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娘在祠堂鬧起來,她畢竟掌了這麼多年家,那些下人不敢真攔著她,由她闖了出去。
我爹和祖母聞訊趕來,祖母氣得面容扭曲,狠狠揮著手裡的拐杖。
「反了天了,你到底要幹什麼!」
「宋干,這門親事不能定!」
我娘把事情一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陳訴其中的利害關係。
「那裴天明,官運亨通,如今是聖上面前一等一的紅人,有副相之稱。」
「他素來護短,又睚眥必報的性格,咱們惹不起他的!」
「為了宋家的安危,必須退婚!宋清梨以後就留在家中,絕對不能嫁人。」
聽見我娘這麼說,柳姨娘和宋清梨抱頭痛哭。
一個喊爹、祖母,一個喊老爺、老夫人。
「你們都看到了,姐姐是半點不想要我們好過!她要毀了清梨,老爺,你給我們做主啊!」
兩人一左一右抱著父親的胳膊,我爹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他深吸一口氣,擺擺手,吩咐下人。
「來人,把李氏綁了,拿帕子堵住她的嘴。」
我大驚。
「父親,不可啊,這樣一綁,娘往後在府里,還有什麼體面?」
「她做出這種事情,還想要體面?」
父親重重一甩袖子。
「綁起來!」
我娘十分平靜地站在原地,眼裡從急切,到失望、憤怒,最後只剩一片死寂。
「宋干,我們夫妻二十年的情分,在你眼裡,我是這樣不分是非的人嗎?」
父親冷言相對。
「我知道你疼惜雲嫣,想幫著搶回她的親事。」
「可清梨也是我的女兒,你不該為了自己的孩子,把旁人的孩子置於死地!」
「你們母女兩個一樣,這麼多年,都在演戲,你若是真愛我敬我,怎麼會對我的女兒,下此毒手呢?」
我娘閉上眼睛。
「你連求證都不肯,就這樣定了我們的罪名?」
「她到底是不是母單命格,你遣人去鎮國寺一問便知。」
「問什麼問!」
祖母把拐棍在地上跺得震天響。
「讓鎮國寺也知道,我們宋家的嫡女,心機歹毒,謀害庶妹嗎?」
「我們丟不起這個臉!」
「乾兒,要我說,這件事的禍根,都在這小蹄子身上!」
祖母伸手指著我。
「就是她亂嚼舌根,搬弄是非。」
「倒不如,趁早將她嫁出去。」
「做姐姐的,婚事本就該辦在妹妹之前,誰也不能挑出我們的錯來。」
父親沉吟片刻。
「母親說得對,只是雲嫣剛被退了親事,這倉促之間,找不到什麼門當戶對的好人家——」
「都什麼時候了,還講門當戶對呢?有人肯要就不錯了。」
柳姨娘趁機提出建議,說自己娘家有個侄子,門第不高,但是個秀才,下一科定然能中舉,十分有出息。
「那孩子是個實心眼的,上回來咱們府里送秋禮,老爺還見過他呢。」
我爹沉思片刻,點頭道:「確實不錯,難為你費心。」
「明天就讓人去他家送信,來咱們府上提親,早點把親事定下來。」
10
柳姨娘那個侄子,我見過一次。
年紀比我大了足足十歲,二十七的秀才,考了三次舉,一次比一次名次低。
前程無望,家底又被他掏空,還是柳姨娘照應他,給他尋了個書齋做掌柜的營生。
他倒好,本事沒有,眼光卻很高,家中給他相看的商戶女子,他一個也瞧不上。
那次進府里來送東西,賊眉鼠眼,府里的丫鬟被他看了一個遍,又盯著我不放。
就這樣的腌臢人物,父親竟然二話不說,要將我嫁給他?
