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爹的刑期定在明年秋後。
在這之前,他會一直被鎖在那死牢里,爛到最後一刻。
而我並不打算等到親眼看他被處刑。
因為周家要啟程回京了。
我和阿雲要跟著他們一起回去。
臨行前,我陪周家母子去雲舟寺上了一次香。
他們給周遊妹妹祈福供燈時,我侯在一旁,看著那點點跳躍的長明燈,在心底默默拜了三拜。
周遊說過,他妹妹死得早,命不好。
那時他不知道,我最後也會死在十五歲的深冬。
那年他在軍營帶兵,已經有小半年沒在京中。
就是那短短几個月,我染了病,高燒燒得神志不清,渾身長滿了膿瘡。
青樓女子,得了這種病,也是命。
鴇母是不會花錢救的,就把我一卷草蓆裹著扔到亂葬崗,任我吊著一口氣自生自滅。
我也不知道,我最後是凍死的,還是病死的。
臨死前看著發白的天空,腦子裡還是只有一句話。
……我好想活啊。
我好想活。
我看著周家幼女的牌位,在心底默默問到:
所以這一世,你沒過完的好命,就借給我用用,好不好?
18
我爹死在一個晴朗秋日。
死後第四天,消息快馬傳到了周家。
我正在院子裡曬桂花。
進周府後我學了不少東西,包括泡周夫人最愛的桂花酒。
新鮮的桂花摘下,在晴日裡曬乾,酒壺中淺淺倒一層蜂蜜,鋪上一層干桂花,最後再填滿一壺上好的美酒。
封存起來,過個十天半個月,就可以開封飲佳釀了。
我搖著手中簸箕,專心致志地挑揀出最好的花。
信使在幾步外躬身跟周夫人稟告,「衙門的意思是,若是遺屬願意出錢,那邊是可以幫忙斂屍的,不然,只怕就要埋到亂葬崗了。」
周夫人坐在樹蔭下,喚我一聲,「阿雨?」
「我沒錢。」我一邊挑桂花一邊回,「夫人您也知道,我每個月那點月錢,都拿去給阿雲買糖糕啦。」
這話說得實在粗糙,連信使都聽得面色一僵,周夫人卻吩咐道,「就這麼回衙門的話,說遺屬沒錢。」
打發走了信使,她又回頭望我,幾分揶揄,「傳出去要被人說我周家苛刻,近身伺候的女使月錢少得只夠買幾個糖糕。」
我笑嘻嘻回頭,「那夫人給我漲點月錢銀子不?」
她哼,「貪心。」
侍女朝露捧著新出爐的糕點進了院子,夫人隨意沖我招手,「來挑挑,有阿雲喜歡吃的,給她留著拿回去,就當我替你省糖糕錢了。」
我抱著簸箕幾步湊過去。
經過朝露身邊時,她瞥了一眼我懷中,打趣一般,「阿雨又曬這麼多桂花,夫人再喜歡,也喝不完那麼多桂花酒呀。」
我假裝沒看見她眼眸中閃過的那一絲妒意。
隨口答,「噢,少爺特意吩咐了,叫我給他也泡幾壺。」
朝露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便退下了。
周夫人看了看天色,沖我道,「阿游快回來了,你去門口迎一迎。」
我點頭應了聲好。
周遊每日除了學文,還要去武場練功,我剛到府門口,就聽馬蹄得得,人回來了。
見著我,揚起一個明朗笑意,「今日怎麼空閒,不用跟我娘學看帳啊?」
我側身迎他進門,「夫人喊你收拾收拾,等你一起用晚飯。」
他「哦」一聲,「知道了,我一會就過去,對了……」
本來大步往前走的少年,忽而停了步子,轉過身來,遞過來一物。
「今日新得的匕首,我用著太短了,給你防身應該正好。」
我低眼去看。
烏鞘吞口的短匕,看著就不是尋常之物。
我退半步,「少爺,這不合規矩,而且我也不會使。」
他拉過我,把匕首塞到我手裡,「不值錢的玩意,我娘平日賞你的珠玉都比它貴重,你怕什麼?」
不等我再回絕,擺著手便走了。
我沒再叫他,把匕首揣進袖子裡。
回到侍女住的小院時,天色已近黃昏,正是晚飯時。
剛把袖子裡夫人叫帶回來的糕點摸出來,就聽見院中的吵嚷聲。
「殺人犯的女兒!不給你吃!」
