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終於明白了。
女兒從來沒有騙過他們。
8
我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陌生的白色天花板。
我轉過頭,看到爸爸媽媽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兩個人都憔悴得不成樣子。
媽媽的眼睛紅腫,看到我醒來,立刻湊了過來。
「奚奚,你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爸爸也急忙握住我的手,手心全是汗。
「奚奚,你別擔心,爸爸媽媽一定會治好你的病。」
他的聲音哽咽著,「不管花多少錢,我們都要把你治好。」
我盯著天花板,沒有回答。
這種突如其來的關心,讓我覺得陌生。
就像是在看別人家的父母照顧別人家的孩子。
化療開始後,我的身體狀況急劇惡化。
每天都在嘔吐,吐到胃裡什麼都沒有了,還在乾嘔。
頭髮一把一把地掉,枕頭上、床單上到處都是。
整個人瘦得脫形,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媽媽每天都會帶各種補品來醫院。
燕窩、蟲草、海參,全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奚奚,你嘗嘗這個燕窩,媽媽燉了三個小時。」
她端著保溫盒,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看了一眼那碗燕窩,提不起半分胃口。
「我不想吃。」
「不行,你必須吃點東西,不然身體怎麼恢復?」媽媽著急了,「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我轉過頭,不想理她。
媽媽愣了一下,然後開始哄我:
「奚奚,媽媽知道你現在不舒服,但是你要配合治療啊。你看,這燕窩多貴啊,媽媽專門給你買的。」
多貴。
她總是要強調多貴。
好像這樣就能證明她有多愛我。
可她不知道,我的胃已經被癌細胞啃噬得千瘡百孔,任何食物對我來說都是負擔。
我勉強喝了一口燕窩,胃裡立刻開始翻江倒海。
「哇——」
我猛地趴在床邊,把剛喝下去的燕窩全部吐了出來。
媽媽嚇壞了,趕緊給我拍背。
「怎麼了?是不是太燙了?還是不合胃口?」
我擦了擦嘴角,苦笑道:「媽,我得的是胃癌晚期,不是感冒。」
她的動作僵住了。
護士推門進來,手裡拿著化療藥物。
「李沐奚,該用藥了。」
我看著那袋透明的液體,知道它會讓我更加痛苦。
但我還是乖乖伸出了手臂。
針頭扎進血管的瞬間,我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液體流進身體。
很快,那種熟悉的噁心感又來了。
比剛才更猛烈。
我趴在床邊,大口大口地乾嘔著。
胃裡已經沒有東西可吐了,但身體還是在本能地排斥著這些藥物。
媽媽在一旁急得直哭:「怎麼會這樣?」
爸爸也慌了,跑出去叫醫生。
醫生進來看了看,很平靜地說:「這是正常反應,化療都會有這些副作用。」
「那有沒有辦法減輕痛苦?」媽媽問。
「可以用一些止吐藥,但效果有限。」醫生說,「患者要做好心理準備,接下來的治療會很痛苦。」
我靠在床頭,看著父母焦急的表情。
十八年來,我第一次成為他們關注的焦點。
可這種關注,來得太遲了。
就像夏天的最後一場雨,再怎麼滂沱,也澆不活已經枯萎的花。
……
接下來的幾天,化療的副作用越來越明顯。
紅疹爬滿了我蒼白的皮膚,像是被人用針扎過的密密麻麻的小洞。
頭髮掉得更厲害了,我伸手一摸,又是一把黑髮落下。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頭髮稀疏得能看見頭皮,乾脆對媽媽說:「剃光吧,省得麻煩。」
媽媽拿著電動剃刀,手抖得厲害。看到我光禿禿的頭皮,眼淚瞬間掉了下來。
「奚奚,要不我們換個醫院試試?」
我搖搖頭:「媽,沒用的。」
我其實不懂,她怎麼突然就對我上了心。明明疼得蜷在床上冒冷汗的是我,這個在她心裡從來排不上號的女兒,可每次治療,她倒比我先紅了眼眶,攥著我的手腕直哆嗦。
媽媽開始四處打聽各種偏方。
可我的胃已經虛弱到連白開水都難以下咽。
她的那些偏方對於我來說更像是毒藥。
爸爸每天在走廊里打電話,聲音越來越低沉。
「老王,能不能再借我點?我女兒的病……」
「表哥,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是奚奚她……」
「媽,您那裡還有多少積蓄?都給我吧,救命要緊……」
一通通電話打下來,他的腰越來越彎。
弟弟李航也被接到了醫院附近的酒店。
他依然堅持認為這裡的醫生都是我的同夥。
「你們看,她現在躺在這裡裝病,醫生配合她演戲,就是為了騙我們的錢!」
他指著我,對爸爸媽媽說:「她根本沒病!」
媽媽這次沒有附和他,反而有些不耐煩:「航航,你別胡說,你姐姐真的病了。」
「什麼?你們現在都被她騙了?」弟弟的聲音尖銳起來,「她就是嫉妒我花錢治病,故意裝病來搶奪你們的注意力!」
「夠了!」爸爸突然爆發,「你給我閉嘴!」
姐姐坐在角落裡,對周圍的爭吵充耳不聞,只是不停地撕紙巾。
一張張白色的紙巾被她撕成碎片,撒了一地。
媽媽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她要照顧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我,還要安撫情緒徹底失控的姐姐,更要應付弟弟的胡攪蠻纏。
短短几天,她的頭髮白了一大片,眼圈黑得像熊貓。
有時候我看到她坐在椅子上發獃,眼神空洞,嘴裡還在小聲嘀咕著什麼。
弟弟還在喋喋不休:「你們都瘋了!這個家都瘋了!我要報警!我要舉報你們虐待我!」
我躺在病床上,看著這齣鬧劇。
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沒有快感,也沒有同情。
只是覺得累。
累到連恨都懶得恨了。
也許,這就是我們這個家的宿命。
每個人都是病人,每個人都在痛苦。
只是痛苦的方式不同而已。
9
我完成了最後一輪化療。
