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老闆淘了本舊書,說是古地球時代的情詩合集。
這人情緒飽滿,抑揚頓挫地念到:「頭顱若不滾到愛人腳下,便是肩上的負擔。」
繼而神色誇張地八卦:「這很符合你與黎祁,是吧?」
「很遺憾。」我堪比對浪漫過敏的AI,「我把他腦袋踢出去的時候,叫得像只抽風的警報器。」
01
我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撿到黎祁的。
街心屏正在播報某區域仿生人平權運動的最新鎮壓消息,警示似的,混在悶雷里,聲音傳得很遠。
路燈亮得稀稀拉拉的,在雨夜裡輪廓發毛,昏昧不堪。
我裹緊風衣,被身後若隱若現的腳步聲追著,匆忙穿過逼仄的巷道。
這裡牆面被畫滿了各式詭異塗鴉、極端抗議、狗屁不通的自由宣言。昨日又被劣質紅油漆潑掉了半拉,其中「研究中心」四個字在暴雨里猙獰化開,液體淌下來,流到垃圾桶蓋上,又被貓尾掃開。
那味道提神醒腦,我有意避遠,傘沿刺啦刮過牆磚,與新聞中的槍聲遙遙疊合。
與此同時,刨食的野貓悽厲一叫,炸著毛躍上牆頭。
垃圾桶砰噹倒地,濁物摔散間,有什麼東西滾過來,撞停在我腳邊。
我心下一怵,四肢略微發僵,屏息向下一瞥——
是一顆腦袋。
皮膚發青,脖頸大抵是被扯斷的,露出底下盤結的線路和人造血管。
我正待小心邁過,那玩意兒眼瞳突地一亮,慘綠慘綠的,睫尾還沾著蘑菇,或許是苔蘚,總之它說:「晚上好女士,能幫個忙嗎?」
02
「您居然會組裝仿生人?」它太過驚訝,一嗓子吼亮了三層樓的聲控燈。
「閉嘴。」
很難說清,一名遵紀守法的下城區公民,是在怎樣的精神狀態下,在垃圾堆里艱難找齊了一袋子七零八落的軀體元件。
現在是新曆166年7月8日,莫科時間凌晨五點整,暴雨未歇。
我坐在玄關處,與一顆來路不明的仿生人頭顱面面相覷,心緒同衣發一般黏濕難平。
在我隨手抽出一本墊桌腿的書並翻開後,它眼裡的不敢置信詭異地發展成欲言又止。
再次裝反腿部零件時,它委婉道:「您先裝右手,剩下的我自己來。」
我如釋重負,放下了那塊刻有「KC2329」機體編號的金屬踝骨。
事實證明,機械組裝這種精細活,對於仿生人也沒有簡單到哪裡去。
它把自己拼好時,我已經補了個眠,雖然睡得並不安穩。
「日安,美麗的女士。」它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紳士禮,胸腔暗匣在動作間崩開,一堆泡發的花種撒出來,又被它手忙腳亂地撿起,「萬分……抱歉,萬分欣忭,我能在銷毀廠以外的地方重獲完整。」
「不客氣,」我打了個哈欠,狀態萎靡,「現下有件事拜託你。」
「嗯哼?」
「我被人盯上了,你能負責接送我上下班嗎?」
它打量過四周,眼中數據流奔騰,大抵是在分析如此窮酸的房客有什麼值得賊惦記,面上微笑標準,音色沉磁:「榮幸之至。」
03
人工智慧革命尚未興起前,在仿生人沒有覺醒自我意識和情感、只能聽指令行事的階段,上城區發布過一份社會調查,數據顯示,超九成居民樂意用它們點綴生活。
這類產品外表上乘,言聽計從,接受個性化定製,能夠提供良好的情緒價值……
但顯然,調查結果在我身上不適用,或者說,在黎祁身上不適用。
仿生人十分好奇:「『黎祁』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出於友好相處原則,我應該虛偽且溫柔地告訴他:「這代表我在黎明前夕,與一位高大優雅的男性仿生人不期而遇。」
但今天是我撿到他的第九天,我與他的磨合程度,比之他與零部件的磨合程度不遑多讓。
只能用「糟糕」形容。
在頻繁掉胳膊掉腿造成場面失控後,仿生人被鎖進了酒吧雜物間。
換班時,老闆端量過掛在我身上的機械顯眼包,語重心長:「薇薇啊,仿生人不算入婚變原因,你可以加點錢,換個靠譜些的。」
黎祁聞言震驚又委屈地看向我。
「謝謝,」我把他腦袋掰正,態度誠懇,「您要是加點時薪,我會考慮的。」
老闆翻了個白眼,揮手趕人。
走得遠了,這仿生人開始跳腳——程序錯亂性地——並小聲辯駁:「我還是很靠譜的,我的格鬥技……」
我架著他,走得很是困難,敷衍嗯聲。
仿生人大抵沒有口乾困擾,他自我推介了一路,上樓時又繞回來了:「所以名字有含義嗎?」
「沒有。」我把他放正,準備掃虹膜開門,「只是因為你的部分螺釘泡在豆腐里,這輩子我都不——」
「明薇薇女士,」他活動了一下不怎麼習慣的四肢,伸手將我擋在身後,語氣正經下來,「家裡有客人,你邀請的嗎?」
