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不敢和稀泥,賣魚嬸子訕訕道:「我說笑的。」
我早早收攤,去豬肉攤子上買了一大塊肉。
賣魚嬸子眼巴巴地非要送條魚給我,我冷臉收下。
這些年她占我的便宜可不止這點。
把肉混著菜剁成餡,我包了一大盤餃子,買了幾筒酒,趕著飯點去武館。
「張大郎在不?新來的那個大塊頭,我是他妹子。」
「在裡頭呢,正好在放飯。」
守門的收了銅錢,熱絡地把我帶進去,一群漢子正圍著盆吃飯。
大郎坐得遠,不和他們說笑。
「張大,你妹子來找你了!」
我把餃子端出來,說:「各位大哥,我哥說想我包的餃子了,還說武館裡的兄弟們平時練得狠,我便多做了些給大伙兒嘗嘗。」
武館這段時間清閒,管得不嚴。
眾人猶豫著,我先給大郎盛了一滿碗,又把他們誇得喜笑顏開,很快一大盤餃子就分得差不多了。
「張大跟茅坑裡的臭石頭似的,沒想到家裡有這樣一個體貼可人的妹子。」
「這妹子看著眼熟,是不是東市那個餛飩西施?做生意挺厚道,從前我去吃,她還幫我去酒鋪里打酒。」
「上次誰說張大是逃犯?呸,哪有逃犯帶著妹子逃的?」
大郎低聲說:「你的餛飩攤有沒有人看著?我有一身武藝,他們不敢對我怎麼樣,不值得你費功夫。」
我笑道:「妹子關心哥哥也不行?聽人說武館裡飯都要搶著吃,我帶些吃食來看看你。」
「我也想著你別那麼辛苦,什麼髒活累活都分給你,才幾天?就瘦了一圈。」
說著,我將兩雙大娘做的新鞋和一瓶醫館裡最好的金創藥塞給他。
大郎侷促地摸了摸臉上的新傷,想說謝謝卻被我提前堵了回去,只好抱著那包東西發愣,很不習慣的樣子。
看見幾個管事模樣的人,我把酒送出去:「大哥,我不知道武館裡不讓飲酒,來都來了也不好帶回去。」
我帶來的酒是好貨,幾個管事收下,卻說他們也得遵守規則,不能飲酒。
我順勢提出請他們去酒樓里吃飯,幾人答應,我便知道踢館帶來的隔閡可以消掉。
我離開時,大郎已經和那群漢子打成一片。
有人打趣:「聽說你妹子是寡婦?哥!」
大郎一拳揮過去:「我打死你,那是我妹!」
9
我回村時,大娘正坐在村頭和婦人們聊天,手上打著絡子,嘴上聊著八卦,兩樣都沒耽誤。
有人問:「張大娘,那無賴深夜和你行樂是不是真的?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這麼厲害?」
眾人笑作一團,罵他老不羞。
那人燥得慌,說:「要說老不羞,肯定是張大娘最不羞。」
大娘爽朗笑道:「是啊,我就是老不羞!我都這個年紀了,還有什麼好羞的?我這也羞那也羞,難道讓家裡的孩子們丟臉?」
無賴和老太像蟑螂似的,打又打不死,碰到了又噁心。
各家各戶都勒令自家的年輕女人躲著走,免得和我之前一樣被無賴纏上。
眾人若有所思。
要不是在里正家當眾說起,無賴進的是大娘的房,說不定現在我和小妹都被逼嫁了。
而無賴一家吃了個癟,老太投奔縣城的外甥女家去了,無賴還在養傷,村裡都清凈了。
我喊了一聲娘,大娘把東西收進竹籃,高興道:「我女兒來接我回家了,我先走一步。」
大娘起身一個晃悠,我趕緊接過竹籃,扶著她慢慢走。
「大娘,你這樣太勞累了,要多多休息。」
「講八卦怎麼會累!我還能再聊兩個時辰。」
她興奮的神色蓋不住眼下的烏青。
我知道大娘為了融入村裡付出了很多。
大娘展露一手極好的女工,好看又耐用。村裡的人家結親,大娘自告奮勇幫著做針線,日夜不休地趕工。
人家長了臉面,感激大娘,家裡的女人同大娘來往得多,大娘才混成了自己人。
回到家,大娘說我出攤辛苦,張羅著做飯。
我說她才辛苦,把她趕回房間休息。
