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病房,裝潢風格死氣沉沉的,空氣中卻浮散著我從未聞過的香氣。
「佑微,」室內通訊打開,顏佑序在那頭道,「軍部有人來看望你。之前來過好幾次,你一直沒醒。」
我略一點頭。
門沿風鈴發出脆響,有人推門而入,身姿挺拔,軍裝颯然,懷中抱著一大束花,明燦燦的。
我盯著那雙銳亮但陌生的眼睛:「您是?」
「311大隊,舒遲暉。」他些許拘謹地報過模擬日期,聲音較之在戰場時清朗許多,「抱歉,之前以為你是被送來測評的仿生人。」
「沒關係,之前也出過連接錯亂問題。只是我體質差,昏迷時間會久一些。」我又盯著那束花,視線跟著轉到床頭櫃時,才發現水瓶里插過一些了,現下有些發蔫,「這是什麼?」
「一種薔薇。」他稍顯侷促地笑笑,「我最開始以為你的名字是草頭薇。」
我抽出一支,花瓣柔軟嬌嫩,觸之留香,莖幹——
「你在找什麼,操作面板嗎?」他看上去更尷尬了,「這是真的。」
我愣住。
他摸摸脖頸,袖口在動作間跑上去,其下金屬層黯淡:「那個,你好好休息,我先——」
「義體?」
「對,」他把右手掩在身後,「之前受過傷。」
「看上去有些舊了,需要維護嗎?」
他剛打算拒絕,我將通訊屏推過去:「研究中心機體維修部,你找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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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1日,機場。
因為工作,我時常會碰見舒遲暉。
這人性格很奇妙,軍中做派強勢,熟悉後,私下卻是個散漫隨性、飛揚跳脫的性子,偶爾會有點惡劣。
而且嗜甜,我第一次知道,上城區居然有這麼多家偏甜口的餐廳。
我正想著,突然聽得幾聲槍響,接著廊道轉角的消防門被撞開,有幾人帶著傷闖進大廳。
人群譁然。
「異常仿生人襲擊!」警員緊追其後,聲音都劈了,「散開!」
它們雙手化成刀具和槍械,橫衝直撞。
人群尖叫,一片混亂中,有人猛地把我拽到櫃檯後。
對方一身便裝,竟然有心情閒聊:「出差嗎?」
「嗯。」我繃著嗓子,「什麼情況?」
「一批擬報廢軍用仿生人,出了點紕漏。」他塞給我一把手槍,「我明明在休假,還要被拉來處理爛攤子。」
這場混亂結束得不算輕鬆,包括舒遲暉在內數十人受傷,所幸無人傷亡。
不過他的擦傷是我造成的,子彈打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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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晚,機場醫務室。
他掀著衣服等我配藥處理傷口,邊隨口安撫:「沒事,過幾天就好了,你實在過意不去的話——」
我飛快在心裡過價格,試探道:「四次免費義體保養?」
他愣了一下,繼而失笑:「我是想說,我這樣子不太方便,你能幫忙照顧幾天花嗎?」
我遲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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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4日,舒遲暉家。
他教我認花,各種花名用的密文,他自己弄的編譯順序,我記得有些混。
「自己編密文是軍中人的小癖好嗎?」
「無聊的時候想的。」
「這也是薔薇嗎?」
「嗯,它們品種很多,性狀有所差異,顏色各不相同。」
我瞎比對過一番保存的往年花期影像,覺得還是明黃色的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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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年1月7日,軍部槍械訓練室。
「你來這裡做什麼?」
「練槍。」
「自己瞎練?」他環顧一周,「教練呢?」
我沉默少頃,才回:「我資質太差,他被氣跑了。」
他笑:「那我教你吧。」
斷斷續續練過一月後,他委婉表示:「其實也不是非得練這個。」
我把一盒糕點懟他手裡:「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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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日,仿生人研究中心,公寓。
清晨,窗戶又被敲響了。
我瞟一眼時間,走過去拉開窗簾:「這位先生,距離你的預約時間還有一小時三十六分鐘。」
「日安,美麗的女士。」他氣喘吁吁。
我不由道:「你被警衛員攆了十條街?」
他接過水:「萬分抱歉今天的行程要取消了。」
「臨時任務?你發個消息就好了。」
「不是,我要回前線。」
我挽發的手一頓。
他在晨光里笑得很溫柔:「你能幫我照看一下花草嗎?」
他的機械管家對此一道的理論和經驗都相當豐富,根本不用我管。
這人把備用鑰匙放上窗台:「過幾天就入春了,它們的花期能延到五月中呢。」
