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聲清脆無比,不愧是我阿兄特意為我挑的人。
婢女聲音冷漠:
「四殿下是我家主子的客人,與大少爺更是知己好友,今日不過偶遇,大庭廣眾之下坦坦蕩蕩,合乎禮法,未曾有過半分出格。」
「且不說姑娘空口白牙隨意汙衊他人清白,便論君臣有別,也沒有你一個侍女衝撞皇子的道理。」
阿楚捂著臉驚叫一聲,嬌俏的臉龐紅腫,可她的少爺卻只能窩囊地想將她扶住。
笑話,光記得扇阿楚,倒是忘了扇她了。
我抬眼。
婢女的巴掌立馬拐了個彎,甩在了沈墨行臉上。
「教人無方,更是罪加一等。」
「沈公子,可別是高位站久了,就忘了尊卑了。」
這句話是我說的,重生的沈墨行還以為自己是上一世的文臣之首呢。
可他好像忘了,一切已經重來,他現在也不過是個剛剛高中、連官職也未曾來得及分配的書生。
那阿楚見沈墨行挨了打,方才還哭著的疼也不顧了,急忙扶住自家少爺,心疼地看著那臉上的掌印。
一雙靈巧的眼睛怒然盯著我:
「你怎麼能打新科狀元!」
她指著婢女:
「她不過就是個下人!」
「下人,的確是個下人。」
婢女語氣沒什麼起伏:「不勞姑娘提醒,奴婢認得自己的身份。」
「不過奴婢也曾在宮中做過女官,半月前,季將軍親自向陛下求來看護小姐的。奴婢淺薄,但自認為還沒到連一個以下犯上的罪人也處置不了的地步。」
宮中能爬上女官的,若非家中也是世族連襟,那就只剩下能力出眾,可無論哪一種,也都不是現在的沈墨行可以明目張胆得罪的。
「阿楚,你別說了。」
沈墨行到底還算清醒,攔住了阿楚的口無遮攔,站穩時左臉赫然紅腫。
可他只是看著我。
我目光冷淡,一動不動。
這若是在前世,他就受一點皮外傷,我現在都急著又找大夫又抓藥了。
那時他總無奈一笑:「不過小傷,何須小題大做。」
「不過你這般小心,倒和阿楚一般……」
他話說到一半,目色黯然,我卻因為忙著為他敷藥沒聽清。
「什麼楚?」
他一啞,落寞地搖了搖頭。
而現在,他得償所願了,心心念念的阿楚正心疼他呢。
他卻盯著我,仿佛等著反應一般。
讓他失望了。
我季淑雲從來自私,只對自己人好。
一個退了婚的外人,算是什麼東西?
那股落寞席捲,只不過這一次卻不是為了阿楚。
沈墨行眼中閃過自嘲,抬手行禮:
「方才是婢子口無遮攔,衝撞了四殿下與季小姐,實屬沈某之過,還望四殿下海涵。」
對,是四殿下。
到現在,顧凌鋒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靜靜看著,默許了婢女動手,也默許了她出言訓誡。
沈墨行不怕我,但怕顧凌鋒。
若是顧凌鋒生氣發怒了也就罷了,偏偏他沉默不言,這才讓人更害怕。
他額頭流過一滴冷汗。
樓下,戲班子開了嗓,聲音清亮。
頭頂卻傳來一聲嗤笑,沈墨行愕然抬頭。
卻見對面之人只是低頭問我:
「這齣戲你最喜歡,他們新換了台柱子,可還喜歡?」
我細品沉吟:
「不錯。」
他自然地為我沏了杯茶,狹長的眼睛聞言微微眯起,勾起嘴角置評: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後側頭,掃向沈墨行:
「你說對吧,沈公子?」
12
久經沙場之人哪怕是穩坐一方,眉目之中也帶著血腥肅殺之氣。
此話一出,氣氛莫名壓抑。
沈墨行定定與之對視,看見的也不過是我坐在他人之側,親近的模樣竟比前世的我與他還要自然一些。
他不想承認。
明明我合該才是他的妻,不,原本就是。
他怎麼就成舊了的呢?
