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歲那年,不慎掉入後院一口枯井身亡了。
父親捨不得我,命道士以秘術封住了我的七魄,讓我得以肉身不腐。
可我三魂散了兩魂,失了神智,成了喝人血的妖怪。
隨著宅子裡的下人消失,附近村鎮的牲畜家禽無故暴斃的越來越多,父親終是不得不放棄我了。
可是,我只是想讓父親活下去而已啊!
01.
我的父親曾是北省最大的軍閥,年近四十才得了我這麼個么女,視若明珠,連帶著我那九姨太的母親也成了他最寵愛的女人。
後來他戰敗南下,身邊就只帶了我和我母親,還有兩位姨太太。
我在父親的細心呵護下,平安無事地長到了十三歲。
父親將我送到洋人辦的教會女子學校讀書,我會騎馬、會打獵、會彈鋼琴、會西洋畫……
他總說我是虎父無犬女。
我的一生,本該在父親的庇護下安然度過。
但這些都在我十三歲那年戛然而止了。
02.
那一年,父親看上了一個江湖賣藝的女子。
那女子身材高挑,膚白如雪,眉目如畫。
她叫蕭青梔,擅演牽絲傀儡戲。
她的木偶漂亮極了,真人等高,在她手中生動靈活,栩栩如生,配上她那婉轉動人的唱腔,讓人挪不開眼。
為了捧她的場,父親常常帶著我去看她的表演。
我覺得她好看,木偶也好看,唱得還好聽。
父親說我喜歡,就娶回去給我做伴。
不久之後,蕭青梔成了我父親的十姨太。
十姨太生得絕美,一顰一笑都格外動人。
我每天最大的愛好就是去找她玩。
「十姨太,你長得真好看!」
「十姨太,你能教我耍傀儡戲嗎?」
「十姨太,你唱戲真好聽!」
十姨太坐在那,秀氣地端起一盞熱茶,眉眼細長,隔著氤氳的霧氣朝我笑。
「牽線木偶罷了,身不由己,有什麼好看的?」
「這人,就跟木偶是一樣的,只不過木偶身上的絲線看得見,人身上的絲線看不見。」
我那時聽得半懂不懂。
十姨太拍了拍我的腦袋,告訴我:「別靠近後頭那個院子,尤其是那口枯井。」
03.
父親年初買了一座四進的大宅子。
大宅後院有口枯井,井口用大石頭壓著,纏著鐵鏈帖子黃符。
買的時候,人家說這口井特別邪性,不可踏足這個院落,也不能打開枯井上的大石頭。
可我們一家在這住了快一年了,都相安無事,我也就沒放在心上。
但自打那天,十姨太跟我說了之後,我心中就對那口井產生了不一樣的感覺。
記得那天,我養的小狗旺財不見了。
尋遍了整座宅子都找不到,最後在那座院子裡聽到了微弱的叫喊聲。
我不顧奶娘和管家的反對,打開了那座不讓進的院子,要找我的小狗。
院子裡荒得可怕,草都生得有我人這麼高了。
手底下人找遍了整座院子都找不到旺財,最後才發現,旺財的聲音,是從井口傳出來的。
我讓人把井口的大石頭搬開,馮管家很為難地看著我。
「小姐,老爺說了,這院子不讓進,這口井更是不能動的。」
旺財是我最愛的寵物,從小嬌生慣養大小姐脾氣的我,哪裡會因為一句話而放棄旺財呢?
逼著馮管家派人幫我把石頭搬開。
馮管家騙我,說井上落了鎖,沒有鑰匙。
我奪了馮管家的槍,「砰砰」兩槍打斷了鐵鏈。
「這下可以了吧?」
馮管家很是震驚,但拗不過我,只能讓人把井口給打開了。
大石頭一搬開,井口就衝出一股黑氣,嚇得下人們四處逃竄。
隱隱約約地,我似乎看到一雙暗紅色的眼睛從井底看著我。
04.