「這東西容易丟,你下次記得把我的虹膜信息錄進門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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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3日,有幾隻異常仿生人闖進商貿大廈,挾人質妄談訴求。
我沒跑掉,成了被劫持的倒霉蛋之一。
警方畏手畏腳,談判專家來了三撥,最後還是某支途經此地、回程復命的軍方小隊順手乾脆解決的。
我被人抱在懷裡,從三十三樓外牆順著滑索而下。
「晚上好啊。」那人面罩打開,露出張熟悉的臉。
我訝然又欣喜,抓緊了對方作戰服前襟:「你?!」
「沒想到回來之後的臨時任務能直接碰到。」他在風裡輕快道,「等會去吃飯嗎?我有點饞咕嚕肉。」
「那家店一個月前倒閉啦。」
他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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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4日,舒遲暉家。
「你讓我過來錄信息,自己怎麼焉了?」
他蜷在沙發上,哼哼唧唧:「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我表示自己很好說話:「時間還早,你可以都說一遍。」
「假話是我有點恐高,只是反應症狀比較延遲。」
「真話呢?」
他指指桌上的藥箱:「五分鐘剛發現,家裡感冒藥過期了。」
「……我這就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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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年4月16日,研究中心。
我刷臉出來時,正看見那人在跟警衛員掰扯:「什麼哦,您還不眼熟我嗎?」
警衛員公事公辦:「沒有預約碼,不能進。」
他厚臉皮道:「我是明研究員預備役家屬。」
另一名警衛員叉腰:「你小子別想再偷摸進去了!我們的安保系統已經全面升級了!」
我不由笑出聲。
那人瞥見我,忙揮手,喊的是早前給我取的諢名:「薇薇!」
他在警衛「這人又明目張胆搞劫持」的眼神中,風風火火將我拉上車,一路風馳電掣,終於在日暮前趕至洛達蒙湖畔。
瑰麗的火燒雲之下,一大片花圃里種滿了金色的鬱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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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8日,舒遲暉母校藝術樓,音樂教室。
他有些緊張:「我學了一首曲子。」
我猜到這人想幹什麼,第六節時,我先他一步道:「登記嗎?」
他哼聲點頭,手上故意彈錯了一串音節,以示對某人該次行為微妙的譴責。
我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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蟻群不會在意兩隻工蟻的愛情,結婚申請走得很順利。
那是我最開心的幾年,雖然細究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159年,人工智慧疊代迅速,類人系統愈發成熟,更深層的社會矛盾凸顯,兩方衝突頻現。
與此同時,前線進入膠著期,為最大限度保留軍方將領資源,研究中心提出了比義體改造更為優化的方案——擬態項目。
以人類基因克隆素體,輔以機械改造。
以意識提取技術掃描大腦或直接進行腦移植,最大限度保留記憶和人格。
籌備期間,倫理協會反對激烈,加之風聲泄露造成社會小範圍恐慌而叫停。
前期工作擱置,各擬態仿生人紛紛申報銷毀。
舒遲暉的仿生人是個例外。
這人給它捏了個臉,瞳孔設為灰綠,又把隸屬人改成了「明佑微」。
「改這個做什麼?」我輸入生物信息時隨口問道。
他只是問:「這麼久了,你能區分電子花與真花了嗎?」
我轉頭盯著他,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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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年5月17日,研究中心。
我正準備回家,助手急匆匆跑來,神情糾結,藏著點悲戚和憐憫:「老師,前線傳來消息,您愛人所在隊伍全隊失蹤了。」
我耳中嗡的一聲,面上卻很平靜,只是回道:「知道了。」
研究中心的走廊是垢白的,走久了容易犯暈,我回到家,乍然瞥見各種敗得七七八八的花,有些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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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4日,家。