可——
「少爺……」
身後阿楚的抽泣聲將他拉回現實,依舊是那般處處對他維護:
「咱們不求他們了,他們欺負人。」
若是之前,他一定覺得暖心極了,可現在,他竟覺得愚蠢。
皇子在場,這般無禮,當眾頂嘴,若是放在官場,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若是淑雲,淑雲就不會這般見識淺薄,不知禮數……淑雲……
他咽下苦澀,咬牙擠出那幾個字:
「殿下所言極是。」
話音落地,顧凌鋒偷偷看我,可惜他什麼也看不出。
索性挑眉:「如此看來,沈公子還算識時務,可身邊下人實在管教無方。」
「下人不懂事,便是主子放縱的過錯,如此,沈公子便替她挨個二十大板吧。」
方才還在忿忿不平的阿楚聞言一僵,跌坐在地,下一刻恍然回神,也不管其他了,急忙: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別罰公子!殿下,都罰我吧!」
顧凌鋒第一次聽見人這般要求,擺了擺手:
「急什麼,你也別閒著,既然那麼多舌,就去浣衣局呆三個月,手忙了,嘴自然停了。」
「殿下!不可!」
沈墨行被罰挨板子時不吱聲,聽見阿楚要去浣衣局時卻急了。
「阿楚體弱,浣衣局艱苦,如何能受得了,更何況阿楚不過所言有失,冒犯了一下季小姐,何至於……」
「為何不至於?!」
顧凌鋒聲音一厲,眉目之間怒氣展露:
「同為女子,她明知女子名聲最為緊要,卻張口便是構陷,焉知她不過去洗幾件衣裳,而淑雲,卻因為你們二人,受盡流言所累!」
「沈墨行,你定親時不言,半月之後才退婚,這些日子,你莫非聾了,未曾聽過那些詆毀之語嗎!?即是如此,為何還讓婢女火上澆油?!」
「我……季家勢大,淑雲自來豁達,不會、不會在意的。」
沈墨行眼中閃過慌亂。
第一次底氣不足。
不過是退婚而已,頂多說幾句罷了,季家不可能讓我受委屈的,而且上一世我那麼大度善解人意,肯定也不會受那些流言困擾。
他如此想著,卻忘了他是男子,幾句話困不住他。
但卻可以隨隨便便將一個女子烙印終生。
哪怕是上一世我壽終正寢時,外界都還流傳著我的笑話。
什麼丞相夫人,什麼賢良淑德,肯定是婦德有虧,佛口蛇心,如若不然,為何自己的夫君卻與他人合葬?
自己反而被接回了娘家。
這對任何一個女子來說,都是奇恥大辱。
13
而現在,我聽見沈墨行這句話後,終於從戲腔聲中站了起來。
「沈墨行。」
沈墨行看著我走近的身影:「淑雲……」
啪!
