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娘們,敢耍我們?我看你是真瘋得不想活了吧!」
「嘴真臭,不過來得又快又齊,原諒你了。」
阿繞束手淺笑,「小五!幹活!」
我從大樑上一躍而下,盯著滿屋子的人頭,笑了:「來了,四師姐。」
楚雍州他們慌不擇路地上山時,山上震天的喊殺聲已然減弱。
我一身素衣染血,站在橫七豎八的屍堆里,用佛珠勒住最後一人的脖頸將他勾回來,用腳踢起地上的斷刀,送入了他的腹中。
他呼吸不暢,連呼痛都悶在了喉嚨之下,卻無法立刻死去,臉漲得通紅。
我湊到他耳邊:「知道為什麼,你死得最痛苦嗎?」
「你是吝朝人,我看出來了。」
一身惡臭的吝朝人,藏在人堆里,我也一眼就能認出來。
「教……教頭!」楚雍州顫顫巍巍地喊我。
破曉的第一縷陽光刺進來,驅散了滿屋子的血氣,卻驅不走夙夜的積寒。
我捻過一粒粒染血的佛珠,一遍一遍地念著陪伴我十年的佛經。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念一句,往陽光處走一步。
我走一步,他們就退一步。
直到我站在陽光底下,心底沸騰叫囂的殺意總算止息。
「我佛慈悲。」
我沖戰戰兢兢的眾人笑了笑,「去收屍吧。」
11
七日之限很是寬裕,虎屏山附近幾大山脈又挺多山寨的。
我索性帶著隊伍把周邊幾座大山都上上下下犁了一遍。
等我和賑災的隊伍會合時,皇帝的旨意也恰好趕到。
升我做了禁軍總教頭,兼護送賑災糧草的總將,還有一堆小山樣的賞賜。
護送聖旨的是杜安的兒子杜如沛,一板一眼地恭喜我,還替他爹向我道歉。
他看起來倒不似他爹那麼奸詐。
某個趕路的夜裡,我偶然撞見他同幾個士兵聊天。
他似乎有些崇拜地問起我斬殺土匪的具體情形。
「總教頭每次都是孤身一人去殺敵的,不許我們跟著去礙手礙腳。」
杜如沛有些失望:「看來某無緣得見總教頭風姿了。」
「杜大人,沒想到您也崇拜我們教頭啊!那都說總教頭於我朝有大恩,具體怎麼回事您能跟我們說說嗎?」
「是啊是啊,您肯定知道吧,我們太好奇了。」
杜如沛推脫幾番,還是被將士們纏得說了。
十三年前,楚朝與吝朝大戰,楚朝慘勝,兩朝議和。
吝朝在議和條件里,提出要以俘虜的楚朝三千平民換姜家長房一子前往吝朝為質。
姜家作為抗吝主力,姜太爺同兩個兒子戰死沙場,誰都清楚,吝朝要姜家子為質是為了噁心楚朝,報復姜家。
誰都清楚,那個孩子去了吝朝會經歷什麼。
即使姜聽靛願意為質,陛下同文武百官都激烈反對。
議和一事擱置,久久無法達成共識。
後來吝朝以戰後貧弱,無力供養楚朝平民為藉口,開始坑殺楚朝子民,乃至頻繁騷擾兩朝邊境。
楚朝被迫同意議和條件,但要求派一千下人陪同姜聽靛一同前往。
「彼時,總教頭年僅五歲,她打暈了同胞弟弟,悄悄換了人。陛下同姜大人發現時,事已成定局,無力回天。往後數年,我朝逐漸在同吝朝的交鋒中占據上風,無數次要求吝朝歸還姜家子,吝朝始終推三阻四。」
杜如沛深深嘆了口氣,「後來我們才知道,吝朝一入邊境便反悔殺了那一千士兵偽裝的下人,不料教頭機智,抓住時機脫離看守,未曾掉入吝朝的魔爪。可惜畢竟年幼,從此失散在外,據說是為一老尼收養,在尼姑庵長大,吃了不少苦。」
幾個小兵也很是唏噓,紛紛痛罵起吝朝的無恥。
「教頭也沒落到吝朝人手裡,也不算吃苦吧。」
卻有一人唱起反調,「而且吝朝要的是姜公子,她卻私自頂替,也是自找苦吃。她疼愛弟弟,卻不曾想過,若是吝朝因此不滿,拒絕議和,又或是遷怒到——」
「張二狗,你放什麼狗屁!我知道你因為姐姐當年死於吝朝人手裡有天大的怨氣,那你也得找准了債主,你對著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指指點點算什麼楚朝將士!」
