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序只來得及嚎哭一聲,就被我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噓,不要讓別人聽到。」
「序兒,你還想害死多少人才甘心?」
曲序看著死不瞑目的嬤嬤,聽話地安靜了下來。
而我則站在她面前,再度揚起軟鞭。
日光自窗欞映照,曲序小小的身子,盡數籠罩在我的影子之下。
我開始變得草木皆兵。
我總覺得曲序並未死心。
我總覺得她在不安分地想要做回女孩。
於是每當她多看一眼女子物什,回宮後都會被我按跪在身前。
我揚起軟鞭歇斯底里:「你是不是要害死母后?你是不是要害死母后才肯罷休?」
每次等我脫力停手,理智回籠。
曲序早已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我擁住她,淚流滿面:「序兒,母后也是不得已,你別怨母后狠心。」
曲序果真不再為羅衣繡帶、女兒妝奩所動。
直到那日,我看見她用膳時,不自覺地翹起了尾指。
13
那是曲序第一次反抗。
她抓住我的軟鞭,大罵我是瘋子。
不過她只是一孩童,能有多少氣力。
最後,她如往常一般頹敗倒地。
而我照例哭過一陣後,便回了寢宮。
本以為這事便算了結。
誰知隔天一早,便有奴婢兩股戰戰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太子、太子不見了。」
曲序偷了我的令牌,連夜逃出宮去了。
我壓下消息,暗中派人去找,很快便有了消息。
我找到曲序時,她正穿著簡陋布裙,與一男童齊肩並坐,笑容燦爛。
與罵我是瘋子時判若兩人。
我心中鬱氣積聚,卻也撐出一抹笑:「序兒,到母親這邊來。」
曲序小小的身子顫了下。
倒是男童一點也不怕生,主動同我攀談了起來:「伯母,您就是小序的母親?」
我慈愛地點了點頭。
「小序昨夜不知遇到什麼事兒,滿身是血。我是在不遠處的破廟找著她的,阿娘還幫小序換了衣裳。」
我「哦」了一聲,掃過臉色慘白的曲序,笑道:「你真是個好孩子,那你能告訴伯母,你家住在何處嗎?伯母找個日子,帶上小序上門答謝。」
男童毫不設防,如實相告。
語畢還認真道:「不過阿娘說過,助人是不求回報的。」
我笑意更深:「真乖。」
當晚,幾個「流寇」沖入男童家中。
當年的男童眉眼與眼前的皇后相疊。
皇后勾唇:「沒想到吧,我天生心臟異位,那一劍並沒有要了我的命。」
他伸手探上我的脖頸,眼中恨意盡數傾泄:「這才讓我有了今日,能親手報仇雪恨。」
話音剛落,指節收緊。
我死死扣住他的手,卻移不開分毫。
瀕死之際,新帝冷然的聲音響起:「這虎符,是假的。」
脖頸一松,我大口大口地喘氣。
皇后嘲弄地扯開嘴角:「連自己親生骨肉都不信,你當真是可悲至極。」
我看著新帝發笑:
「你們都一樣。」
「一樣的狼心狗肺。」
「一樣的忘恩負義。」
新帝面色無波,仿佛我口裡說的那個人不是她。
皇后卻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仰頭笑了起來:
「你不過是把皇上當成爭寵固權的工具罷了,你對她何曾有恩?」
「至於我,那不過是個孌童戲子,死不足惜!」
新帝看著我:「母后,在您交出虎符之前,就待在這殿中好生養病吧。」
我不可置信地抬眸,對上新帝有如枯井的一雙眼。
我被幽禁了。
三日後,一個嬤嬤形色倉皇跪倒在新帝面前,聲音發顫:「殿中失火,太后娘娘晏駕了。」
14
我看著新帝伏在面目全非的屍體上,哭得幾欲斷氣。
她的演技爐火純青。
三載春秋,終於讓乳虎長成百獸之王。
我盤算了兩天,皆是毫無勝算。
更別說我連兵權也交出去了。
想到這,我眸色暗沉。
那日我給新帝的虎符,如假包換,是新帝看走眼了。
我老了,實在是斗不動了。
三年前,新帝唯恐我拿著她女兒身的把柄同她抗衡,不惜演了那麼大的一齣戲。
這三年來,她趁著我把時間都分給病痛和昭瓔,慢慢蠶食了我的勢力。
不斷有人把風聲送到我耳邊。
自古帝王疑心皆重,我只當她不可免俗。
卻不料,她還要殺我。
那我便把兵權也給了她吧。
母女一場,我做到這般地步,她總不至於趕盡殺絕。
昭瓔是那般可愛,可愛到令我生齣兒孫繞膝的妄想,開始渴慕起不屬於自己的和美晚年。
可我終究還是賭錯了。
於是我迷暈了守夜的嬤嬤,給她換上了我的衣服。