護士拔掉輸液管的時候,我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癱在病床上,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主治醫生走進病房,身後跟著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
他們圍在我床邊,小聲討論著什麼。
我聽到了一些詞彙:「擴散」、「轉移」。
媽媽緊張地問:「醫生,我女兒的情況怎麼樣?」
醫生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然後重新戴上。
這個動作,我見過太多次了。
每次他要說壞消息的時候,都會這樣做。
「家屬,我們需要單獨談談。」
爸爸媽媽跟著醫生走出了病房。
透過玻璃窗,我能看到他們在走廊里的身影。
媽媽突然蹲下身子,雙手捂住臉。
爸爸的肩膀在顫抖。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但我並不害怕。
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解脫感。
他們回到病房的時候,眼睛都紅腫著。
媽媽坐在我床邊,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已經瘦得只剩皮包骨頭,潰爛的皮膚上,青紫的針孔密密麻麻。
「奚奚,你還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嗎?」媽媽的聲音在顫抖,「什麼都可以,媽媽都答應你。」
我看著天花板,想了很久。
十八年來,我從來沒有過過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日。
小時候,生日總是和姐姐弟弟的治療撞在一起。
長大後,他們更是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想過個生日。」我的聲音很輕,「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十八歲生日。」
媽媽愣了一下,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好,好!媽媽馬上給你準備!」
……
彩色的拉花被小心翼翼地掛在病房的每一個角落。
試圖在這個充滿消毒水味道的地方,營造出溫馨的生日氣氛。
弟弟和姐姐也被帶到了病房。
姐姐安靜地坐在角落, 弟弟也難得地沒有胡言亂語。
他們或許不理解死亡是什麼,但也感受到了父母前所未有的悲傷。
爸爸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個巨大無比的生日蛋糕。
是本市最貴的那家「甜蜜幻境」的定製款,我曾在雜誌上見過, 小小一塊就要近一百塊。
蛋糕被笨拙地放在床頭柜上,差點打翻了我的藥瓶,十八年來, 他從未親手為我做過任何事。
此刻這番鄭重其事,反而顯得手足無措,蛋糕正中央, 用巧克力醬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祝奚奚十八歲生日快樂!」
我盯著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想笑, 卻連嘴角都抬不起來。
媽媽顫抖著手,為我點燃了十八根蠟燭,燭光映在她布滿淚痕的臉上,顯得格外悽惶。
「奚奚,許個願吧。」
她的聲音哽咽著,帶著一絲卑微的乞求。
「什麼願望都可以,一定會實現的。」
我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眼前不是黑暗, 而是走馬燈般閃過的, 我那短暫又漫長的十八年。
五歲那年, 我發著高燒。
體溫燒到了三十九度五, 小臉燒得通紅。
我哭著要媽媽, 聲音都啞了。
可她卻抱著摔破了皮的姐姐,頭也不回地沖向醫院。
姐姐只是膝蓋擦破了一點皮。
而我,燒得快要昏厥。
十二歲那年, 他們離開的前一晚。
我偷偷在他們的行李箱裡, 塞了一張小紙條。
【爸爸媽媽, 帶我一起走吧,我會很乖的。】
第二天,我看到那張紙條被丟在垃圾桶里。
連展開都沒有展開過。
那些被遺忘在角落的日子。
那些獨自面對空蕩房間的飢餓夜晚。
那些無數次伸出手, 卻只擁抱到空氣的渴望。
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我緩緩睜開眼。
燭光搖曳,映出他們一張張充滿期盼和悔恨的臉。
如果是以前的我。
或許會因為這遲到的、盛大的生日而感激涕零。
原諒他們所有的冷漠和忽視。
但現在, 在我生命的盡頭。
我只覺得無盡的諷刺。
「我許好了。」
「奚奚,你許了什麼願?」
媽媽急切地問道, 聲音裡帶著顫抖。
我看著他們期待的眼神。
說出了自己最後的一個生日願望。
「我希望……下輩子,能夠重新選擇一個真正愛我的家庭。」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病房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媽媽的臉色瞬間慘白, 身體搖搖欲墜。
爸爸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敢置信,隨即被巨大的痛苦淹沒。
「奚奚, 你不能這樣說……媽媽錯了, 媽媽真的錯了!」
她跪在我的病床前, 眼淚如決堤的洪水。
「媽媽, 太晚了。」
「十八年來, 你們給了姐姐所有的耐心, 給了弟弟所有的關愛。」
「現在我要死了,你們才想起來愛我?」
「這份愛,我不要了。」
我緩緩閉上了眼睛。
下輩子, 我要做一個被寵愛的小公主。
要有疼我的爸爸,愛我的媽媽。
要有溫暖的家,和無條件的愛。
「奚奚!奚奚!」
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在耳邊響起。
但我已經聽不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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