「要是去的是姜聽靛,我姐姐就能回來!我憑什麼不能怨,憑什麼不能指點!」
我緩緩走出:「吝朝人的話,你也信?你不怪,吝朝人奸惡,卻怪我,我弟弟,沒換回你的姐姐?」
我盯著張二狗,把他從理直氣壯盯成了心虛懊悔。
其他人懇求我輕罰他,說他是腦子不好,又傷心過了頭,才說了蠢話。
我只問他:「你的姐姐,是不是、叫張依柳,眉心有一顆,紅痣?」
張二狗驚訝極了,反問我怎麼知道。
我沒理他:「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不打你。」
說完轉身就走,徒留失魂落魄的二狗百思不得其解。
杜如沛追上我,為他的多嘴向我道歉,卻又追問:「被吝朝捉去的楚朝百姓,總教頭識得幾個?可否一一道來。
我朝一直想就被殺害的百姓向吝朝追責,卻苦於沒有證據,不知詳數,總教頭若是能幫助一二,那些亡魂也早能安息。」
我沒答應,只說:「你說得不對。」
我不相信他。
可能恨爹及兒,我看他總是不太順眼,也不愛搭理他那些若有似無的試探。
12
到了發水患的地方,賑災還算是順利。
皇上三子楚雍州負責賑災事宜,我現在看這個圓滾滾的三皇子倒順眼了不少。
他是個干實事,心裡有百姓的好皇子。
哪怕腦子不好,我給他多抓幾幅苦汁子就是了。
尤其他很有慧眼,一眼就看出阿繞的不平凡,把阿繞也叫去幹活了。
他們兩個聰明人聚在一起,一刻鐘能想出五個點子。
阿繞也沒工夫管我了,我就去前線救人,用繩套撈那些被洪水捲入河裡的人。
我準頭好,力氣大,一撈一個準。
後來繩套總斷,我乾脆就用縴繩拴著佛珠撈人。
就是被我撈上來的都喜歡管我叫「大力菩薩」,還傳開了。
蠻煩。
又結束了一天的辛苦撈人後,我在營地外發現一串不尋常的馬蹄印。
吝朝的馬蹄鐵比楚朝的多一道槓,馬蹄印也比楚朝的多一道痕跡。
這裡是楚朝地界,可我卻在楚朝士兵的營地旁,發現了一串吝朝的馬蹄印。
它混在雜亂的腳印里,其實不太順眼。
可我曾對著這樣的蹄印,細細研究了三年。
我曾聽著慘絕人寰的尖叫聲,一寸一寸壓碎地上的蹄印,發誓要屠盡吝朝人。
我也曾靠著它,躲過一波又一波的搜捕,一步一步找回家的方向。
如今,十年之後,我終於又一次看到了它。
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是那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孩子了。
我心中只有熊熊燃燒的殺意,令我顫慄,令我喜悅。
等了十三年,我終於可以殺吝朝人了。
我騎著馬追著那串腳印而去。
我迫不及待要抓到那幫畜生,用最殘忍最可怕的手段殺了他們。
阿繞追上我,問我:「難道只殺幾個吝朝小卒你就滿足了嗎?」
她拉我回去,說要從長計議,以小博大一舉幹掉吝朝才好。
「他們偷渡入境這事可大可小,若是有證據證明他們心懷不軌,比如欲盜我朝軍防圖。」
阿繞很是恨鐵不成鋼,「到時候兩朝必要開戰,你到了前線,那才叫報當年之仇。」
我拒絕了:「打仗,會死很多人。」
她揉了揉我的頭:「傻姑娘,餓狼在榻,豈能安枕?這場仗或早或晚都是要打,選在當今我朝軍備充足,又國恨正濃時,是最好的時機了。」
「為一己私慾挑起兩國戰爭,你可曾想過會有多少士兵甚至無辜百姓死在你們的私慾下!」楚雍州推門而入,氣得破口大罵。
阿繞不卑不亢:「敢問三殿下,是已經忘了十三年前兩國之戰,忘了慘死吝朝手中的三萬楚國百姓嗎?」
「一個甚至連家園都早已失去的海上島國,得我楚朝先祖垂憐方才重有棲息之地的附屬子國,卻生出噬主稱王之心,這樣的豺狼,怎會有一日安分?
