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看到鄺思馳躲在陽台喝酒時,再也沒能忍住,從背後抱了上去。
他沒動也沒回頭,半晌,啞著嗓子開口,氤氳的酒氣蒸騰出陳舊而深刻的心酸。
「我弟弟先天不足,爸媽都心疼偏愛他,恨不得時時刻刻寵著他,我也是。」
「直到某次我不小心弄哭了他,父親第一次打了我,然後抱著弟弟溫柔地哄,看都沒看一眼我摔傷的手掌。」
「我也想被哄,便開始學著裝病,但他們只是將我隨意丟給保姆。那時我才發現,跟什麼都沒關係,他們就只是更愛弟弟而已。」
「弟弟怕吵,所以我不能看動畫片;弟弟不能跑跳,所以我也得老老實實呆著;弟弟容易誤食小零件,所以我的玩具必須全部扔掉……我很難過但還是答應了,只求留下那個最喜歡的玩偶並承諾會保管好,結果還是被拒絕。」
「得知他們要帶弟弟出國治療後,我努力地學習英語,卻在離開之時被拋下,理由是他們沒有多餘的精力照顧我。」
「我想要爭取,卻發現自己因為長久被忽視被否定而變得呆板怯懦,說話磕磕絆絆,而他們甚至沒耐心聽完……」
「從那之後,我就對自己發誓,除非擁有絕對的把握,否則我絕不再向任何人祈求任何東西。我再也不要承受被拒絕和被放棄的結果……」
鄺思馳越說越慢,眼底漸漸浮現出水色,看上去是執拗,內里卻是一觸即碎的脆弱。
我心臟一陣陣緊縮,絞痛的幾乎喘不上氣,如同受到蠱惑一般吻上他的唇。
忘了在哪裡聽到過,說接吻可以讓人變快樂,我只想讓他能夠得到哪怕一點點安慰。
又或者是我自己隨意杜撰的,什麼理由都沒有,我就只是想要親吻他而已。
帶著酒氣的舌微涼,頓了幾秒後,忽然如岩漿般侵入我的口腔,強勢地占領每一寸。
含混的呢喃從唇齒輾轉間瀉出,「夏溪,如果我向你祈求……你會給我嗎?」
「什麼……」我急急喘息著,頭腦發暈,像是比他醉得更厲害,「……給,給你……」
鄺思馳又胡亂地吻了幾下,抬手摸上我領口,甫一動作就被手機鈴聲打斷。
放在枕邊的手機螢幕亮起,閃爍著來電人的名字。
程祁。
時隔多年,仍舊如一根尖刺扎入我和鄺思馳之間。
一切戛然而止。
鄺思馳踉蹌著離開,我獨自躺在沒開燈的房間,再一次被迫想起了我們之間真正走向破裂的節點。
5
半年前,我收到了一封來自海外的匿名郵件,以同學的口吻講述了程祁在國外的現狀。
說他被誣陷竊取了他人的研究成果,因此被導師踢出了項目組,甚至可能在檔案上留下污點。
試著聯繫了母校卻未得到預想中的支持,追問之下才道出他當年是被逼迫出國的。
始作俑者正是他的舍友兼好友鄺思馳,並且懷疑鄺思馳目前依舊在從中作梗。
所以這位同學才瞞著程祁發郵件向我求助,希望我能勸說我的丈夫高抬貴手。
……
我看完這封信的第一反應是荒謬,但因著發件人對我們關係的了解,又不得不多了幾分懷疑。
當年程祁出國實在突然,而在那之前他和鄺思馳的關係也確實肉眼可見的壞了下來。
聽說他們還曾在宿舍里打過一架,出門後卻都默契地裝作無事發生,這就更加詭異了。
我暗中找他們當時的舍友打聽,很快驚動了鄺思馳,他竟直接承認了。
時至今日,我依舊無法找出合適的詞語來形容當時的心情。
驚訝,難以置信,憤怒抑或是不解?