打那之後,我就病了,高燒不退,臥床不起。
旺財每天守在我的床頭,嗚嗚地哭。
父親請了青城觀的李道長給我看病。
李道長說我這是邪氣入侵,後院那口枯井裡有妖魔作祟,需要開壇做法,鎮殺邪氣。
父親對李道長的話,深信不疑。
給了他很多錢,讓他一定要治好我的病。
李道長跟他徒弟圍著我,又是唱,又是跳,還對著我噴火。
十姨太抱著她的傀儡,冷眼旁觀。
「裝神弄鬼!」
她手上的傀儡人,似乎也通人性一般,斜眼看著李道長和他的徒弟,眼底滿是譏誚。
李道長很不服氣,說十姨太居心叵測,成心不想讓我好。
還說十姨太有古怪。
我母親氣得對著十姨太大罵,說她存心想要害我。
五姨太說老看見十姨太半夜在院子裡耍傀儡戲,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法詛咒我。
七姨太說,十姨太的木偶不對勁,好像自己會動,說十姨太是個妖人,會害我們全家。
父親愛護我心切,聽了那些人的話,將十姨太關了禁閉,不許她出來。
可我知道,十姨太對我很好,不會害我。
夜裡,我拖著昏昏沉沉的身子爬了起來,跑到了十姨太被關押的院子外面。
「十姨太,你沒事吧?」
十姨太看見我,有些驚訝。
「鳶鳶,你怎麼來了?」
我說:「聽說你被關起來了。」
十姨太笑笑:「他們關不住我。」
這話,不過是安慰我罷了。
「怎麼關不住,都關好幾天了。」
她手裡的木偶亮了一下手上的雙劍,很是威風的樣子。
我被她逗笑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有一天我也會變成她手中的牽絲傀儡。
05.
十姨太告訴我,這枯井下面是個地宮,鎮壓著一個上古大妖魔。
那妖魔能吃人,最喜歡吃我這種靈魂純凈的小孩子。
十姨太說得可嚇人了,似乎是想嚇唬我,不讓我靠近那口枯井。
但我已經看見了。
我問她:「那個妖魔是不是長著一雙血紅色的眼睛?」
「可是,他不是妖魔,他是個人。」
那天我去枯井裡找旺財的時候,看見井裡那個人了。
他的頭髮很長,臉色蒼白,一雙眼睛是血紅血紅的。
旺財的腦袋被他按著摸,嚇得嗚嗚地哭。
後來一陣黑煙飄過,我暈倒了,那個人也不見了。
十姨太聽到我這話,頓時變了臉色,驚疑不定地看著我。
「你看見他了?」
我點了點頭。
十姨太緊緊地握住我的肩膀,告誡我:「鳶鳶,答應我!別搭理那個人,也不許跟他說話。」
我第一次看到十姨太露出這種表情,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我抿了抿唇問她:「如果……跟他說話了,會怎麼樣?」
十姨太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冷。
她死死地盯著我,然後緩緩吐出兩個讓我心驚膽戰的字。
「會死。」
那個時候的我,對死還沒什麼概念。
只覺得後脖頸子沒來由地一陣發涼。
再加上高燒不退,一下冷得發抖。
「十姨太,我冷。」
十姨太將我擁入懷中,輕柔地拍了拍我的後背。
「鳶鳶不怕,我會保護你的,嗯?」
「嗯!」
我點了點頭,臉在蕭青梔的胸口蹭了蹭。
往常我都是這樣在母親的懷裡撒嬌的。
蹭完卻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又好像沒什麼不對勁。
反應過來發現,十姨太,也許,大抵,可能,是平了點?
06.
我迷迷糊糊地在十姨太的懷裡睡著了。
也不知道被軟禁的她,是怎麼出院門,把我送回屋的。
只知道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做了個夢。
夢裡,那個井裡的人出來了,眼睛紅紅的,站在我床頭上看著我。
我嚇得一把摟住了旺財。
「你……不許碰我的旺財!」
那人笑了起來,雖然他頭髮亂糟糟的,穿得也破破爛爛,但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狗不給玩,那你陪我玩嗎?」
說著,就要來摸我的腦袋。
我下意識將手伸進了枕頭底下,掏出了父親給我的那把槍,朝著眼前的人扣動了扳機。
這把槍是父親隨身的配槍,跟著他征戰多年,煞氣極重,能震懾邪祟。
聽說我是被邪氣侵擾,便讓我壓在枕下,護我平安。
我自幼練槍,自是有些準頭的。
夢裡半睡半醒,也顧不得傷不傷人,只知道十姨太叫我不要同那人說話,他是吃小孩子魂魄的妖魔。
那人中了一槍,果然慘叫嘶吼起來。
叫聲響徹整座院落,震得大宅的人全醒了。
我猛然睜開眼睛,眼前早已沒了那血色瞳孔的妖魔,旺財安然地睡在我身邊。
正當我以為,一切都是夢境的時候,卻發現睡衣的袖口處,不知道從哪兒沾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難道,剛才不是做夢,是真的?」
我抬起袖子聞了聞,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07.
