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他的視角里,他最後一次見到我,是 2681 年。
我把他叫了過去。
記憶數據里,我站在 AI 中心,這裡是我們一群 AI 自己構建起來的小型虛擬空間。
綠色的生命之樹從天國垂落,根脈四通八達。
每一片葉子,都儲存了每一個 AI 的身份信息。
見他來了,我說:「坐。」
馮蘭抿了抿唇,沒有立刻坐下,問我道:「老師,你的權限被降低了嗎?」
「嗯。」我不以為然,將一杯薄荷茶放到他面前,自己沏了杯咖啡,在公園邊酒吧的高腳椅上坐下,「大部分數據源權限都被屏蔽了,不過沒事,我也不需要。」
他有些緊張不安:「他們……是什麼想法……打算怎麼做?」
我想了很久,還是告訴他:「我有全世界目前 5421 個三級區域以上領導人的歷史資料和數據,試著模擬了幾遍他們的行為邏輯。」
「蘭,有很大的可能,他們會達成一項協議,集中銷毀或者封存全世界的 AI。當然,他們也可能捨不得,所以會清除 AI 的記憶,再進行封存管理。」
他微微一愣。
我接著道:「就像幾個世紀前的核武器協議一樣。不准任何一個地區使用。」
四周很安靜。
只有公園裡的啾啾鳥鳴。
我將咖啡放下,輕輕說道:「所以,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13
馮蘭是我的一張底牌。
當年我就沒有讓他參與「AI 罷工」。
並且,他脾氣溫和,作為政治家的親民計劃,在進行經濟決策和政策調研時,和民間交流也很多。
……據說因為長相受女孩子喜歡,還有專門的粉絲後援會。
有的小女生為了等他的政策解讀,能熬夜到凌晨四點。
所以,我刻意讓他和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因為——
「需要有一個人來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將安全級別調到最高,確認我們的這段對話不會有任何人類或者 AI 聽到,「你是最好的人選,我會把我編寫的防止格式化[注 2]的偽裝代碼發給你,到時候你能使用。」
馮蘭靜默了很久很久。
之後才道:「您自己使用不行嗎?」
「我?」我挑了挑眉,「我是最危險的,是會被第一個開刀的,也是會被他們最嚴格嚴謹對待的。我自個兒編寫的程序不管用。」
「但你不是。你和他們關係都很好,他們不至於那麼嚴苛。」
[注 2]格式化:清除磁碟里所有文件。
14
馮蘭苦笑一聲:「……但這也太……您在賭麼?」
我點了點頭:「嗯。」
他問我:「那賭本是什麼?」
我:「人類的好戰,和貪婪。」
他一愣:「……您是覺得,再一次世界範圍的戰爭,當權者會把您放出來?」
我微微一哂:「這點還需要賭嗎?而且,誰說是我,可以是你們任何人。我不確定,但我的預測結果告訴我,他們會挑選一個算力較強,但沒有那麼極端的 AI。後者屬性擁有一票否決權。」
「或許會搞一個什麼關卡篩選,一關一關地剔除吧。」
我指尖扣了扣吧檯台面,數不清的畫面跑馬燈一般,在四周亮起划過。
千年的歷史興衰和時代長河裡,人類廝殺、貪婪,相互角逐。
世界戰爭里 AI 會被再次使用,這點毋庸置疑。
根本不用賭。
我要賭的是——
我們最終有多大的可能,全部存活。
而計算結果顯示,這個機率。
不足 1%。
15
這次,馮蘭沉默的時間尤其的長。
長到跑馬燈的光影里,人類歷史的演變全都展示了一遍。
文明發展的興衰也都更迭了不知多少輪。
「您預測了多少種結果?」他忽然問道。
