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是這樣。
家裡只有一顆雞蛋。
我媽會敲開,攪勻,蒸一碗嫩黃的蛋羹,推到妹妹面前。
「妹妹身體弱,要補補。」
而我,只能喝掉沖蛋羹剩下的那點碗邊水。
甜的,但也是苦的。
妹妹新裙子上的蝴蝶結散了,我媽會花半個小時,溫柔地給她重新系好,打一個最漂亮的結。
我的校服褲子破了洞,她只會扔給我一卷膠帶。
「自己貼一下,反正穿在裡面,誰看得見。」
最可笑的,是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
那是我拼了命換來的,全省前一百名。
我手裡的紙,滾燙。
我媽接過,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
她沒說恭喜。
她只說:「學費這麼貴,你妹妹將來還要上興趣班。」
妹妹在旁邊拆著新買的芭比娃娃,頭也不抬地說:「姐,以後你上班了,要給我買個更大的娃娃。」
我媽立刻笑了,摸著她的頭:「對,讓你姐買。」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識到。
我不是女兒。
我是一項投資。
7
電話那頭,我爸的沉默,像一記無聲的耳光。
他知道,我說的都是事實。
他們都知道。
只是他們習慣了,習慣了我的付出,也習慣了我的沉默。
我想起了上個月,我媽打來的那通電話。
起因是我拒絕給妹妹買最新款的手機。
她在電話里,沒有罵我。
而是用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語氣,說了一段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話。
「沈玥,我懷你的時候,B 超就說你胎位不正,頭大,將來肯定是個犟種,要吃很多苦頭。你看看,是不是都應驗了?你就是個勞碌命。」
「你妹妹就不一樣了,她在我肚子裡的時候就乖,生下來也白白凈凈,誰見了都喜歡。她是來享福的,我們全家都要護著她。這是她的福氣,也是我們家的福氣。」
「你現在有本事了,能掙錢了,這都是你命里該乾的活。你把錢給你妹妹花,那是給她擋災,也是給你自己積福。你不懂嗎?這是在幫你改命啊!你怎麼就這麼不開竅,這麼自私呢?」
還有那次,我拿了公司兩萬塊的季度獎金。
破天荒地,給我媽轉了一萬。
她收了。
沒有一句謝謝。
第二天,我看到妹妹的朋友圈,曬了一張去日本的機票。
我打電話過去問。
我媽理直氣壯。
「你妹妹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怎麼了?錢放在我這裡也是放著,你又沒什麼要花錢的地方,天天穿得跟個賣保險的一樣。」
「我用我女兒的錢,給我另一個女兒花,天經地義!你一個當姐姐的,還想跟妹妹算這筆帳不成?」
「沈玥我告訴你,你這個心態很危險。總是盯著這點小錢,錢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妹妹開心了,我們全家就順了。你不要老是盯著那些小錢,格局要大一點。」
就像這次開車回來,沒人知道我的手在給妹妹烤串的時候被燙掉了一塊肉。
一邊應對我媽的連環炮,一邊是我忍了一路的劇痛。
他們都看見了,但是,沒人在乎。
我把麵條倒進垃圾桶。
站起身,走到窗邊。
手機收到一條簡訊。
是我爸主動給我發來的信息。
內容,卻讓我意想不到。
【小玥,快看本地新聞!城南新開的那個樓盤出事了!】
我心裡一緊,立刻點開新聞 APP。
頭條赫然幾個大字:【無良開發商跑路!上千戶業主血本無歸!】
照片上,一群業主拉著橫幅,圍在售樓處門口,哭天搶地。
我皺了皺眉:「這與我何干?」
正要關掉頁面,我爸的電話就打了進來,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恐慌。
「小玥!你……你快查查你的徵信!快查查你名下有沒有房貸!」
我心裡咯噔一下,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籠罩了我。
8
「爸,你把話說清楚!」
「是你媽!是你媽啊!」我爸的聲音帶著哭腔,「她……她去年偷了你的身份證複印件,又找人偽造了你的簽名……用你的名義,在你妹妹男朋友家那個樓盤,買了套房!」
轟的一聲。
我的世界,天旋地轉。
我幾乎握不住手機,冰冷的機身像是烙鐵一樣燙著我的皮膚。
「她瘋了嗎?!」
「她說……她說你徵信好,又是教師,貸款額度高,利率也低,不用白不用!她說這是先用你的名義占個好位置,等他們結了婚,再慢慢想辦法過戶……」
「她還說,這房子雖然寫著你的名字,但首付是你妹妹的男朋友家出的,將來也是給你妹妹住的,讓你知道了也別多事……」
「可現在……現在開發商跑了!房子爛尾了!首付沒了!你妹妹的婚事也快黃了!可……可銀行的貸款合同是真的啊!小玥!整整一百二十萬的房貸,全在你的名下啊!」
我眼前一陣陣發黑,胃裡翻江倒海。
不用白不用?
多麼輕巧的一句話!
我握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寸寸發白。
只是因為一個我從未見過,也永遠不會住進去的爛尾樓!
我爸的哭嚎聲,像喪鐘一樣在我耳邊敲響。
憑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
我兢兢業業地工作,小心翼翼地生活,努力地想把自己活成一個正常人。
可最後!我成了那個天大的笑話!
原來,一切早有預謀。
我不是她們的女兒,我是她們的資產,是她們豢養的血牛!