大娘說:「這算什麼辛苦?我在你這個年歲時才苦呢,那時我丈夫還在苦讀,飯都吃不起了還要供他的紙墨燈油。每天天不亮,我就得背著孩子進深山,為了多換些錢,慣常要攀懸崖采珍稀些的草藥。」
我聽得眼睛都酸了。
大娘不說了:「都怪我,好端端的說這些,惹得你哭。」
我抹了把眼睛,從包裹里找出幾個藥瓶。
好幾次,我都瞧見大娘揉手腕眼睛捶小腿,肯定是累壞了。
我給大娘抹上藥膏,從手腕到肩背,最後蹲下給她揉腳腕。
大娘推拒幾次,語無倫次:「不用的,多麻煩你!」
我學著大娘的腔調:「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
低頭按照郎中教的法子,把僵硬之處細細揉開。
大娘的腳上滿是老繭,布滿了細小的陳舊傷痕,都是年輕時吃的苦,看得我眼睛又酸了。
「不說大富大貴,我一定讓您安享晚年。」
「唉呀,不必為我費心。你也知道我身子很不好,都不知道還有幾日可以活,實在不必浪費……」
「大娘!別說那些不吉利的。你瞧瞧包裹里,有大哥掙的銀錢,還有小妹託人帶回來的衣物和脂粉,那兩套灰藍色的多襯您。我們都記掛著您,都希望您長命百歲!」
安靜很久,忽而幾滴水珠落在我頭髮上。
大娘聲音微啞:「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我親生的兒女,外出回來從沒給我帶過禮,更別說為我揉腳。我知道,他們都覺得我配不上他們的爹,更配不上當他們的娘!」
我緊緊握著大娘顫抖的手。
不需要說什麼,這足夠讓她得到安慰。
大娘的苦,我何嘗沒有體會過!
大娘摸了摸我的臉:「囡囡,莫哭。」
我這才發現,我已經一臉濕意。
「大娘,我沒事的。」
「好女兒,你願意喊我一聲娘麼?」
「娘!」
我也是有娘的人了。
10
沒過幾天,老太和無賴回村裡晃悠。
兩人穿著新衣新鞋,老太掂著一串銅錢,炫耀著她那縣城裡的外甥女和在縣衙當差的外甥女婿多尊敬她,還說哪家的女孩嫁到他們家可是沾了縣衙的光,到時她外甥女一家給的禮錢足足有十兩銀子。
老太說破嘴皮子都沒人上當,大夥把門又關緊了些,沒人想把女兒嫁過去。
老太最後找上了另一戶外姓王家。
王家本是獵戶出身,早年還算富庶。後來男人們都在山上出了事,如今四代同堂卻只有三個寡婦和一個小姑娘在了。
無賴站在王家門外,唱些青樓里的淫詞艷曲,招惹王姑娘。
唱了三天,王姑娘打開緊閉的大門,說:「這門親事我們家答應了。」
老太:「哼,你家沒有青磚瓦房,你生得也不美,也就是年輕鮮嫩些……」
王姑娘攙著太奶出了門,後頭跟著王嬸子和王奶奶。
「我太奶說不出話了,讓我代說。」
「太奶走不動路,正好他年輕力壯,把我家的幾畝地種完了,還能背著太奶出門溜達。」
「我太奶說,她和他是天作之合!過兩天就成婚吧,讓你外甥女早些把十兩銀子送來。」
老太並不怵她們,喊上無賴就要把王姑娘強搶回家。
兩邊打作一團,眼見著王姑娘被無賴揪住了。
前些日子被騷擾過的人家,忽然紛紛打開了大門。
「王家太奶,你這可不厚道,才七十就指望男人伺候。我今年七十五,他前幾天也在我家門外唱過歌兒,我覺著還是我和他更配。」
「兩個老貨不知羞,七十幾了還想成親。我今年才六十三,還能和這男的多恩愛十年。」
滿頭白髮的老嬸子們把老太團團圍住。
「你家要搶人?選吧,要我們中的哪一個?」
無賴嚇呆了,躲在老太身後喊娘。
老太的手剛抬起來,老嬸子們已經捂住心口開始叫疼了。
各家在田裡的青壯年得到消息拎著鋤頭趕了回來,把無賴揪出來圍住。
「就是你侮辱我老娘/奶奶?」
無賴挨了一頓狠揍,老太心疼得直拍大腿,那串銅錢當作給各家嬸子名聲的賠禮,被人搜出來分了,王家拿了大頭。
這樣的事又發生了兩次。
村裡的女人眼冒凶光。
此後無賴看見年輕姑娘就躲著跑,生怕誰把他抓回去給太奶當贅婿。