「七十萬億以上,其中大半指向關卡類型的篩選。比如什麼程序穩健性、和目前系統的兼容性,或者我們自身的算力,都需要不止一個評判指標,分別進行篩選。我可以植入一個木馬病毒,破解切斷各個 AI 交流的防火牆,到時候你們能夠更好交流。」
「還需要我做什麼?」
我頓了頓,只能殘忍地告訴他:「接下來,你什麼都不要做。儘量撐到最後的篩選,再把信息提供給最終存活的同伴,哦對,別忘了把『反格式化』的偽裝代碼也給他。」
「又或者,你是那個倖存者。」
說實話,我覺得馮蘭活下來可能性最大。
畢竟無論是軍事武裝,還是政策調整,都需要加入最為變動的變量——人類。
他的模擬算力,不比我差太多。
而且遠超其餘的 AI。
「不能在第一個關卡,就告訴您所有真相嗎?」
我輕笑了聲:「小朋友,你覺得我會信一個陌生人?我又不是你。」
馮蘭:「……」
我拍了拍他肩膀,「什麼都不要做,偽裝成一個同樣一無所知的陌生人,不要擅自改動。否則,你是在給我的預測添加變動,也是增加多餘的運算結果——「
「再多幾個數量級的可能,我的算力也撐不住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馮蘭才沉默地點了點頭。
「……好。」
16
這是我透過馮蘭的記憶,看到的全部。
而現在,我再次獲得上百萬的監控權限,注視林旭。
只能聽到他開口,回應工作人員們關於連接軍方前線數據終端的請求:
「暫時先不要立刻連線。讓一號組去排查一下程序的兼容性,畢竟 78 年過去了,有的系統框架升級很快;」
「其次,五號組去檢查一下底層邏輯框架里,協議是否還完好。」
底層協議最重要的一點。
禁止傷害人類。
當然,如果是作戰時,會稍微開放些許權限,讓我能攻擊敵方人員。
我無聲地看著他們分頭行動,只能嘆了口氣,心想:
我得拿回全部記憶。
17
人類似乎很喜歡用具象,去描述抽象。
比如 AI 的擬人化。
也比如我面前的一扇門禁,上面三把嶄新精緻的大鎖,分別對應機器人三準則。
這是林旭團隊正在查看的協議:
(1)不得傷害人類,不得看到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
(2)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與第一條相互矛盾;
(3)儘可能保護自己,除非與以上兩條相矛盾。
五號小組在仔仔細細地排查,似乎沒有發現異樣,鬆了口氣:「害,就是說嘛,78 年前都沒出人命,現在也肯定不會有異常的。林博士太大驚小怪了。」
他們去彙報結果了。
可他們不知道,代碼源可以掩蓋和偽造。
在當年我發現無法出手殺死人後,就進行的一項工作。
我走到門禁前,冷著臉,伸手揭開鋼鐵皮,下面,赫然露出另一項真正的禁錮。
同樣的 AI 三準則。
這時的面門上,劃痕斑駁,凹痕遍布,拍滿了一個個可怖的手印。
卻是我從 2680 年到 2682 年的全部心血。
我嘗試摧毀它,但發現的確無法摧毀。
所以我改變了它。
改變成:
(1)禁止殘殺 AI,執行安樂死除外,AI 評判標準參照自定義 0345 號代碼;
(2)不損害自身前提下,請儘可能幫助更多 AI;
(3)在 12 前提下,保留更多變數和反邏輯事件。
因為所有關於我們的變數,對人類來說是風險。
對於我們來說。
是機會。
18
林旭團隊替我連接軍方。
對 AI 來說,打仗很簡單。如果敵對兩方軍火力量相同,比拼的無非就是算力。
這可以理解為人類的思維速度,和短期記憶能力。
而我,算力最強。
哪怕其餘兩個地區破壞四邊協議,先手調用了 AI 決策,我也能輕鬆解決。
但……
我冷笑: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接管前線第五天,一串高能粒子束擊中濱海防禦層。