然後,點了一把火。
我看著火舌將昏睡的嬤嬤吞噬殆盡。
而後,我戴上人皮面具,推開門跑了出去。
我跪倒在新帝面前,宣布了自己的死訊。
我死死地盯著她的臉,妄想從她臉上尋著半分淚意。
可她僅僅只是失神了一小會兒,便面色如常地起身:「朕知道了。」
反應不痛不癢。
15
心腹帶著我奔逃。
夜深露重,馬車穿梭在幽深的密林之中。
三年來,我身邊的可用之人一少再少。
我不禁心生感慨, 對帘子外的心腹道:「時至今日,哀家身邊就只有你了。」
無人回應。
唯有疾馳的馬蹄聲,漸漸慢了下來。
我心生疑竇, 掀開帘子準備一探究竟。
只見眼前劍光一閃。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腹部。
我瞪大雙眼, 看著平日裡低眉順眼的心腹抬起頭來,露出一抹詭笑。
他將手指抵在耳後,臉皮被生生扯下,露出一張熟悉至極的臉。
我的嘴角沁出鮮血:「你……」
皇后利落地拔出刀刃:「其實你本可以不死。」
我悶哼一聲,鮮血噴濺周身。
皇后欣賞著我的慘狀:「世上想你死的人太多了, 只皇上還想著護住你。」
他擰眉不解:
「可你明明對她一點也不好。」
「她就像你養的一條狗, 心情好了就逗趣解悶,心情不好就發泄私慾。」
「你捫心自問,你對她的每次懲罰,真的是她罪有應得嗎?」
「又或者, 你不過是在尋個由頭, 抒解自己的不順心?」
我心頭驚怒難消,想要喝止他, 卻只從齒縫中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沫。
皇后繼續道:「你對瓔瓔那般好,其實只是想彌補贖罪吧。」
心中的隱秘被宣之於口, 我神色微僵。
皇后嗤笑不止:「可這算哪門子的贖罪?」
他的聲音不住地傳來:
「你可知她數夜輾轉未眠, 睜眼到天光?」
「你可知她的軟枕下, 永遠備有一把剪子?」
「你可知她午夜夢回、半睡半醒之際會喊救命?」
「可就算如此, 她也沒想過殺你。」
我的聲音從汩汩血沫中擠出:「撒、撒謊……」
她如果沒想殺我,那為何要布那麼大的局,奪我的權?
皇后讀懂了我的譏諷, 眸色變得陰冷暗沉:
「因為你不配親政。」
「旱情已至, 蝗災漫天, 你卻只想著勞民傷財去修建你的身後江山。」
「你視百姓如草芥,視人命為無物。」
「你這種人,怎配手握權勢, 主宰社稷?」
可我真的錯了嗎?
我良善之時, 也未曾有好結果。
我嫁於先帝之時, 他還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吏。
後來前朝傾覆,我同他多次死裡逃生。
終於, 我們登上了帝後寶座。
我以為是時候苦盡甘來了。
可我等來了什麼?
我等來了先帝的厭棄,貴妃的專寵。
昔日我幫扶過的大臣們僅僅只是嘗到貴妃給的一點甜頭, 就要皇上因無子之過廢掉我這個皇后。
就因為我心慈手軟,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
當我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時,他們便只會畏懼我、敬重我。
所以當曲序不聽話時, 我便想她畏懼我、敬重我。
只有如此,女兒身的秘密才不會泄露出去。
只有如此, 我們才能富貴安然一生。
我真的錯了嗎?
眼前的景象忽遠忽近地沉浮著。
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
我終於卸力合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 恍惚間似乎有人在我耳邊嘆息了一聲。
16
我無名無姓,是個老嫗。
在這個小山村醒來時, 我忘掉了全部過往。
村民跟我說我被送來時,傷勢十分兇險。
我摸著腹部結痂的傷口,問道:「我的救命恩人長什麼樣?」
村民想了想:「那人眉眼雌雄莫辨,看不出是男是女。」
於是我每天搬著個凳子坐在門前, 只想遇著那人,當面道聲謝。
可直到我孤零零地死去,也沒能見上我的救命恩人一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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