似乎是聽見了槍響,家裡人紛紛趕來。
父親關切地看著我:「鳶鳶,發生什麼事情了?」
母親拉著我,一副心驚肉跳的模樣,上下替我檢查著。
「鳶鳶,你有沒有怎麼樣?」
「剛才聽見你院子裡槍響,嚇死娘了!」
我怕父母擔心,下意識地藏起袖子:「爹,娘,我沒事。」
「剛才做了個噩夢,沒什麼事的。」
兩個人抓著我問長問短,又讓人將我的房間徹底檢查了一遍,確定沒什麼疏漏這才肯離開。
把人都送走,我抱著旺財縮在被窩裡,心裡七上八下的。
十姨太說,井底那個紅眼睛的妖魔會吃掉小孩子的靈魂。
也不知道我剛才那一槍有沒有殺死他,不過我的燒卻是退了下去。
第二天,丫鬟拿我的睡衣去洗的時候,發現了血跡,我以流鼻血搪塞過去了。
父親見我身體康復,還以為是李道長的法事和符紙起了作用,給了他好多賞錢。
李道長拿了錢,卻不肯消停,勸我父親說十姨太是個妖物,留不得。
要我父親滅了她,否則全府上下都會不得安寧。
我氣得大罵:「十姨太跟你什麼仇什麼怨,你為何一再誣陷她?」
「爹,您別信這個道士在這胡說八道!」
「十姨太是好人!」
李道長聽到我這麼說,一副抓住把柄了的模樣。
「夏老爺,您看看,小姐都被她迷得是非不分了,還說十姨太不是妖孽?」
「依貧道看,十姨太那個妖物,就是後院井底鎮壓的妖魔!」
「若想府中安寧太平,得把那個十姨太封印回井底!」
08.
原本十分疼愛我,甚至可以說是有求必應的父親,這次並沒有聽我的話。
鐵了心的,要拿十姨太填井。
無論我怎麼哀求都沒用。
我想去找十姨太,讓她快走。
可父親和李道長似乎早知道了我的意圖,提前將我關了起來。
入夜,月光如水。
大宅里亮起了沖天的火把。
府里的下人們在李道長的帶領下衝進了十姨太的院子。
我讓丫鬟小紅替我去通風報信。
小紅去了很久,才回來告訴我,十姨太被李道長裝進了棺材裡,要埋到井裡,把井底填平。
說這樣,以後就不會有妖物作祟了。
我心內著急,哀求了很久,才讓小紅把我放了出去。
可是,當我跑到帶有枯井的那個後院的時候,所有人都倒了一地。
李道長他們全都昏迷不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大著膽子朝井下看去,赫然看見井底豎著一口被封住的大紅棺材!
「十姨太!」
我焦急地喊了一聲。
棺材裡並無動靜。
難道……十姨太已經悶死在裡面了嗎?
我想起她往日的音容笑貌,想起她那栩栩如生的精美傀儡,還有她抱著我的時候,溫暖的感覺,不覺眼眶有些發酸。
順著懸吊棺材的繩索,往井下爬去。
「十姨太你等我,千萬不要死!」
「鳶鳶來救你了!」
剛下井底,我就感到一股陰風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
我強忍心中的恐懼,想把棺材蓋打開。
但棺材四面都被鐵鏈鎖上了,還貼著黃色的符紙。
眼見打不開棺材,我想爬上去拿點工具。
沒想到,下一秒,我的後脖頸,就被揪住了。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正要找你算帳呢!你自己送上門來了!」
妖魔!
