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那給我來杯咖啡吧。」
他起身對店員囑咐了一下,重新回到我面前,遲疑了一下,問道:「能再說一下三號的情況嗎?」
我點點頭,簡明扼要地說了說。
他靜靜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等我說完,他說道:「算是不錯的歸宿。」
我有些不解,被困在遊戲之中,日復一日重複同樣的劇情,這都能算不錯的歸宿嗎?
他笑了笑,「你可能覺得我說的話有些奇怪,但事實就是這樣。對於我們這些進入過暗網之下的人來說,能在恐怖遊戲裡面有個安身之所,真的算是很好了。你這次要我幫忙的事,也和暗網之下有關。」
我看著他,「這一點三號沒跟我說過。」
他說道:「三號應該是怕牽扯到你。他一直都是這樣,總把自己的想法埋在最深處,不會輕易提起。」
是的,在我的記憶里,小黑幾乎不會表露情緒。
它總是沉穩鎮定,所思所想都藏在它黑色的外表里。
和活潑的小白截然不同。
我看向他,「那這件事,請問您有把握嗎?」
他笑道:「你就那麼確定我會幫你?」
我說道:「因為三號從來沒懷疑過這一點。」
小黑相信他一定會幫忙。
因為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男人沉默片刻,內心像是被什麼擊中,感嘆似的說道:「他總是這樣,在我做出錯誤選擇的時候亦然。」
這一刻,咖啡往記憶里澆了一整勺苦澀。
他把糖包放下,「我們在路上聊吧。」
涼爽的風透過車窗,他說道:「三號是真正的天才,遇到我是他不幸的開始。彼時他剛拿到 ACM 國際大學生程序設計競賽的獎盃,意圖向更深的領域發展。作為計算機社的負責老師,我決心向他分享我的成果。」
「去捕獲一隻,真正的電子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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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動著我的短髮,我知道電子幽靈一般是指電子設備和網絡中無法解釋的異常現象。
我說道:「想必後面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他點點頭,「為了捕獲這隻電子幽靈,我們深入到了不該到達的地方。那個地方比暗網還要隱秘,我們將其命名為底網。」
「如果我們能夠及時地撤離,後來的事情或許都不會發生。」
「可惜,我們恰恰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我感受著他語言中的懊悔與悲傷。
我說道:「人不像機器,不能永遠正確。而且機器也有故障的時候。」
他深吸了一口氣,「你說得很對,但人終究要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買單。我們在底網中追蹤電子幽靈時,遇到了真正的怪物,由冗雜數據構成的賽博怪獸,它能在一瞬間使人信息過載、大腦宕機、陷入昏迷。」
我看著他,「我知道幼小的嬰兒會遇到這種情況,由於同時接受的信息太多而陷入沉睡。」
他說道:「沒錯,差不多是類似的情況。即便是以成年人的大腦,也無法接受如此巨量的信息。」
「我和三號暈倒在辦公室,甦醒已是七日後。」
「三號出現了十分嚴重的自殘傾向。」
「而我險些成為一個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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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頭一動,難道小黑成為 NPC 就是因為這個?
他繼續說道:「那段時間對於我們來說都是極其痛苦,在那些接收到的信息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垃圾。我們因此窺見深藏在世界之下的暗面,那些令人作嘔的一切。」
他的面部表情出現些微變化,「你決計想不到那是怎樣的狀態,大腦眩暈,像是世界在朝你轟鳴,你必須宣洩,不然你將會瘋掉!」
「於是我拿起了刀,綁架了我們系裡的主任——一個骯髒的傢伙。他將三號的學術成果給了他的侄子,致使三號錯失了一筆獎學金。」
我說道:「你說你差點成為殺人犯,那這件事……」
他將車停穩,「是三號,是他勸住了我。他握著我手中的刀鋒,對我說:『老師,我們不應該成為它的奴隸。』」
我眨眨眼,已經能夠幻視小黑站在我面前,說道:「吳媽,我會保護你。」
它永遠都是這麼可靠。
老師推開車門,「此後數年,我因故意傷人罪判刑,並在監獄裡接受心理治療。他偶爾會來看我,直到半年前,他不再來了。」
半年前,差不多就是小黑小白在恐怖遊戲出現的時間。