一記耳光清脆無比,他臉歪到一邊,表情空白。
耳邊是我冰冷的聲音:
「你合該,去死——」
歷經兩世的心本以為早已不會有波瀾,可此刻卻疼得徹底。
眼前人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顧凌鋒立馬拋下一切追人,還不忘補了一句:
「再給本殿下加十大板!」
真奇怪,我的力道比不上宮中女官,但女官打沈墨行時,他除了疼以外別不覺得其他。
可換成我,他卻陣陣耳鳴。
阿楚心疼擔心的哭聲還在,恍惚間,他拼著最後一絲清醒叫住顧凌鋒:
「四殿下!」
顧凌鋒壓根沒理。
他揚聲:「二殿下托沈某向你問身體康健否?!」
顧凌鋒身影一頓,回頭,陰沉地看著他。
14
天子遲暮,二皇子雖為庶子,卻養在皇后身邊。
按道理,他合該是太子。
如果顧凌鋒的功績沒有那麼耀眼的話。
是以皇位之爭,兄弟倆誰也不讓。
也就是因為我給阿兄寫下了那封家書,曾提過一句,無論如何,若此間有城池求援,不可讓顧凌鋒帶兵而去。
不若先繞到後方,探查一番再做行動。
無他,上輩子二皇子之所以能奪嫡成功,就是因為那前來求增援的城池本就是他為顧凌鋒設下的天羅地網。
以一城百姓為誘餌,只要顧凌鋒捨棄不下,死守城門的話,那他也會跟著隕滅。
可惜,這些都是我重生之後才想明白的。
好在這一世有了我的提醒,阿兄和顧凌鋒都留了心眼,察覺不對,自然沒去。
他沒去,反而回了金陵,二皇子的陰謀自然無疾而終,那一城百姓更不會被困。
顧凌鋒事後也回過味來,但並未找二皇子爭辯打草驚蛇,歸來金陵後,亦沒有與之正面撞上。
此刻沈墨行說出此言,無異於告訴顧凌鋒,他早已站在二皇子那邊。
若是罰了他,便是和二皇子撕破臉了。
他也懊惱,按道理他不該這麼早暴露自己的選擇。
可他那心尖上的阿楚要遭難,他別無選擇。
「顧凌城?」
顧凌鋒笑了,駭人地盯著沈墨行:「你是在威脅我?」
沈墨行強撐著底氣:
「沈某並非這個意思。」
「可阿楚體弱……」
他還想繼續說什麼。
桌上的茶杯就碎了一地,掛在皇子腰上的長劍停在他喉邊,鋒利的劍刃割出一條細長的血線。
阿楚嚇得一動不動。
沈墨行後背已被汗水濕透。
「沈墨行,你的阿楚細皮嫩肉,怕磕著碰著,可淑雲也不是沒人疼,老子守了這些年被你險些偷家也就罷了,你還讓她受盡所累。」
「你是不是覺得,巴結上顧凌城就能有資格與我叫板了?」
「殿下……」
沈墨行艱澀。
下一秒劍光一閃,邊上的門頭砸落。
征戰多年的皇子擲地有聲:
「新科狀元沈墨行,行為無狀,以下犯上,管教無方,罰二十,另加十大板!」
「至於你這個阿楚,浣衣局要去,你也給我跟著去!」
他嗤笑陰冷:
「而顧凌城?」
長劍被他砸在地上,刺痛耳膜:
「他算是個什麼東西!」
15
誰都說,那日天香樓,新科狀元惹得四皇子生了好大一場氣。
被打板子也就算了,還要被罰跟著去浣衣局。
可謂羞辱。
還是最後,聞訊而來的二皇子才將人撈了出去。
一時間,兩位皇子平和的表現徹底撕裂,勢同水火。
偏偏天子手眼通天,卻好似什麼都不知道一般,從未表態。
反而在上朝時破格將狀元沈墨行提拔到二皇子身邊做事。
又問四皇子凱旋而歸,可有什麼想要的。
四皇子也不客氣,果斷跪下:
「父皇,兒子有一樁喜事,求父皇賜婚!」
季家淑雲,秀外慧中,嫻靜賢雅,是四皇子親自求到天子面前也要求娶的四皇子妃。
那日,朝堂之上安靜無言,一眾人措手不及,誰也沒想到四皇子會提出如此要求。
原因無他。
其他人不清楚,但是二皇子黨卻最清楚,季尚書季勤斂,站的一直都是二皇子啊!
那季家大小姐,還曾是二皇子黨、新科狀元沈墨行此前退婚的女子!