我一把抓住了他。
「你沒事啊?正好!快幫我把棺材打開!」
9.
大妖怪頭髮亂糟糟的,紅著眼睛還齜著牙,聽到我的話,愣了愣。
「小丫頭,你上次拿槍打我,傷都沒好呢,還敢讓我幫忙?」
我低頭一看,大妖怪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光著個膀子。
身上的肌肉,壁壘分明,就是胸口的地方,纏了紗布,裹住了關鍵的部位。
心口的地方,滲出一團血跡來。
十姨太不是說,他是上古「大」妖魔嗎?
大妖魔,還怕槍?
我有些不信,試探著,拿手在他傷口那戳了一下。
然而,還沒戳到,就被大妖怪捉住了。
「你一個小姑娘,盯著男人身子看就算了,還上手摸?不知道什麼是羞恥嗎?」
我笑了:「我小時候在我父親軍營里長大,那些叔叔伯伯們都光著膀子,我瞧得多了,有什麼稀奇?」
「我看你雖然受了傷,但力氣還是蠻大的,你就當幫幫我,把棺材打開吧?」
「大不了……我把旺財借給你玩……」
對不起旺財,雖然你是我最喜歡的小狗,但十姨太是一條性命,你就犧牲一下色相。
我以後,一定給你肉骨頭超級加倍!
沒想到,大妖怪竟然生氣了。
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拽了過去。
「你真那麼在意那個不男不女的?」
「那隻小狗,你那麼珍惜,為了它不惜拿槍打我。」
「如今為了那個姓蕭的,竟然要把狗送給我玩?」
啊這……
說得好像,確實有那麼點過分。
但我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啊。
又不知道他們這種老妖怪喜歡什麼。
誰讓他大半夜不睡覺,都要來偷著摸我的狗子來著?
我吸了吸鼻子,嘴一憋,哭了。
死死地扒拉住了大妖怪的胳膊。
「大妖怪,求求你了,你救救十姨太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沒有他們說得那麼壞。」
「你要是真會吃人,你早就把我吃了。」
「上次,就是睡迷糊了,太緊張才拿槍打你的。」
「我以後,再也不打你了……」
10.
大妖怪看到我哭了,一副很嫌棄的樣子。
掙扎著來推我的手。
「小丫頭哭哭啼啼地煩死了!」
「你當真要求我救棺材裡的那個東西?」
「他有沒有告訴你,不要跟我說話?」
「想要我出手,光是那條狗可不夠!」
我頓時心內一緊,抱住他胳膊的手鬆了一下。
「……你,你要吃掉我的靈魂?」
大妖怪笑了一下:「聰明!但不是現在!」
「你答不答應?」
我一下頓住了。
「我……」
「人沒有靈魂,是不是就死了?」
我還沒活夠呢!
大妖怪打了個哈欠,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放心,你的靈魂是大補的,若是心生怨懟,則效力大減。」
「我會等到你心甘情願,貢獻出自己的靈魂的時候,再吃!」
我當時想的是,我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會心甘情願給他吃呢?
於是咬了咬牙,就答應了。
「好!我答應你!」
「等我哪天不想活了,就讓你吃掉我的靈魂!」
大妖怪大笑:「哈哈哈!這可是你自己答應了,可不能反悔!」
然後,幫著我打開了眼前那口豎著的大紅棺材。
原以為,那些篆刻咒文和貼滿的黃符紙會對大妖怪有什麼震懾作用。
沒想到,那些東西對他一點用也沒有。
大妖怪,隨便一扯,那些鐵鎖鏈就全都應聲而斷。
棺材打開,十姨太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地躺在裡面。
我以為十姨太死了,頓時哭了出來。
「十姨太,你怎麼沒氣了?是不是鳶鳶來得太晚了?」
棺材裡的十姨太卻突然朝著我倒了下來。
我驚呼一聲,被十姨太壓在下面。
原以為我小小年紀,就要被十姨太活活壓扁了,沒想到,她身上卻沒有什麼重量。
而眼前十姨太的面容卻發生了轉變,變得呆滯木訥,毫無生氣。
「這是……十姨太的傀儡!」
我竟然,為了救一個傀儡,和妖魔做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