阿雲在哭。
19
我最怕聽到阿雲哭。
自從來了周府,她已經很久不哭了。
我一把推開院門。
院中丫鬟們三三倆倆或坐或站,原本應該是聚在一起吃飯,此時卻空出了中間一張桌子。
幾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圍在阿雲身邊,氣勢洶洶的。
阿雲跌坐在地,一手撐地,一手還攥著半塊餅。
一看就是被人推倒的。
那幾個小丫頭先抬頭看見我,愣了愣,下意識退了兩步。
我幾步過去把阿雲扶起,先把她上上下下捏一遍,「有沒有摔著?」
這大半年她新學了很多話,一邊搖頭一邊哭,「阿姐,我沒惹她們……我不是殺人犯的女兒。」
「怎麼不是!」有個小丫頭梗著脖子喊,「官差都來過了,就是剛砍完你爹頭才來的!你們就是!」
我驀地轉頭盯住她。
畢竟年紀比我小,被我這麼一盯,往後縮了縮,「大家都知道……你看我也抵賴不了。」
「大家?」
我默默咀嚼了這倆字,輕笑一聲。
消息傳得這樣快。
我抬頭,環視一圈。
朝露不在,此時院中年紀稍微大點的,是平日裡與她最親的綿雲。
她倆都是家生子,自小就在周府長大,在外院乾了很多年雜活,熬到去年才被調進內院伺候。
偏偏周夫人出了趟門,帶回來一個我,什麼都沒幹,就留在她身邊近身伺候,親自教導,連幾歲的妹妹都得了幾分優待,連少爺都對我們照顧親近有加。
她們看不慣我,我知道的。
我原本也不在乎。
可是為什麼要動阿雲呢?
我起身往綿雲走去。
她本來站在人群外圍,此時與我目光相撞,忽而往後一退。
「你你你、你幹什麼?別過來,不是我說的。」
我反問,「我說是你說的了嗎?」
她愣住了。
反應過來以後,皺著眉頭喊,「你別過來!本來就是,我們又沒有說錯,你爹就是殺了人,你們就是殺人犯的女……」、
「兒」字沒說出來。
我在這幾句話間已經撲向她,把她按倒在地。
「夏雨!你敢動手,你敢打我!」
綿雲被我壓在地上,猶自在喊,「等我告到夫人那去,治你一個挑釁鬥毆之罪!你要挨板子的!還不鬆手!」
我胳膊一橫,壓住了她脖頸。
她霎時間喘不上來氣,掙扎著拍我的胳膊,「松……咳咳……鬆手……」
我低頭對她眨眨眼。
拔出了半刻前才揣進袖子的匕首。
刀光亮出這一刻,院子裡頃刻便亂了。
「她、她要殺人了!」
有丫鬟已經跑出去叫人。
綿雲拚命掙扎。
我湊近她耳邊,低語。
「你知道嗎,殺人犯的女兒,也有可能是個殺人犯哦。」
「唰」地一聲,刀光直落而下。
20
院子裡靜悄悄的。
丫鬟們跪了一地。
我也跪著,阿雲也跪在我身邊。
綿雲跪都跪不穩,靠在朝露身上,壓抑著哭,髮髻散亂,鬢角的頭髮斷了,肩頭衣服一個碩大的破口,身上散發出難聞的氣味,旁的丫鬟默默跪得離她遠了點。
只是衣服被扎了個洞而已,就嚇尿了。
我收住唇角一絲嘲笑。
周夫人正襟危坐,神色晦暗不明。
周遊坐在一旁,把玩著那把從我手裡奪走的匕首,似笑非笑的模樣。
靜默如同冰層一樣在院中瀰漫開,直到周夫人終於開了口。
「知錯了嗎?」
我一點沒猶豫,「知錯了。」
「錯在何處?」
我老老實實,「不該衝動動手,不該拔刀嚇人。」
「認罰嗎?」
我點頭,「認。」
周夫人看著我,「那今夜餓著,在院外跪半宿,子時前不准起身。」
我俯身磕頭,「是,但是夫人,此事跟阿雲無關,她還小,得吃飯。」
周遊大概是實在沒忍住,「呵」了一聲。
周夫人沒理我的話茬,眼神從我身上落到綿雲朝露頭上,「你們呢?」
她倆對視一眼,很明顯還沒反應過來,「夫人……」
「我以為你們在府中多年,該最懂府里的規矩,不論聽到什麼話,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裡沒有一點成算嗎?」