「明女士您好,這是您先生之前預訂的蛋糕,祝您生日快樂。」
按照以往的尺寸訂的,兩個人吃剛好。
我機械性地塞過幾口,胸口悶脹,喉管滯澀,吞咽間具是清晰又長久的灼疼感。
再一口後,我猛地摔下勺子,跌跌撞撞衝進衛生間,沒忍住吐了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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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年3月28日,家。
院子裡的花沒有開,明明養護方式沒有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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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年5月22日,法院。
離婚申請被院方駁回,我跑進辦公室質問,有鏡子映出我的臉,喪懨又刻薄。
律師擦著汗:「明女士,軍方那邊反饋,您先生已經回來了。」
我沒明白:「什麼?」
「佑微。」有聲音喚道。
我的反射神經大抵是退化了。
我呆立了許久,反覆確認過日期和自己的真實性,才敢一點一點地轉過身去。
舒遲暉站在那裡對我笑。
廊道明亮,他也是明亮的:「抱歉,我回來晚了。」
而我盯著那雙眼睛,一瞬間,覺得周身血液都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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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軀體化症狀沒有減弱,反而在加重。
再一次下意識拒絕男人的接近後,我荒謬又惶恐地得出一個結論:舒遲暉不是舒遲暉。
那個嗜甜、愛撒嬌、嚮往自由、偶爾孩子氣、會大言不慚說自己名字「猶春光」的靈魂。
似乎與家裡的花草一起,永遠枯萎在了161年的暮春。
可是病歷單和醫生都在告訴我:明女士,您只是生病了。
我在藥物作用下反反覆復地重建自己。
可是每一次,他,或者說它。
每一次喚我姓名,予我如常,對我而言,都是一場鮮血淋漓的反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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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9日,年末,我在陽光最好的時段選擇沉入黑暗,意識模糊間,聽見了帶著陌生反饋指令的熟悉電子音,那是研究中心統一使用的電子音。
「警告警告,神經元活性低於設定閾值……腦域自動重連中……人腦部分板塊受損,無法修復,電子半腦申請接替中……血液循環重啟,部分肢體已壞死,建議更換……」
我徹底想起來了。
我毀於少年時代的一次意外里,植物狀態下被賣入醫療實驗,擬態項目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啟動了,或者說,那是它的前身,而「明佑微」是初代實驗體之一。
18
我的意識浮浮沉沉,一會兒是154年那捧濃烈明艷的花束,一會兒是166年的那盆剛剛發芽的草植,最後凝成一個以特殊順序編譯的名字——「薔薇」。
有人在問:「明薇薇,那邊有盆薔薇,我能帶走嗎?」
然後畫面定格、扭曲、砰然炸開,雪花狀的噪點裡,我看見假舒遲暉終於褪下皮囊,變回顏佑序的模樣。
他神情癲狂又怨毒:「為什麼?為什麼那麼多例都成功了,我卻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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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潔白無塵的吊頂,接著各式機械冰冷地伸將過來,研究我、解析我、拆分我、再重組我。
有研究員開始爭執。
「不行,還是無法完全拷貝,她的那些擬態沒一個能百分百還原生病前『明佑微』的狀態。」
「讓擬態少出現在公眾面前,報廢一個就換一個。」
「太容易暴露了,乾脆製造一起事件讓『明佑微』死亡吧。」
「不行,她的病情之前沒有披露過,也不能披露。況且如今戰爭結束,舒遲暉這個身份風頭正盛,意外死亡不好做。」
「對,等再過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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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研究中心負八層培養箱裡的素體,有的長著我的臉,有的長著軍中兵士或者將領的臉。
「軍中那批擬態仿生人狀態有些不對勁,有的失控了。」
「人腦不可控,當初就該全部換成機械腦。」
「機械腦不穩定,容易過載。」
「我記得有幾十個實驗體和明佑微一樣是結合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