什麼非要去做大樹。
我想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帶著顧蕎安和王叔他們吃飯的時候,眼下還有淡淡的瘀青痕跡。
「蕎安都長這麼高了?」和藹的叔叔伯伯們欣慰地看著顧蕎安,「真有精神,不錯,不錯。」
顧蕎安笑眯眯地說:「我每天都晨跑呢!」
而阿姨們則挽住我的手,頗有些心疼的模樣:「穗寧,怎麼又瘦了?昨晚沒休息好嗎?等蕎安考上大學了,你也能輕鬆些了……」
我不語。
目光上移,落在她們滿頭的華發上。
其實有些人,還沒到四十歲。
他們面對我時,仍然是小心翼翼的態度,明明眼中滿是關切,卻不敢多問,也不敢多說。
也許是因為幼時的我尖銳地哭喊著:「為什麼要抓壞人?為什麼下班了不回家?為什麼不讓我看爸爸媽媽?」
也許是因為,我眼中懵懂的仇恨和埋怨,也刺傷了他們。
曾經在警署門口號啕大哭的我,曾經在檢察院裡被叔叔伯伯們投喂零食的我,曾經也會在他們面前甜甜笑著撒嬌的我,曾經驕傲地宣稱要成為世界第一檢察官的我,與理想中的自己背道而馳,最終長成了這樣冰冷而尖銳的模樣。
對一切事情漠不關心,對身外之物從不在意,安靜地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做起了買賣,成了一個滿心算計的生意人。
我們是烈士遺孤。
遺孤。
這個身份讓我們註定不會過得太差,從小到大,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有國家的照料,無論是上學還是看病,都順利無比,儘管父母雙亡,也從不會感受到同齡人的惡意。
甚至可以說,我們長這麼大,接觸到的唯一的惡意,就是從高考這一天開始的——也許也只有這樣的超自然力量,才能打破周遭的人們對我們若有似無的庇護與善意。
知情者緘默不語,總以敬佩的目光看向我們,不知情者無法刺傷我們,也不會在意我們。
可這樣的「順遂」,代價是永遠地失去了我們的父母。
那時候懵懂無知,甚至還在襁褓里的顧蕎安永遠不會明白,我選擇將父母的遺物束之高閣是因為什麼。
因為她年紀尚小卻擁有著超乎常人的同理心和正義感,因為她有意識地鍛鍊自己的體能和格鬥技巧,因為她永遠是街上那個會第一個衝出去抓小偷和強盜的人,因為她在學校里會無所畏懼地呵斥那些欺凌弱小的同學,也因為她會毫不猶豫地在地鐵里仗義執言,指責那些不懷好意的窺探者。
她越來越像我印象中的媽媽。
那個英姿颯爽,笑意燦爛的警察。
那個……被永久封存於黑白相片里的女人。
她們的身體里流淌著相似的血,所以同樣磊落,同樣明亮,哪怕我費盡心思把媽媽的刑偵筆記本藏好,哪怕我從不提及父母生前的事跡,可顧蕎安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告訴我,這就是命運。
哪怕我的理想已經與當年背道而馳,我的妹妹,她始終是和我不一樣的人。
5
我與顧蕎安進行了一次談話。
我並不會直白地告訴她我不希望她去讀刑偵專業,但我無聲地抗拒,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實話告訴我,」我平靜地看向她,「你說想參加的自招,究竟是 S 大的綜合評價,還是中央警大的提前批?」
顧蕎安訥訥地看著我,抿了抿唇,半晌垂下頭,沉默以對。
我張了張嘴,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
「蕎安,就非得是……」我艱難地開口,「就非得是這個嗎?其他的,你想學醫,想學音樂,想去當明星,想做什麼都可以……就,非得是這個嗎?」
她那雙素來明亮的眼睛承載著難以言喻的悲傷,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我。
她了解我,正如我了解她。
她知道我並不會逼她,但我也清楚,她不忍讓我傷心。
這場談話無疾而終。
第二天,我早早離開了家,只給顧蕎安留下了一張寫了寥寥數語的紙條。
【您不親口和妹妹告別嗎?】小督有些困惑,也有些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我依舊是搖頭,卻沒回答它的第一個問題,只是說道:「我答應你的。」
我需要在全國各個改捲地點,打上標記。
意味著「絕對公平」的標記——它能確保這一場全國性的大型考試,擁有最公平公正的結果,不受任何外力干擾。
幾天的時間,我需要跑遍多個城市,當然很累,但我並不在意。
總要付出些什麼的,不然於理不合。
值得一提的是,來往的路費都由小督報銷了。
一開始,我還有些疑惑:「你不是說,你只有一個能力嗎?」
它沉默半晌:【我找了一個管財政的朋友,它幫我報銷。】
這個名詞在一定程度上震住了我:「管財政的朋友?」
【或許也不能算,】它斟酌了一下用詞,【但它很有錢,經常在經濟方面幫助我們。】
我並不是喜歡刨根問底的人,聞言便不再多說。
反倒是它,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又和我解釋道:【雖然它很有錢,但它是一個很好的系統,它的錢全都用於做慈善,它綁定的宿主也是非常好的人——】
小督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但是,在我心中,您才是最好的宿主。】
我愣住,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有些想笑,但終究沒有笑出來。
可鼻尖依舊有些泛酸。
我嗎?我又憑什麼?