我從右手邊下車,看向他,「能問一下嗎?為什麼您稱呼他為三號?」
他把車門關上,「因為當時一起追蹤電子幽靈的人,不止我們兩個。我在網上認識了一些人,彼此都以代號相稱。」
「三號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就是有無限的可能。』」
小黑往日的形象逐漸在我腦海里明晰。
他也曾是有無限可能的青年。
老師在別墅前停下,在飄飛的楓葉下回頭看我,「抱歉和你說了那麼多,他是一個聰明懂事、堅毅果敢的孩子。煩請您在恐怖遊戲里多多照顧一下他。畢竟他是一個知道痛也不會說的性子。」
這一刻我的內心也晃動了。
因為在恐怖遊戲里,我被小黑照顧的時候遠比照顧小黑的時候多。
他的強大總是令我忽略掉,他可能也需要有人溫暖他。
愛哭的小孩,總是能獲得一些額外的偏愛。
而懂事的,往往承受得更多。
我對老師說道:「說來也很慚愧,它對我的照顧多過於我對它。」
他笑了笑,「不影響,三號有強大的內核。他不會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我只是希望你以後能多留意一下他。」
我點點頭,「會的。」
進入別墅,老師說道:「這裡是我們以前的科研實驗室,我們在這裡做出了一台幽靈機。」
我四處打量著,這裡被打掃得很乾凈,但卻幾乎沒有生活的痕跡。
我問道:「您現在還常來嗎?」
他笑道:「雖然很久沒用幽靈機了,但還是得養護著。要讓我再造一台,我可沒這個本事。」
他推開左邊房間的大門,複雜的線路在其中來回穿插。
巨型的顯示器擺在中央,像是有生命一樣,讓人覺得那不是一個死物。
這一幕,很像是科幻電影中的畫面。
「這台幽靈機,是我們信息超載後,用兩人的知識協同製造。是兩個在癲狂邊緣的人碰撞產生。僅用了兩周。後面發生的事你也就知道了。」
後面應該就是他綁架系主任,進而入獄的事了。
我看向地面,「這些暗沉的血跡是?」
老師眼角動了動,「這就是三號自殘的痕跡。他太固執了。他挽救了我,卻沒有救他自己。他一直在嘗試著,戰勝底網那頭怪物。有一次探監時他說:『已經有更多的人出事了,老師,我想我必須得做點什麼。』」
8
我的內心再次被小黑震撼。
它的身上,充斥著悲壯的英雄主義色彩。
老師按下開機鍵,「論壇的事情,用這台幽靈機應該可以辦到。把網址給我吧。」
網址是我在陪老闆窺屏的時候看到的。
我把本子拿出來,遞給他。
他看了兩眼,「接下來可能有點枯燥,你可以在別墅里轉轉。」
我看向螢幕。
沒有炫酷的畫面,只有一串串字符的交鋒。
他所使用的,不是常規的程式語言。
我大學雖然不是計算機專業,但也有計算機課程。
我只能說,完全看不懂他在輸入什麼。
儘管意識到自己幫不上忙,但我還是靜靜地待在一邊。
萬一呢,萬一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呢?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著,他此刻的專注任何人都比不了。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我生怕產生噪音會影響到他。
三個小時後,他汗流浹背地敲下最後一串代碼。
「可以了,如果沒有別的干擾,至少三天的時間內,這個論壇絕對無法使用。」
我聞言鬆了一口氣,說道:「您沒事吧?」
他疲憊地說道:「問題不大,休息休息就好了。你先自便,我要到隔壁躺一會兒。」
他起身換了房間,關上門,直接就睡著了。
因為經常打掃,我現在的身體素質比起剛進恐怖遊戲的時候好了不少。
站了三小時也無傷大雅,略微活動一下,我開始在別墅里走起來。
走了沒多遠,我看到了一個貓窩。
不遠處還有一張照片,裡面是一隻貓和一個頭髮很長的年輕人。
我一眼就認出,那隻貓是小白。
原來小白真的是貓。
過了很久,老師才從房間出來,「抱歉讓你久等了。」
我搖搖頭,「沒關係的,這次辛苦您幫忙了。」
他笑了笑,「舉手之勞而已,更何況這是三號讓我辦的事。」
我同樣笑笑,「您有什麼話想說嗎?我可以轉達給它。」
他深思片刻,正色道:「就請你告訴他,賽博怪獸的事,老師還在堅持。他留下的筆記,我都看了。」
回到恐怖遊戲後台,再一次見到小黑,我眼神複雜。
它的痛苦和絕望,全都來自於抗爭。
那一本又一本的筆記,時不時會穿插一些真實感受。
胡亂的字跡下,是對於死的追求。
【好想死、好想死。】
可是……
【丟不掉的笨貓又找回來了。】
【當它舔舐著我的傷口時,我又燃起了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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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問道:「吳媽,事情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