都有,又都不準確。
最後,我只想知道為什麼,鄺思馳卻不肯回答。
只說是程祁活該,還說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麼做。
如果我當時足夠冷靜,就該發現這樣的固執無禮完全不像鄺思馳,也正是因此,才讓我對他更加失望。
我單方面和他大吵了一架,還因此弄丟了我們的貓,就像是某種不祥的預示,讓我越發不敢面對。
於是簡單收拾衣服,打算暫時離家冷靜一下。
鄺思馳沒有阻攔,甚至沒有多餘的話,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像是我再也不會回來。
經過他身邊時,我暗忖著如果他挽留我,願意同我解釋,任何理由我都會相信他。
但可惜的是,他並沒有。
因著閨蜜出差去了外地,我便住進了酒店,這是我少有的外宿,睡得很不安穩。
又忍不住想鄺思馳在幹什麼,有沒有後悔。
更可惜的是,他也沒有。
一周後,我借著回家取東西的蹩腳藉口聯繫鄺思馳,但手機始終無人接聽,只得又找了萬和。
他少見的支吾,只含糊道他們在國外。我以為是公事,沒想到一呆就是兩個多月。
半分音信都沒回應。
我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鄺思馳比我更想躲開。
而真相究竟如何,從來不是我和他之間真正的問題。
隔閡就此而始,沒有誰對誰錯,也沒有誰對不起誰,有的只是無奈和無解。
兩個月前的一個普通夜晚,毫無徵兆地,鄺思馳提出了離婚。
我呆怔了許久,既找不出一個拒絕的理由,更想不出什麼可以用作挽留的東西。
我們沒有長輩勸和、沒有兩個家庭的牽絆、也沒有孩子,甚至沒有……愛情。
好像分開才是最好的,也是最終的結局。
……
思及此處,我胸口又開始鈍鈍的痛。
這是我從簽署離婚協議之後就開始的症狀,甚至還為此去醫院做了檢查。
結果顯示心臟的各項生理性功能都十分健康正常。
我不願承認我在因為鄺思馳而心痛,更不願承認我早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他,於是接受了閨蜜安排的相親。
但其實,都沒用。
憑什麼就我一個人痛苦?
既然放不下,那就要想辦法把他搞到手!
我翻身而起,拉開衣櫃開始收拾行李,打算明天就和鄺思馳出發去度蜜月。
不需要安排,不需要攻略,在彼此身邊就是最好的。
第二天我早早醒來,打算去叫醒鄺思馳,一開門卻驚怔地頓在原地。
那人坐在臥室門口,面前的地板上扔著一堆煙頭,雙眼布滿血絲,劈手奪過我手裡的行李箱摔在地上。
「你要去哪?打算去找他是嗎?我告訴你,休想!」
「就算是我逼他出國的又怎樣?你可以為他打抱不平,我也可以把你關起來。」
「狗屁的教養和道德,有什麼用?並不會讓你愛上我,反而會讓你離我越來越遠。」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用特殊手段了,至少能讓你留在我身邊。」
說到最後,鄺思馳的面容都有些扭曲,抓著門框的手青筋暴起,指尖用力到泛白。
如果是抓在我身上,一定很痛吧,所以他方才手朝著我伸到一半又突然改了方向。
他怕我疼,但明明他看起來更疼。
很顯然,在昨晚那通來電的刺激下,鄺思馳的記憶又跳轉到了我們因為程祁而爭吵的那晚。
不同的是,當時的他選擇冷眼旁觀,這次卻因為怕我離開而在臥室門口守了一夜。
態度更是由克制隱忍變成了陰鷙瘋狂,判若兩人,又或者說,這才是真正的他。
我沒覺得害怕,只是好奇,更多的是心疼。
其實他當時是後悔的吧,才會在重新經歷時做出截然相反的舉動,去求一個完全不同的結果。
而同樣後悔的我,也終於擁有了可以重新說明的機會。
「我沒打算去找他,包括我過問,也不只是為他打抱不平。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做,你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啊!」
「比起怪你,我更多的是失望,而你不肯告訴我原因,又讓我更加生氣。」
鄺思馳抬手捏了捏眉心,留下深紅色的褶皺血痕,語聲疲憊而嘲諷。
「那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呢?讓你失望的,究竟是我,還是你以為的理想中的我?」
「夏溪,你從沒真的了解過我,否則你不會還有膽子站在這裡和我對話,更不會以為我只是在嚇唬你。」
「從現在起,你就老實呆在家裡,哪裡也不許去!」
鄺思馳氣急敗壞地放完狠話就去了客廳,門神一樣守著,晚上就睡在沙發。
半夜裡爬起來翻箱倒櫃地找東西,大概是沒找到,氣的噼里啪啦一頓摔。
我隔著門縫看他,正用手指狠狠地按壓太陽穴,整個人都透露出煩躁,多半是頭疼又犯了。
這是他的老毛病了,休息不好更容易復發,而止疼藥早在上個月就吃完了,他顯然忘了補上。