你是如何斷定的……其實,我根本就不是一個很好的人。
6
X 市。
考試中心門口,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普通人肉眼不可見的淺金色漣漪自這棟建築的中心向外擴散,逐漸褪色,消散於空中。
這代表著小督的力量覆蓋成功。
只差最後幾個城市了。
【辛苦了,顧穗寧小姐,】無聲的力量熨帖著我疲憊不堪的身軀,小督溫聲說,【或許您可以選擇先去機場邊的酒店休息一晚,明天再出發。】
我搖了搖頭。
此時已經日薄西山,但前往 Z 市的航班仍有兩趟,我完全可以今晚就完成 Z 市考試中心的督察。
不願意耽誤時間,我走出這塊略顯偏僻的區域,想要走過紅綠燈,前往附近的地鐵口。
舟車勞頓令我的精神都有些委頓,眼前有些發暈,我揉了揉太陽穴,企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綠燈已經變紅,前面的小男孩卻搶在最後一秒跑了出去,只是跑到一半,我看見他身上什麼東西掉了下來,他蹲下身子去撿。
滴滴——
刺耳的鳴笛聲在耳邊炸起。
我瞳孔驟縮,看著一輛車對著小男孩疾馳而去,完全停不下來。
幾乎沒有反應的時間,我往前衝去:「小心!」
那男孩抬頭懵懂地看著我,我就地一撲把他拽進懷裡,往旁邊滾了兩圈,右腿不知道摩擦到什麼,傳來一陣鑽心般的疼痛。
車輛幾乎碾過了我的半邊袖子,「吱」一聲,急剎了下來。
【顧穗寧小姐!】
「誒,小姑娘!」
「姐姐,姐姐你沒事吧?」
好像有人在叫我,有人圍了過來,嘰嘰喳喳地,說什麼聽不清。
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甚至沒來得及說話,就暈了過去。
我好像在一條很長很長的漆黑走廊里行走,盡頭有光亮,於是我停下了步伐。
我看見了一個男人,熟悉又陌生。
他穿著整潔筆挺的制服,滿臉嚴肅地在書寫著什麼東西。
可下一秒,他抬頭看見我,神色一松,露出一個微笑:「穗穗。」
是在叫我嗎?
我還在愣神,就看見一個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從我身邊噠噠噠地跑了過去,被男人輕鬆抱起。
「今天在歡樂城(青少年體驗教育基地)玩得開心嗎?」他問。
「開心呀!我當了服裝設計師,護士,乘務員……」小女孩想了想,又癟癟嘴,「但是沒有檢察官可以當。」
「我們穗穗還想當檢察官啊,」男人似是忍俊不禁,颳了刮小女孩的鼻子,「要女承父業嗎?」
小女孩清了清嗓子,稚嫩的嗓音里卻滿是認真,像模像樣地說:「我宣誓,我會嚴格遵守憲法和法律,秉公辦案,不得徇私枉法,依法保障當事人和……」
男人的眼睛溫暖而明亮,他認真傾聽著這一切,不曾出聲打斷。
我怔怔地看著這一幕,眼淚突兀地落了下來。
一滴、兩滴、三滴。
我淚流滿面,捂著嘴緩緩蹲下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本來以為,我這一生的眼淚在他們離開的那一天就落盡了。
我本來以為——
「我們穗穗也會成為非常厲害的檢察官,」他說,「比爸爸還厲害。」
可是爸爸,我放棄了。
我不僅放棄了,我還要逼著妹妹也放棄。
顧穗寧終於還是成了一個很糟糕的人。
對不起。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有人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
我茫然地抬起頭,看見了他。
還是一身永遠不變的制服,還是那樣不曾老去的面容。
小小的顧穗寧不知道去了哪裡,而他就這樣在我身旁坐下,仿佛從未離去。
「穗穗,對不起。」他對我說,「爸爸和媽媽走得太急了,沒來得及好好和你們告別。」
我搖了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都長這麼大了……」他很溫和地看著我,「沒有爸爸媽媽在,很辛苦吧。」
我想說沒有,其實很多人都很照顧我們,你和媽媽的同事平時都很關心我們,但我說不出來,我泣不成聲。
我真的很想他們,太想太想了,我有時候覺得會不會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不然為什麼,十幾年來,我從來沒有夢見過他們?
「爸爸都看見了,」他輕聲說,「我們穗穗還是和從前一樣,看見別人有困難第一時間就上去幫忙,主動去維護秩序,從來不會對不公平的事情視而不見——你比爸爸想得還要好,還要厲害。」
我艱難地擠出了聲音:「我沒有……對不起……」
看見如今的我,你們會失望嗎?
「穗穗,不要再騙自己了,」他的身形逐漸變得透明,可目光還是那樣溫柔,「你從小到大就不會騙人,你騙不到爸爸,也騙不到別人,所以……它才找到了你。」
它?
我慌亂地想抓住他的袖子,目光卻凝固了。
我看見,十分熟悉的光點,從他的心口飄散了出來。
第一次見到小督的時候,我的掌心,就飄出了這樣淺淺的金色光點。
「你的媽媽有一個朋友,我們發生意外的時候,它很努力地想要救下我們,因此還陷入了昏睡。」他說,「我和媽媽雖然離開了,但在它的幫助下,為你們留下了其他的東西……就比如,現在你能看見我。」
媽媽的……朋友?
意識一片混沌,仿佛有什麼東西完整地串聯在了一起。
「它自稱警界之光,是媽媽最好的搭檔,但我們都叫它小警,」他說,「它說,你以後會遇到一些困難,所以它召喚來了自己的朋友,它的朋友因你而徹底覺醒。」
警界之光,小警,小警的朋友。
越來越多的金色光點落進我掌心,我茫然地望去,卻發現它們逐漸組成了一顆小小的,跳動的心臟。
淺金色的晶瑩心臟中,流動著過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