朝露「嘭」地磕頭,「夫人,奴婢知錯了!」
「周府不需要一群嚼舌根的家僕,今日你們能在府中傳閒話,明日就能把周家內務秘辛傳到滿城,有道是,家賊難防。」
綿雲也開始磕頭,「奴婢不敢!夫人,奴婢再也不敢了!」
「進了周家的大門,從前什麼身份、有什麼冤罪牽扯,只要不帶進周府,統統都不作數,這一點,我只說這一次,以後再有人拿旁人的前塵來生事,就不用在府內留了。」
那幾個推了阿雲的小丫頭再忍不住,「嗚嗚哇哇」地哭出聲來。
怪吵的。
周夫人最後發落道,「今日相關人等,本月月錢減半,朝露綿雲,你們今晚一樣,禁食,在院中跪著。」
她起身要出院門,經過我身邊時略略一停,朝阿雲伸手。
「走吧,你阿姐沒飯吃,你跟我回去吃。」
我歪頭朝阿雲露出一個笑,「快去。」
21
月上梢頭時,綿雲和朝露在院內已經跪得東倒西歪。
我跪在院外門邊,百無聊賴地抬頭看月亮。
忽然間一個人影從身後冒出來,擋住了我的月亮。
周遊袖手在我身側站定,語氣涼颼颼的,「前腳跟我說不會使匕首,後腳就拔刀扎人,我看你使得怪利落的麼。」
我說,「我沒扎人。」
他哼笑一聲,一撩衣擺蹲下身來,「你倒有理了?」
我沒看他,「她們不該動阿雲,要是直接來罵我,我可能不生氣。」
周遊似乎有些無奈,嘆氣道,「綿雲比你大好幾歲,身量也超你,你就那麼撲上去,不怕她反過來制住你?院裡那麼多人,明顯都是站她那邊的,但凡有一個上來幫忙,被劃爛衣服的就是你,甚至有可能,劃的都不是衣服。」
我想了想,問他,「少爺,你打過獵嗎?」
「打過,怎麼?」
「以前村子裡不鬧饑荒的時候,村民們會結伴上山打獵,我爹也帶我去過,那會山上還有野豬。」
我說,「野豬很兇猛,但遇上了就不能怕,只要拿著刀啊鋤頭啊斧頭啊圍住,擺出比它更凶的氣勢,怕的就是它,氣勢弱了,最後挨宰的也是它。」
我轉頭看他,「少爺既打過獵,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道理,在我撲過去那一刻,綿雲她們已經輸了。」
他與我對視半晌,最後哈哈朗笑。
院中朝露綿雲聽見他的笑聲,被他嚇了一跳,慌忙跪直。
他伸手揉了揉我腦袋,「我娘眼光真是好啊,就看中你這野丫頭了。」
我忍住沒躲開他的手。
他笑完了,從懷中摸出一塊餅子,「喏。」
我沒接,「夫人罰的,我得認,這是規矩,不能壞。」
「行。」他又把餅子包好揣回懷裡,狀似無意地問我,「阿雨啊,你想不想跟我習武?」
我驀然抬頭。
正好撞上他一臉「我就說吧」的得意神色,「雖說練武都是童子功,你現在才開始是有些晚了,不過勤奮些練,學些防身的招式,再不濟強身健體,怎麼樣,學不學?」
我垂眸,「得請示一下夫人。」
「不用,」他笑,「我跟她說聲就行,不耽誤你白日幹活學府務,從明日起,你每日早起一個時辰,來我院中練,你起得來嗎?」
這次我沒猶豫,「我可以。」
那把匕首又遞到我面前,「那就收好了。」
22
練武很難,也很累。
等我終於能從周遊手下走過百招時,阿雲都已經從奶糰子長到了九歲。
又是一年冬日。
快到年末,周氏名下商鋪的掌柜們陸陸續續都來府中報帳。
窗外白雪皚皚,屋內燒著暖爐,映著雪光,我翻過手中一頁帳本。
「阿雨姑娘,您今年辛苦,這是小的們一點心意。」
有掌柜拎了個玲瓏八寶盒出來,遞到桌案上,「來年還要勞您多多關照。」
我沒抬頭,「掌柜們客氣了,各位看顧鋪子辛苦,我只是一個看帳的,關照不了什麼。」
「姑娘說的哪裡話,」那掌柜賠笑道,「現如今府內大小事務都是您勞心,我們也不敢讓姑娘太費神,只能盡力讓帳目平穩,若有什麼錯漏,還求姑娘在夫人那邊多擔待。」
對完帳已是半日後,我合上帳本,「掌柜們跑一趟辛苦,府中給各位備了年節禮,走的時候記得帶上。」