我嘆口氣,穿上衣服開門出去,他霍地站起,「你要幹什麼去?」
「去給你買藥!」
「別想用這種藉口糊弄我,說了不准你出門的。」
「……大半夜的我能去見誰啊?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鄺思馳頓了頓,竟然真的穿上了外套,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
午夜的街道空曠寂靜,只有24小時營業的藥店和便利店還開著,卻也十分冷清。
我買了一盒布洛芬膠囊又買了一瓶水,看著鄺思馳喝了藥,才和他並排坐在馬路牙子上。
兩人同時仰頭看天,有一瞬間,恍如隔世。
上大學時,有次我忘了帶宿舍鑰匙,只得坐在樓下等舍友們回來,恰好碰到了鄺思馳。
那是我們極少數在沒有程祁的情況下相遇,除了打招呼都不知道該聊些什麼。
但他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我旁邊坐下,明顯很努力地找話題,指著夜空給我講了半個多小時的星宿……
想到這裡,我沒忍住笑了出來,「有沒有覺得這一幕很熟悉啊,好為人師的天文愛好者鄺老師?」
他輕哼一聲,「還好意思提呢,就沒見過你那麼不開竅的腦袋,連金牛座和雙子座都分不清……」
「你竟然記得?」
「我當然……」鄺思馳驀地一頓,迅速垂下頭去,許久之後才抬眼看向我,目光莫名的哀傷,「記得,關於你的事我都記得。」
我直覺有些不對勁,卻又抓不到頭緒,回到家後躺在床上輾轉難免,忽然聽到鄺思馳開門進來的聲音。
連忙閉上眼睛裝睡,聽憑他走到床邊,拿起我的手為我的手機解了鎖,快速地操作了什麼。
我強忍著滿心狐疑,在他走後才打開手機查看,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必然是刪除了痕跡。
更奇怪的是,他第二天竟然趁著我午睡,悄悄出了門。
聽到聲響後,我連忙起身跟了上去,在一處不起眼的咖啡廳內,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6
程祁比從前胖了些,頭髮全部梳到腦後,露出飽滿的額頭和晦暗的雙眸。
看向對面的鄺思馳時,不是恨也不是怕,而是濃重的嘲諷和挑釁。
「原來這麼多年了你還沒能得償所願,只敢背著夏溪偷偷來見我。所以你把我趕走有什麼用呢,我只用一封郵件就能讓她和你生出隔閡,你可真是沒用啊!」
「那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你無關。還有,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你不要再來招惹她!」
「呵呵,你是在威脅我嗎,還是在……害怕?」
「我只是希望你像個男人樣。」
程祁冷下臉,「那你呢?喜歡夏溪卻不敢說,只會耍陰招對付我,你就是嫉妒,沒種!我告訴你,就算是現在我也照樣有辦法讓她像過去那樣……」
不知道是哪個詞觸到了鄺思馳的逆鱗,他霍地舉拳砸向程祁,順手砸了一隻酒瓶,將鋒利的切口抵在對方頸側的血管上。
「你還敢提過去!你真以為我會嫉妒你這種雜碎?」
「我都看到了,你在沒人的階梯教室對著睡著的夏溪自慰,還用手機拍下來了……」
「當時我恨不得殺了你,卻只能捂著嘴不敢出聲,怕驚醒了她會讓她噁心一輩子。所以哪怕她再誤會我,我也沒有說過半個字。」
「你最好也給我閉嘴,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否則就不會和當年一樣只是被我砸了手機趕出國那麼簡單了。
「我會要了你的命!」
鄺思馳聲音壓得很低,卻如重錘一般砸在我耳側,尖銳的嗡鳴過後,大腦才遲鈍地反應過來。
胃中立刻湧上一陣噁心,瞬間就明白了鄺思馳的良苦用心,也對自己的愚蠢悔恨不已——
竟然為了程祁那樣的人渣誤會和傷害真正愛護自己的人。
眼見鄺思馳還要動手,我連忙跑過去攔下他,在兩人驚詫的目光中,將他的拳頭握進手中。
「別費力氣了,沒得為了這種垃圾髒了你的手。」
程祁趁機從地上爬起,灰溜溜地逃了,自始至終我都沒看過他一眼。
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鄺思馳,看他慢慢紅了眼眶,像是自責又像是心疼。
我忽然就鼻子發酸,上前緊緊抱住他,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無從開口,最後只剩下一句「謝謝」。
謝謝你在長久的歲月里獨自守護了我,謝謝你沒有放棄我,謝謝你愛我。
許久之後,鄺思馳抬手回抱住我,語聲低沉而緩慢,又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