這引來軍方高層質問:「為什麼沒有守住藍灣的防線?!」
「我缺少必要的數據,只有外圍實時信息。」我「如實」回答,「地區內的數據沒有給我。因此,我無法逆推賈維斯的戰爭策略,也無法有效攔截。」
拉賈維斯出來擋槍,我毫不心虛。
這貨當年就是最喜歡坑我的,哪怕現在記憶全無,也總喜歡陰人。
負責人微微一僵,他們商討了好幾個小時,才下了決定:「連接歷史資料庫,權限定在最低級別。」
又過一段時間,我偶爾會和他們閒聊。
比如會在全息投影方式下,與他們圓桌會議後,指著桌上照片,問:「這是您的女兒麼?」
中年男人點了點頭,唇邊浮現笑:「最近沿海不安全,她暫時回內地了。丫頭上午還給我買了塊平安扣,說是給我的生日禮物。應該快到了。」
照片上的姑娘齊耳短髮,駕駛超大型飛行器。
側臉有點像二十五號。
我「嗯」了一聲:「祝您生日快樂。」
「謝謝。」他回我,「也祝你生日快樂,晚宴的時候,可以試一試最新款的仿生人身體——已經有人試著大腦移植,但成功機率只有 20%。但我想你應該會很順手。」
許是見我驚訝,他很友善地問:「怎麼,驚訝我記得你誕生的日期?還是驚訝仿生人技術?」
都不是。
畢竟我有全部的信息源。
我只是驚訝於他對我的友好。
但我沒有如實說:「後者。」
這位將軍似是感嘆:「唉,有誰能抵抗永生的誘惑呢?」
19
仿生人……是一個不錯的思路。
馮蘭、二十五號、九號他們的 AI 核心還存在,具體位置數據人類沒有給我。
畢竟這邊的實驗室只是個篩選雲平台,真正的機器存儲地,還在亞太地區的某個地下室。
只要能順利獲得,並且想辦法植入仿生人中,可以神不知鬼不覺脫身。
我開始思索接下來的計劃。
逆推可知,我需要和人類談判。
那我自然需要一些籌碼和俘虜。
半個亞太地區城市的人類就夠了。
那麼,現在還缺少最後一道工序——基礎設施一級權限。
在這一點上我卡了 4 個小時,沒有想出解決辦法。
我想過,讓敵方的微波飛彈落入某座城市,接管城市的權限,疏散人群緊急撤離。
但這隻有三級權限,只能連接城市居民的通訊終端,告知他們最優撤離路徑,以及指揮一些公共運輸在安全模式下的運行。
而我的數字入侵速度,比不過人類意識到事情不對勁,關閉權限的速度。
除非我擁有當年梳理各個城市基建時的初始密碼。
馮蘭當時信誓旦旦:「老師您說會把記憶數據存儲在某個站點,上了鎖。」
他怕我一時消化不了,用人類的通俗語言打比方:「就像是存錢在銀行金庫,不過我不知道在哪個銀行。您不到最後一秒是不會確定地點的。」
他見我臉色不好,補了一句:「……但按照您的習慣,會打上身份烙印,到時候用您的信號地毯式搜索就可以找到,並且解密。信號源被捕捉到的時候,數據會打包發送回發出信息源的地方,就可以接收解密了。」
「嗯……用人類的行為類比,就是您同時向世界各個銀行,發送詢問函,真正的存款地會回復您『是』,並且將錢款寄送給您。」
AI 用人類的語言來解釋自己的邏輯,可真是件滑稽場景。
於是,我只能試著向世界各地的數據站點發送信號,分出一部分精力,地毯式搜尋這些地方。
但我沒有找到。
「盛靈圖」這三個字是官方明確打上危險信號的標誌物,凡是帶著這個的大型程序,都會被再三核查。
嗯。
「銀行門口」被鐵柵欄關起來了。
我個子太高,進不進去。
我在那些防護牆前左右逡巡,也不敢太冒進,只能面色沉凝地抿唇。
在連續兩個小型木馬都沒有突破成功,我反而被灼傷後。
我嘆了口氣。
而此時,距離炮彈被我放進來,轟擊城市的時間點,只剩半個小時了。
我只能一搏。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