陛下仁慈,憐惜百姓飽嘗戰爭之苦,須知吝朝卻不會給予我們休養生息的機會,時時虎視眈眈,要挑起戰爭的不是我等私慾,而是不忠不孝,大奸大惡的吝朝!」
楚雍州毫不退讓:「正是因為那三萬人的慘死,才不能讓更多的三萬人……」
我打斷他:「不是三萬,是三十萬。」
13
我並不是那麼幸運,從一開始就逃掉的。
我真真切切地被帶回吝朝,被關在奴隸營里折磨了一年多。
那裡關押著無數楚朝百姓,我不知道具體有多少,但絕對不止三千人。
他們有著和吝朝截然不同的面容,說著我不怎麼熟悉卻能聽懂的話。
他們在那裡經受了慘無人道的折磨。
臘月寒冬被脫光衣服趕到室外,只因為吝朝人好奇人可以耐受嚴寒的極限,好奇棍子打在凍硬的肢體上是什麼聲音。
懷著孕的婦女被活剖開肚子挑出嬰兒,只因為吝朝人好奇胎兒在肚子裡是什麼樣。
母親被迫看著孩子在自己面前被虐殺,只因為吝朝人覺得楚朝人嗓音細柔,哭起來很是悅耳。
青年壯力被放干全身血液又被注入豬血狗血抽搐著死去,只因為吝朝人想看人被輸入畜生血會不會變成畜生。
吝朝人唯獨不曾對我用刑,大概是怕我死了沒有人質,又或是想長久地折磨我。
他們只是叫我看清楚。
看清楚昨天笑意盈盈偷偷給我塞糖塊的姐姐,今天如何被剝下麵皮,血淋淋地沖我擠出最後一個笑。
看清楚今天捂住我的眼睛給我講故事的阿嬸,明天如何被挖去舌頭,嗬嗬地讓我閉上眼。
看清楚明天又會是誰,怎樣痛苦地離去。
我死死盯著地上的馬蹄印,用手抹掉了每個多出來的一槓。
卻還是不夠。
殺意在我心中越燒越旺。
我迫不及待想殺掉每個吝朝人!
殺!
殺!
殺!
可我終究還是太小了,第一次反抗後,吝朝人死了幾個,發現我力氣奇大,開始餓著我。
始終火燒火燎般的飢餓,周圍人痛苦的哭叫混合著得意的大笑,成了我午夜夢回,久久無法散去的夢魘。
我開始總是高燒,燒退了又起,渾渾噩噩的被楚朝人護在人堆里。
從不曾開口求過一聲饒的士兵,為了給我求藥朝他們跪下。
我想喊住他,不要跪,他們不會讓我死的!
不要跪!
可嗓子裡只能溢出幾句不成調的音。
可他最終還是跪下了,低下頭。
吝朝人大笑著丟來幾包粗糙的草藥,極力貶斥著姜家人和楚朝士兵的懦弱無能。
「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做叔叔的哪能看著侄女要燒傻了卻不管呢。」
他摸摸我的頭,哄我叫他叔叔,又在一個深夜裡自盡了。
我就此失聲。
14
為了教會我重新說話,我的大家長們什麼招都想了。
眉心長著紅痣的依柳姐姐慣愛給我唱她家鄉的童謠,那是她弟弟最喜歡的。
「月亮照在樹高頭,影子落在阿姐後。
阿弟不要貪玩嘍,踩著影子往家走。
往家走——」
吝朝人襲擊了她的村子,殺的殺,綁的綁,她和弟弟被父母藏在了地窖里,她又為了掩護弟弟獨自衝出了地窖。
後來她被吝朝人一路綁回了吝朝國都,一路上見證了他們毀滅了無數個村落,殺死了無數個楚朝人。
「不是三萬,是三十萬,乃至更多。阿瀾,你一定要活著回家,把三十萬的真相告訴楚朝所有人。」
我燒了又燒,瘦得可以穿過監牢的圍杆,人也呆呆傻傻的不似從前靈光。
他們說不能再讓我這樣被折磨了。
於是,俘虜營的楚人聯合起來,為一個姜汀瀾尋一條生路。
我深知我的消失會給那裡帶去更多的死亡,我寧願和他們一起死在那裡。
「你是姜家的女兒,我們絕不能讓姜家人死在戰場以外的任何地方。記住,你是姜家的女兒,你要回家!」
依柳姐姐握著我的手將我推了出去。
「往前走,別回頭。」
在無數人的注視下,我跌跌撞撞地走上生路。
那是層層疊疊的,無數條人命堆積起來的生路。
那路上每個墊在我腳下的人,都同我說:
「往前走,別回頭。」
我便決不能死在路上。
二十六次大搜捕,七次全境封鎖。
踢踢踏踏的馬蹄,是死亡的低鳴。
我一直往南跑,從未回過頭。
但我大概還是燒傻了,漸漸忘了我要幹什麼,只知道要躲著那多了一條槓的馬蹄印,躲著荒無人煙的村落。
一年後,我倒在了一個尼姑庵前,被師傅收養。