指指那在案上半日未動的盒子,「珠玉珍寶有價無市,年關已至,各位掌柜不如拿這些寶貝哄自家娘子開心,來年家和,萬事皆興。」
阿雲正在院子裡玩雪,我站在廊下,抱著個手爐看她。
她已長到了我當年離家時差不多的年紀。
我也活過了十五歲的冬天,再有一個多月,就滿十六了。
「阿姐,」阿雲過來喊我,「嗯,有個事,我得問問你。」
我把手爐塞到她手裡,「你說。」
「今年生辰,你有什麼想要的嗎?往好了想、往大了想。」
我瞥她一眼,「替誰問的?」
她懊惱,「哎呀,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聰明?」
我但笑不語。
「好啦,少爺讓我問的!」她撇嘴,「昨日我在夫人那背完書,少爺攔住我問了一嘴,他說去年你及笄時他在軍營沒來得及給你過,今年得給你補個大的。」
我轉身進屋,「他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操心我幹什麼?他再問你,你就說我今年的生辰願望是他趕緊把親事定了,好叫夫人別天天對著京中各家貴女的小像發愁。」
這一世的周遊於今和上一世沒什麼區別,遊走在京中各方勢力間,閒時打馬穿街、風流肆意。
唯一不同的是,我已不再是那個在青樓里陪他喝花酒的我。
我不用夜夜等他來時才能安穩睡覺,也不用在他不來時在別的恩客身邊艱難討生活。
「算了。」我又喊住阿雲,「他今日休沐,一會該從軍營回來了,我自己同他說,你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嗎?」
阿雲像貓被踩了尾巴,一溜煙地跑走了。
傍晚時我往主院去,路上碰到朝露。
自從當年我一刀嚇哭綿雲後,她們便與我相安無事。
還是不喜歡我,但這幾年我漸漸掌事,她們更多的是厭我,但又畏我。
她還是做著內院的一些瑣事,比如此刻,又端著糕點往主院送。
「給我吧。」我伸手過去,「我正要過去,你去忙你的。」
她有些躊躇,「夫人那裡已經送過了,這邊要是少爺問起,你……可別說我偷懶。」
我挑眉看她,「我不閒。」
23
周遊其實不愛吃這些甜膩膩的糕點。
所以我把點心盤一一擺到他面前時,他擦著劍瞥了一眼,「你吃唄,那荷花酥不是你最愛吃的?」
我也沒準備客氣,捻了一塊就要往嘴裡送。
送到嘴邊卻頓住了。
除開糕點的香氣,隱隱還有一股異香透出。
若是旁人可能會以為是添了新的香料,但我腦子裡一根弦「錚」地繃緊。
上一世在青樓,不免有些興致特殊的客人,對待樓里姑娘很是下作,總是愛逼她們用些助興的藥物。
這香味,我太熟悉了。
周遊看我停住,放下劍坐過來,「怎麼了,不好吃?」
說著就要撿一塊扔嘴裡,我一把打開他的手。
朝露是故意的。
她知道周遊今日休沐,我難免要來跟他打照面,也算好了我來主院的時間。
故意在路上偶遇我,又故意讓我送糕點。
她甚至料到了周遊會讓我一起吃。
等我們都吃下這摻了藥的糕點,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發生什麼不言而喻。
而偏偏周遊最近又正在議親。
我若在這個節骨眼跟他發生了什麼,且不說夫人會怎麼想,「勾引主家蓄意上位」的流言傳出去,唾沫星子也能淹死我。
我迎上周遊狐疑眼神,微微一笑,「不新鮮,別吃了。」
他白我一眼,收回手,又坐回去擦劍,「嘴倒是越來越刁。」
當晚,我抱著原封不動的糕點盒子回了自己院中。
雪停了。
但夜風已起。
想一想,這純白的雪地,其實很適合用鮮血畫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