我滿眼不可置信。
我娘慘然一笑,死死握緊拳頭。
「雲嫣的婚事,你們沒資格做主!」
「笑話,我是她的父親,兒女婚姻大事,媒妁之約,父母之言,我怎麼不能做主了?」
「因為我要同你合離!」
我娘扯下頭上的發簪,狠狠扔在地上。
「雲嫣改姓李,要跟我回李家,你們誰也別想把她胡亂嫁人!」
這話一出,院子裡頓時一片安靜。
父親瞪大眼睛,胸口起伏好一會,才顫抖著伸出手。
「和,和離?你一把年紀,你為了這點事,你休想,你——」
柳姨娘卻眼珠子一轉,用力扯了一把宋清梨。
宋清梨哎喲哎喲叫喚幾聲,捂著腦袋裝昏。
這一下,父親立刻顧不上母親了,一疊聲吩咐下人,把宋清梨抱到床上,趕緊去請大夫。
一群人鬧哄哄的來,鬧哄哄的走。
只剩庭院裡的梧桐葉,伴著秋風,打著旋飄上半空,又輕蕩蕩落下。
我轉頭,和我娘對視一眼。
我娘面無血色,卻還是強裝鎮定。
「雲嫣,你別怕,娘肯定會護住你的,到時候鬧翻天去,我也要阻止這門親事。」
我一愣。
「不是說合離嗎?」
我娘也愣住。
「那是我嚇唬他的,離什麼,他畢竟是你父親啊。你在宋家,好歹是個官家之女,親事挑選的門第也強些,若是跟著我,你以後還有什麼前程?」
「命都沒了,還要啥前程啊!」
我一把扯住我娘的手臂。
「你快去給外祖父和幾個舅舅寫信,我去收拾行李,咱們快跑啊!」
11
很多事我娘不知道,裴雲崢的父親,可比她想的蠻橫多了。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和裴雲崢在花園裡追打嬉戲,裴雲崢一個沒注意,撞上了個端著茶壺的小丫鬟。
幸好,茶水不燙,只是濺了他一身。
裴雲崢沒說什麼,他父親正巧路過,隨口吩咐一句,把那丫鬟帶下去,執行家法。
當時我好奇地問,家法是什麼,這丫頭也不是故意的,能不能向他父親求情。
裴雲崢說,罰些月錢罷了,他會讓人補上的。
我也就沒太在意,直到後來,聽說這個丫頭意外病死了。
當時年歲小,事情沒想太深。
也可能,是我本能的,不願意把裴家人想得太壞。
可現在看,那丫頭分明是被他父親處死了。
濺點茶水都這樣,如果裴雲崢真在我們宋家出事,以裴父的性格和手段。
我家十有八九要完。
到時候弄個抄家什麼的,倒霉的還不是我們娘倆嗎?
這種時候,什么兒女情長都得放一邊。
我娘悚然一驚。
「你說的有道理,我這就去寫信!」
接下去的幾天,我忙忙碌碌,清點我娘的嫁妝庫房,收拾行李準備搬家。
我娘給外祖家寫完信,又給幾個相好的手帕交送信,讓她們來助陣。
柳姨娘呢,使出渾身解數,把我父親留在自己院子裡。纏磨著,想讓我爹答應合離的事,扶她做正妻。
宋清梨也很努力,特意把裴雲崢叫來府里,給我父親施加壓力。
「哪怕是平妻,到底也算不上正經嫡女,宋世伯,按我爹的意思,宋家應該給清梨這份體面。」
父親很是糾結。
到底夫妻多年,我娘這些年操持家裡,侍奉公婆,他是看在眼裡的。
幾個舅舅和外祖父,對他也十分好,我父親拉不下這個臉。
裴雲崢不了解其中的情況,還以為是我娘不肯讓出正妻的位置,特意找到我,讓我去勸說我娘。
12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讓我娘自請為妾?」
裴雲崢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態。
「不錯,憑我裴家的門第,清梨不能以庶女的身份嫁給我。」
「宋雲嫣,你當了這麼多年嫡女,你讓一讓清梨怎麼了?」
「這本來就是你們欠她的!」
我一言難盡,心裡酸水上涌,直泛噁心。
就這麼一個人,我竟然心心念念,喜歡這麼多年。
我瞎嗎?