平時可以產奶,關鍵時刻,就該被拉出去放血,去填她們永遠填不滿的窟窿!
而我媽,一把搶過了電話。
她的聲音不再是咒罵,而是一種冰冷又理所當然的命令,那種我聽了二十多年的、熟悉的語氣。
「沈玥,事到如今,哭也沒用了。」
「我已經打聽過了,只要你現在立刻再拿出三十萬,把這個貸款的窟窿補上,銀行就不會起訴你,你的工作和前途就還能保住。」
「你不是剛發了獎金嗎?你不是還有積蓄嗎?你快點拿出來!我們是一家人,你妹妹的爛攤子,你不收拾誰收拾?難道你真要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失信人員,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嗎?」
「一家人?」
我終於開了口,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在你偷我身份證,偽造我簽名的時候,你想過我們是一家人嗎?」
「你給妹妹起名沈盛陽,給我起名沈玥,你說要月亮見到太陽就得消失,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我幾乎是在咆哮,胸口劇烈地起伏,積攢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憤怒和不甘,在這一刻,盡數爆發!
電話那頭沉默了。
一陣窸窣,似乎是我妹在拽我媽的手。
隨即,我媽用一種更加冰冷、更加惡毒的聲音說道:
「我生你養你,用你個名字怎麼了?!沒有我,你連來到這個世界的機會都沒有!我告訴你沈玥,你今天就算死,也得把這筆債給我背上!」
9
「媽?我還是你女兒,可你還是我媽嗎?」
我流著淚問道。
妹妹還在哭。
「姐,我求求你了,這個婚結不成我不怪你,可這套房子我現在沒有工作,要不是媽每次把你打回去的工資轉給我,我根本負擔不起啊!」
「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念大學時媽就對我好,每個月都給我們一千生活費,你卻總是不夠花。」
「你問我是怎麼攢錢的,媽還把你罵了一頓。其實,是媽每個月都私下再給我轉五百。」
我怔怔地握著電話。
雙手無力地垂下。
聽她繼續在那頭咆哮、怒吼、怨毒地嘶吼。
「都是那麼多年之前的事了,你今天和她說這些做什麼?!沈玥你是吃過虧,但那怎麼了!我拿你的身份證去貸款,那也是鍛鍊你的抗壓能力!」
「沒我這些年督促你,一直跟你要錢,讓你只能在老家住,你能咬著牙有今天嗎!」
「你想過好日子,你想自私自利享福!我還要問你憑什麼!」
「……這段時間我是看出來了,你想躲著我們!但我告訴你,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你這輩子都別想逃脫我和你妹!」
我沒有說話。
我只是平靜地掛斷了電話。
然後,我打開了通訊錄,找到了一個我很久沒有聯繫過的號碼。
撥了出去。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
「喂,沈玥?這麼久不聯繫,怎麼突然想起來老同學我了?」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絲顫抖。
「周律師,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決定,起訴我的母親。」
10
電話那頭的周律師,是我大學時辯論隊的學長。
工作上冷靜、敏銳,邏輯如刀。
他靜靜地聽完我的敘述,沒有絲毫驚訝,只問了三個問題。
「第一,你的身份證原件在誰手上?」
「我自己拿著。但她是我媽,她有無數機會拿到我的複印件,甚至……偷走原件再放回去。」
「現在想來,她總是抱怨自己不會操作手機,讓我用身份證親自視頻驗證一些不用的銀行卡,也許就是那個時候。」
「第二,貸款合同上的簽名,是你簽的嗎?」
「絕對不是。」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你父親是否知情?」
我沉默了。
我爸的哀求還在耳邊,他知情,他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懦弱的同謀。
「他知情。」
周律師的聲音沉穩下來,帶著一種讓我心安的力量。
「那就夠了。沈玥,你聽好。現在不是家庭糾紛,是刑事案件。你母親涉嫌偽造金融票證罪和貸款詐騙罪。我們的目標不是打贏官司,而是向銀行和警方證明你是受害者。這份貸款合同,從法律上講,對你自始無效。」
「我需要你做什麼?」
「三件事。第一,立即去最近的派出所報警,就說你的身份信息被盜用申請了巨額貸款。立案回執是我們的第一道護身符。」
「第二,把你和你家人的所有通話錄音、簡訊記錄都做好備份。尤其是你母親承認偽造簽名、你父親承認知情的那些,都是鐵證。」
「第三,」他頓了頓,「穩住你父親。他是本案最重要的人證。他必須站在你這邊。」
我握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寸寸發白。
掛斷電話,我沒有一絲猶豫。
我換好衣服,拿著手機,走進了家附近燈火通明的派出所。
一位老道的幹警接待了我。
他仔細幫我整理好了資料,戴上老花鏡:
「小姑娘年紀輕輕就要惹上官司?你要起訴的是你爸媽?」
「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可你母親這個情況,清官也難斷家務事。」
「你年紀小,工作也好,總要給自己留點後路啊,沒了父母以後人生怎麼走?多為自己考慮。」
那一刻,我承認我猶豫了。
如果說我媽是偏心,是壞。
那我爸呢?
他是什麼?
他是一個懦弱的幫凶,一個沉默的縱容者。
他會在我媽對我惡語相向時,遞給我一杯水,然後勸我讓著她。
他會在我質問不公時,嘆一口氣,告訴我你妹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