師傅說,我嘴裡始終念叨著三十萬,姜汀瀾。
師傅說我醒了以後成了傻子,嚇得她以為是她自配的草藥方子給我治壞了,無奈之下只能教養我這個飯桶作補償。
後來發現我養養倒也不那麼傻了,就是很是遲鈍,偏偏力氣又很大。
小小一個卻又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睡著了總在夢裡喊打喊殺,師傅怕我殺紅眼六親不認,豁出老臉偷了師姐供著的天外隕鐵,給我打了一副佛珠。
我從扛不起佛珠到拎著佛珠打拳,念了一遍又一遍的往生咒。
師傅沒有文化,我便做了十年的姜聽蘭。
念了三十萬遍往生咒。
然後在十八歲那年,恢復記憶,做回了姜汀瀾。
那時我對前路一無所知,或許沒有慈愛父母,友愛姊妹,錦衣華服。
但我一定要回去,我要把三十萬帶到京城,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15
「他們……殺光了境內的楚朝人?」
楚雍州氣得崩潰,一邊嘔吐一邊大罵,「那幫天殺的爛心糟腸的畜生東西,老子要把他們的頭都割下來——」
偷聽的將士沖了進來:「打!必須打!我們不是貪生怕死的孬貨,殺了吝狗回家好過年!」
瞧出楚雍州的搖擺,阿繞繼續勸:
「如今的楚朝,武有我五師妹這樣蓋世英才,軍隊里俱是這樣悍不畏死的勇士。
朝堂之上,文臣氣節,滿朝皆清。殿下,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舒綺繞,我的四師姐,黃老後人,經綸籌算,兵法謀略,無一不精無一不通,凡是她想做的,沒有做不到的。
果然不過半刻,楚雍州就擼起袖子和我們一起乾了。
至於陛下那,四師姐想偽造吝朝士兵狼子野心,挾持皇子圖謀甚大的假象,最好皇子被重傷,好逼愛子心切的陛下下定決心。
楚雍州一開始不太願意,覺得被吝朝人挾持甚至重傷有些丟臉,更覺得四師姐是在驢他。
「你真的不是想報復我趁機求娶姜教頭嗎?」
但他又怎麼說得過四師姐那張嘴,「至少得是我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傷與奸人搏鬥間不幸受的。」
四師姐應了,但我覺得沒人會信。
回到京城,果然大臣們包括陛下,看著三皇子的表情都很怪異。
是那種「你武力不行受傷了竟還要所有人配合你撒謊給你挽尊怎麼這麼任性」的怪異。
陛下一開始還對開戰一事有些遲疑,不知道四師姐與他單獨談了什麼,陛下後來便一反常態,決意發兵。
我作為禁軍總教頭,自然要上戰場。
同我一起的還有倒霉弟弟,至於爹……
「你有女兒,有兒子,便好好在家,養老吧。」我誠心誠意地勸到。
阿爹聞言,卻紅了眼眶。
阿娘倒是鼓勵我,一定要掙大軍功回來,讓她好跟其他夫人們炫耀。
我點點頭,我同阿爹阿娘相處的時間不長,可或許血緣親情就是這樣奇妙。
也或許是姜家人的身份在更久之前就給我太深的震撼。
我只做了一個多月的姜汀瀾,就很愛他們。
我要再給阿娘掙個誥命回來。
我又點了點頭。
「佛堂建好了,阿囡還沒進去看過呢,阿娘等你回來,陪你一起念經。」
臨行前,我看到家裡那棵垂楊柳,它後來又被阿爹種了回去。
這些日子一直蔫巴巴的,不知道能不能活。
城門外,我又被人堵住了。
是那三個顏色姐妹。
每個人都大包小裹的,哭著同我道歉之前的出言不遜。
我搖搖頭:「我沒生氣。但你們演得不好。」
紅艷艷愣住了:「啊?你一直都知道啊?」
「嗯。那些詞,我在話本里看過。」
沒想到我會看還正好看過那本話本,她們三個尷尬地不敢同我對視。
互相指責對方不會想詞,就知道抄話本,還就抄同一本。
最後又鄭重地同我道謝:「汀瀾,謝謝你,為你做出的所有。我們也很喜歡你,當初那樣是因為——」
我噓了一聲,不重要的。
只要大家都得到了想要的,真相如何並不重要。
我架馬離去,身後是她們長長的呼喚。
「你一定要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