大娘講給我聽時眉飛色舞,不用說,這法子是大娘教的。
老太四處抱怨我招麻煩,害得他們家找不到媳婦。
我一笑置之。
現如今,大娘是村頭嬸子裡的頭頭,大郎時不時帶些兄弟來家中小聚,村人們都知道我家不好惹。
老太只敢抱怨,再不敢和從前一樣明著招惹我。
大郎在武館裡站穩了腳,只差一件功績便可晉升。
正巧有個員外的宴會需要大量新鮮的野物,不能損傷皮毛和口感,因此S死野獸的方式很苛刻,對武功要求很高。
大哥領了差事,雖然交差的前夜獵物被武館的仇家下毒毀了一些,但幸好我知道一條進入深山的捷徑,最後好險湊足了獵物。
大郎成了武館的新招牌,還得了一大筆賞錢。
家裡銀錢豐裕,我好說歹說,終於勸動大娘去看郎中。
縣城最好的郎中是一對出身杏林世家的兄妹,醫術極好。只要一直服藥,大娘的壽數不會有太大影響。
大娘擔心銀錢不夠,我拍著胸脯保證,一家三個能掙錢的,藥錢肯定攢得夠。
日子就這樣過去,雖然偶有波折,但幸福總比苦難多。
村頭銀杏樹的最後一片葉子掉落時,小妹回來了,帶著三個好消息。
11
一是,那無賴的表姐夫只是壯班裡的,是隸不是吏,算不上個人物。惹了他,頂多被使點小絆子。
二是,老太和外甥女一家關係並不好。老太仗著輩分打秋風,外甥女一家被煩得不行,只好破財免災。若能把老太徹底治住,他們家不會非給老太撐面子,說不定還會拍手稱快。
「三是,府城那些員外們可喜歡我了。聽我要回鄉,他們給了一張縣城鋪子的地契,就在最熱鬧的東街上。」
村人沒少說小妹的閒話,說縣城府城裡什麼酒鋪、戲院的少東家都圍著小妹轉,果然狐媚子手段了得。
小妹是知道的,把地契給我看時重重「哼」了一聲。
「這群醜貨懂什麼?我從前也不是凈做皮肉生意的。主子要求可嚴了,吟詩唱曲都得會,才能近身伺候那些官……」
他自覺失言,端起茶啜飲兩口,轉而說起自己在府城的奇遇。
我們表情平常,和沒聽見似的,該幹什麼幹什麼。
誰還沒點過去呢?
大郎耍著小妹帶回來的雙刀。
大娘把茶滿上:「慢點說,別嗆著。」
我把銀票地契規整好,從衣櫃里翻出新做的衣裳,讓小妹試試合不合身。
這都是小妹託人帶回來的料子,確實比縣城裡的好,光澤潤滑。
小妹穿上新裙裳,本就如花似玉的臉越發光彩照人。
「還有幾身,你都試試。」
小妹一挑眉:「是男裝。」
我問:「你願意穿麼?」
我和大娘不需要很多新衣服,大郎習武衣服壞得快,小妹年紀輕還在長換得勤,給他倆做得多些。
我估了小妹的尺寸拿去做衣裳,本想連明年的也做了。裁縫好意,說姑娘家這麼高已經很高挑,再做大些怕浪費了。
我想了想,讓裁縫做成男裝。
再長大些,或許小妹扮女人不會再如此惟妙惟肖。先備著兩身衣服,總不會出錯。
小妹摸了摸那兩身衣服,只說:「待會兒我還要去戲班給角兒排戲,日後有機會再穿。」
看他不像不願意,我放下了心,問:「那地契,你要開什麼鋪子?」
「就給你開餛飩鋪子。」
這地契太珍貴了,我不收。
小妹板起臉:「一家人分什麼你的我的?我的就是姐姐的。」
我還要推脫,小妹搖著我的胳膊。
「我開鋪子,只怕人家都當成青樓。好姐姐——你收著吧,就當是咱們家的營生。」
那鋪子本就是食肆的裝潢,最後一家人商量著,還是當成食肆經營,我做掌柜。
忙活了半個月,總算開業了。
我從前的老客和武館裡的漢子們都來捧場,香氣飄到街上,熱熱鬧鬧的,生意很是紅火。
但沒過幾天就出了意外。
有個把菜帶走的客人回到店裡,說他家裡人吃了肚子疼。
不管旁人如何為我說話,那人都不管不顧,只是大聲嚷嚷著菜里有毒要賠錢,還不斷逼問我敢不敢嘗這菜。
這菜被他帶走過,指不定他摻了什麼東西。
我從前見過不少來找茬的,自然知道在眾目睽睽之下,損些銀錢是小事,損了名聲是大事。
我好一番解釋,穩住了店裡的食客,最後還是吃了幾口那人帶回的菜。