幸好,現在醒悟的也不算晚。
多虧了宋清梨這個母單命格,讓我看清裴雲崢的真面目。
還有我父親和祖母,他們說我和我娘演戲,可他們呢,當初倚仗我外祖家提攜,後來又依靠我娘的嫁妝撐門第,為著這些利益,兩人演合家歡,他們才是真正的虛情假意。
也好,都看透了,我和我娘清清靜靜離開宋府,隨他們去吧。
我冷冷打量裴雲崢。
「你放心,我娘並不稀罕這個正妻的位置。」
「裴公子,你會得償所願的。」
裴雲崢愣了片刻,微微頷首。
「不錯,算你識大體。」
「你放心,即便做庶女,我也會親自給你相看一門好親事,咱們這麼多年的情分,我不會委屈你的。」
躲在一旁海棠樹下偷看的宋清梨,露出一副勝利者的微笑。
等裴雲崢走後,她迫不及待過來炫耀。
「呸,你還看不上我表兄?」
「到時候,你娘一個下堂婦,別說秀才了,你怕是連個普通讀書人都嫁不上。」
「宋雲嫣,這都是你自找的。」
「是是是,行行行。」
我懶得跟她多費口舌。
「你有跟我說話的功夫,不防再去宋干那裡加把勁,免得他還惦記我娘,不肯簽和離書。」
「我娘一天不走,柳姨娘始終是妾!」
「你——」
宋清梨氣得扯下一片樹葉,狠狠扔在地上。
「得意什麼,明天就讓你們滾!」
13
接下來的幾天,宋清梨和她娘火力全開。
外祖父一家也及時殺到,雙管齊下,我爹被迫答應,同我娘和離。
只是,我們想帶走嫁妝的時候,遭到了我祖母的反對。
她說,那些東西,算是我娘這麼多年苛待庶女的賠禮,必須要留給宋清梨。
我知道他們的意思,宋府寒酸,沒了我娘這些嫁妝,他們拿不出體面的東西嫁女兒。
我娘自然不肯罷休,兩方扯起皮來,最後,還是她那嫁進侯爵府的手帕交出面,我娘留下兩成嫁妝,才算了結此事。
我娘心疼不已。
「二十年啊,費心費力,就落得這麼一個下場。」
外祖父叱責她目光短淺。
「人在,什麼都在,若是你和嫣兒出事,叫我們怎麼辦?」
「你母親整日念叨你呢,趁這幾年,回去陪陪我們兩個老傢伙不好嗎?」
總算把我娘哄開心。
我們坐著馬車準備離開宋府的時候,宋清梨正親親熱熱,挽著裴雲崢的胳膊,沖他撒嬌。
「雲崢哥哥,聽說鎮國寺旁邊的無涯湖上,開了許多荷花,你能不能陪我去逛逛呀?」
「國師說我是牡丹命格,咱們還沒好好謝過他呢。」
裴雲崢心不在焉點頭,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我,神情頗為複雜。
「雲嫣,你要去李家嗎?」
「宋府才是你的家啊,怎麼好端端的,為一點小事,竟要鬧到這個地步,你不能勸勸你娘嗎?」
見他心思都在我身上,也不搭理自己,宋清梨心頭冒火,佯怒推了裴雲崢一把。
「雲崢哥哥,人家跟你說話呢!」
昨日剛下過一場雨,兩人就站在門檻外看我們裝馬車。
青磚上濕漉漉的,宋清梨這一用力,竟把裴雲崢推個趔趄。
他身體晃蕩幾下,跌下門外,後腦勺狠狠磕在台階上。
當場就昏迷不醒,腦後流出一大灘血。
宋清梨都嚇傻了,尖叫一聲撲過去。
「雲崢哥哥!」
裴府的下人反應過來,一個個嚇得臉色慘白,爭先恐後湧上去,想把裴雲崢扶起來。
只是人多,大家心思又急,也不知道哪個小廝滑了一跤,幾人疊羅漢似的,亂七八糟摔了一堆,全壓在裴雲崢身上。
我看得目瞪口呆。
母單命格的威力,竟恐怖如斯!
我娘直拍胸口,頓時也不心疼那兩成嫁妝了。
「阿彌陀佛,這不會壓死了吧?快,快來人,去請大夫啊!」
說完拚命朝我外祖父使顏色。
「這不關我們的事了,爹,趕緊走啊。」
14
外祖父已經辭官,不在朝堂,但也對裴父的威名有所耳聞,當即令下人加快速度,一溜煙離開宋府這個是非之地。
我們在外祖家安頓好之後,第二天,裴尚書大鬧宋府的事,傳遍了整個京城。
說是連夜請了太醫診治,半個太醫院的人搶救一整夜,硬生生裴雲崢從鬼門關給拉回來。
但治好了,也只會流口水,隨地大小便,且半身不遂,無法行走,智力如同三歲小兒。
裴雲崢學業不錯,已經考中舉人,正在努力考進士,憑裴家的關係,這一科怎麼樣都能中的,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這一下,全毀了。
裴老夫人氣急攻心,當晚就中了風,半癱在床。
裴父氣得要發瘋,衝到宋府家,把宋清梨揪出來一頓猛揍。
「什麼狗屁牡丹命格,把我好好的兒子給毀了,你還我崢兒,你還我的兒子啊!」
宋清梨嚇得花容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