倒是天子面無異色,大笑一聲:
「難得你求到朕面前了,那季家大小姐朕聽說過,是個嫻靜之人,既然如此,朕便准了!」
話音落下,季尚書面色劇變,新科狀元驟然失態。
16
到我爹歸家時。
他面色都陰沉得可怕。
繼母對我態度冷淡,隱隱責備,卻因為我身邊的宮中女官,不好說得太明顯:
「不是我說,淑雲你也未免太過任性,作為女子,親事從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想你居然沒和你爹商議半分,就和四皇子……」
她氣急:
「你可知這般施為闖了大禍!讓你爹如何與二皇子交代!?你自己魯莽,但弟弟妹妹們怎麼辦?我的婉兒岐兒怎麼辦?」
「要我說,當初那個新科狀元就很好,還是你心氣太高非要退婚。」
我皮笑肉不笑,我與繼母從來井水不犯河水,她不曾多苛待我,平時少給我些份例,有什麼好綢緞好首飾讓自己孩子先挑了也就算了。
但這不代表,她就真能替我娘教訓我了:
「夫人這是什麼話,此前你未曾半分關照我,如今我再有不是,也沒輪到夫人管教,更何況我何時沒有找人商議過?」
「你找誰商議過!?」
我爹終於爆發。
那點可憐的內疚在危及自己利益之後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逆女!誰教你這麼做事的!?我當時放縱你太過,合該好好管教!」
他氣得要動家法。
我諷刺:「我娘早已離世,我爹另娶他人,這些年從未過問我半分,我的確沒人教。」
「你!」
我爹怒極:「你就為了這點事報復為父?!」
他可真想多了。
早在他娶繼室之後,我就再未在意過他,更不配我拿著婚姻大事去報復。
他要動手,卻又被一個風風火火的聲音打斷:
「我看誰敢動我妹妹!」
我表情一動,終於露出笑顏:
「阿兄。」
他來得急,甲冑未脫,卻直接攔在我的身前,語氣堅定:
「長兄如父,這門親事,妹妹找我商議過,四皇子是個值得託付之人,既是兩情相悅,我自然也同意,不知父親有何指教?」
時光荏苒,當初沒了親娘為護妹妹隻身下軍營的稚嫩少年,早已長得人高馬大,能無畏地與父親相對,為妹妹遮風擋雨。
連我爹也忌憚三分。
我身邊的女官出言告誡:
「季大人,如今大小姐是陛下欽點的皇子妃,你若動手,恐怕不太妥當。」
我爹:「……」
他老了。
早已沒有年輕時的底氣,前兩個孩子他頗為疏忽,但剩下的孩子卻都受他的寵愛,就連這家產,他都打算著:
「景瑜自己立了一番事業,那家產就該讓給弟弟,為弟弟多鋪路才是。」
「淑雲嫁給新科狀元,未來那沈墨行官途高升的話,她這個做夫人的,也能為底下的妹妹好好找夫婿。」
他想得很好,一對兒女就可以撐起安康大道,他再站隊二皇子,如此,他之後的兒女們就可以順風順水。
可偏偏,這對兒女都不聽話了。
自己卻又不能動手,只能不甘心:
「季淑雲,季景瑜,你們這是逆父,大不孝!」
呵,看人真准。
誰讓我們兄妹天生就是反骨仔。
17
離開前堂回到院子,阿兄才問我:
「妹妹,你真的願意嫁給四皇子?」
這個問題在顧凌鋒向陛下求賜婚的前一天,他就問過我了。
他總害怕我是因為他才答應嫁的。
也是奇了,他明明知道顧凌鋒並非強取豪奪之人,但只要和我有關,他誰也信不過。
「哥哥與四皇子本是摯友,你拒絕並不會影響其中情誼,不必顧慮。」
我笑著搖了搖頭:
「哥,我是願意的。」
「這裡面是有因為你。」
「但更多的是,是因為我願意。」
顧凌鋒的情意並不隱晦,相反,直愣愣的毫無掩飾。
我也曾想過,若不嫁給他,我也能嫁給其他良人。
相較而言,或許還少很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