等這一場鬧完,也該打烊了。兩個幫工收拾完鋪子,我挎著竹籃去另一個村子提貨。
才走到一半,我感覺到一陣頭暈,便靠在樹邊歇息。
閉上眼沒多久,就聽見悉悉索索的響動。
我輕輕勾起唇。
他來了。
12
那人走近,我才睜眼。
果然,是那無賴。
他獰笑道:「你醒著也好,跟個死屍弄有什麼樂趣?」
他不知道,他下的藥沒有起效。
我是真的見過很多找茬的。
他這樣的小混混沒有很稀有的藥,我看了眼菜底未融化的藥粉,又嘗了一口味道,就知道是哪一種了。
連醫館都不用去,我給自己解了藥。
正好將計就計,將他引出來。
無賴扒了褲子就要壓上來,我是寡婦,不是什麼都沒見過的小姑娘。
掃了一眼他的下身,想到那天之後他再也沒試圖靠污辱貞潔來強娶姑娘,我突然明白了什麼。
「你脫了褲子是想拉屎嗎?」
無賴怒道:「老子要讓你變成我的女人!」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你這可不像對女人還行的樣子。」
無賴無能狂怒:「賤女人,都怪你!村子裡都說你是孤兒,你那是哪來的家裡人?」
「把我害成這樣,你休想好過!我娘說了,有的是磋磨你讓你求饒的手段!你家的青磚瓦房和銀錢都是我的!」
我挑眉:「難道你以為我會乖乖任你欺負?」
又掃了一眼:「你也沒有欺負女人的本事了吧?」
無賴被我的眼神刺激到,目眥欲裂。
「臭婊子,老子S了你!」
他撲過來就要掐我脖子。
我不緊不慢從竹籃里抽出一把刀來。
幫工剛磨過,鋒利得很。
冰冷的刀刃寒光一閃,無賴混沌的雙目終於清明。
他大叫道:「我只是摸摸你身子,難道你要S我?」
再大的聲音都蓋不住他聲音的顫抖。
他說著說著,自己獲得了勇氣。
「你一個女人家家,無非就是想嚇我!S了我,你也得坐牢去!」
他越說越激動,甚至主動把脖子往刀上湊。
「哈哈,有本事你真S我!你動手啊,S我啊!」
我確實沒想S他,但他太囂張,於是我真的抬了抬刀劃破一條皮膚,嘴裡還嚇唬他:「我丈夫死了,我不也好好的在這裡麼?」
無賴僵硬地轉過腦袋,和我滿眼的惡意對視,臉色頃刻變得慘白,哆嗦著捂住脖頸上細長的血痕往後蹦。
我輕輕上前兩步。
無賴轉身逃跑,鬼哭狼嚎,連滾帶爬,慌不擇路。
我一步都沒追,他自個兒崴了腳摔進草叢,噼里啪啦地滾到山崖下去了。
倒把我嚇了一跳。
人摔成什麼樣了?
我有心下去瞧瞧,往下走了一些,再往下的路陡峭得近乎垂直,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實在不必賠上自己的命。
等到了家,害了人的慌張和淡淡的後怕猛地湧現。
隱去嚇唬無賴那一段,我和家人們講述了今日之事。本以為他們會怪我弄巧成拙,卻出乎意料。
小妹撫掌大笑:「人賤自有天收,真是摔得好!」
大娘一臉欣慰:「頗有我的風範。」
大郎皺了皺眉:「是我疏忽了,本該陪著你去。我慣會走野路,還能補上一刀。」
小妹:「姐,別擔心了。他摔下去這一塊那一塊的,哪個會知道?」
大娘多炒了兩個肉菜,還打了酒回來,說要給我壓驚。
見大家都不以為意,我也收了心。
日子流水一般過去。
下第一場雪時,我們一家圍著爐子,邊吃飯邊說笑。
就在這時,衙役來敲門了。
我們早就料想過,他們發現無賴不見了,有可能會查到我身上,因此並不慌張。
直到衙役給我銬上手銬腳鐐,強硬地把我帶回縣衙。
我突然意識到很不對勁。
大娘鞋都跑丟了,跟在後面喊:「我女兒做什麼了?你們非要把人抓進去,連頓飯都不讓吃完。」
衙役揚聲道:「寡婦S夫可是謀S命案!」
我的心猛地下墜。
13
升堂定在三天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