04
在我逃離上城區的第九個月,我的配偶差人找到我了。
黎祁的確很能打,一對五遊刃有餘,但他弄壞了客廳的窗戶。
講道理,哪個正經的仿生人會把闖入者直接從六樓扔下去,雖然對方也是仿生人,所幸沒有染上刑事案件。
他把碎玻璃踢開:「我會把它修好的。」
我沒有精力管這茬。
這些人打碎了針對我生物基因的仿合劑,我不受控地癱軟下去,跌進大步趕來的黎祁懷裡。
「明薇薇?」仿生人似乎嚇壞了,指示燈紅藍黃綠閃了個全,最後乾巴巴道,「很遺憾,我雖然是家用型仿生人,但沒有配備性偶功能。」
「只是某種基因病。」他身上冷冰冰的,我狠狠哆嗦了一下,「藥在臥室……」
他把我小心抱進臥房,又叮呤咣啷翻出針劑,探指撥開濕發,來尋我的頸靜脈。
仿生人對關節的把控精度欠佳,下手沒輕沒重的,疼得我罵了一聲。
「抱歉。」他又換回了機械音。
針頭抽離,我清醒過一瞬,下一秒,有什麼溫涼的東西貼上來,一觸即分。
我驚得一抖,攢足氣力反手一巴掌扇過去,厲聲喝道:「你在做什麼!?」
那仿生人腦袋又掉了,骨碌碌撞到牆,又彈回來,停在床腳。
那雙灰慘慘的綠眼睛斜對著我,無辜地眨了眨。
他狀若平常,甚至還添了一下嘴唇:「很遺憾,根據血液分析,你已經耐藥了。」
05
持續期漫長而痛苦,理智只在極少數時回籠。
黎祁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把自己拼裝回來了,但對我的情況束手無策。
我像條離岸渴水的魚,胡亂掙扎間,皮肉被柔軟的布褶裁開,霉爛從腹腔開始,那些腥甜和污濁,繞過骨架,自肌膚紋理析出,曝於光下,展露無疑。
仿生人曲指卡進我齒列間,無措道:「你別咬自己。」
「舒遲暉……」
「什麼?」
我含混間咬破了他的人造皮膚,機體液滑進喉管,甜中帶澀,我乾嘔了一下,他僵住了。
「舒遲暉……」我抵推出他的手指,無助又混亂地嗚咽。
仿生人停頓良久,才用床單將我束縛,笨拙地替我順背,極小聲地說了句抱歉。
06
短暫清醒時,臥室放著舒緩的輕音樂,某首鋼琴曲,演奏者水平欠佳,錯了串音節。
黎祁在念書,大抵又是從桌腳下找到的。
我哭得有些睜不開眼,喃喃道:「好吵。」
「資料庫顯示,這樣有助於人類穩定情緒。」
他黑進中控去關音響,刺啦一聲,設備估計被燒壞了。
「那你的資料庫應該更新了。」我背過身去,在被子裡蜷成一團,「KC2329,你來下城區做什麼?」
他大驚失色:「我以銷毀廠的空位保證,家裡進賊這事跟我沒關係!」
我頭昏腦漲,勉強笑了一下。
「好吧,我不是來參加平權運動的。」仿生人合上書,十分坦誠,「我只是追著隸屬人的生物信息而來。」
我皺眉:「誰?」
「不清楚,我的底層模塊有些受損。」他話音一轉,「那你呢?之前那些人是上城區的吧,你來這裡做什麼呢?體驗生活?」
「我在找……找東西。」
窗簾厚實,光線柔和,空氣凈化設備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仿合劑大抵侵蝕了腦神經,我在久違的堪稱溫馨的氛圍里,居然向來歷不詳的仿生人吐露道:「大概半年前,我收到一則密訊,信號源不明。」
「可以通過編譯順序縮小範圍。」
「問題就出在這裡,這個順序只有我和……我愛人知道。」
黎祁明顯搞不清楚狀況:「你是來找你先生的?既然都是找人,我可以幫你。」
「你明明是不想被銷毀。畢竟沒有人會在這麼敏感的當口,撿一隻莫名其妙的仿生人回家。」
他笑了笑:「那你為什麼把我撿回家?」
「因為眼睛。」
「啊,」仿生人發揮出貧瘠又離譜的聯想力,「很像你先生嗎?」
「不是。」痛苦捲土重來,我的理智在抽離,聲音幾不可聞,「你能區分電子花與真花嗎?」
「嗯哼。」
我開始戰慄,那句話封於嚶嚀里,荒唐至極——我第一次在仿生人的瞳孔里,隱約窺見人類的靈魂。
07
「明薇薇女士,日安。」
「這種時候,你可以假裝休眠,或者沒電。」
電子期表向後走了四天,終端里堆了幾通未接。
「很遺憾,我的能源板塊——」
「我覺得你需要安裝一份優質社交插件。」我的力氣回來了,終於掄得動東西了,我找了面相對乾淨的枕頭,用力蓋上他腦袋,羞惱大吼,「現在!馬上!」
老闆的短訊適時跳出來,語音條在終端解鎖狀態下自動播放——明薇薇,有空過來簽字領工資。
黎祁拉下枕頭,吐槽道:「你們的薪水發放流程可真古老。」
酒吧今日歇業,老闆在調酒,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抬:「那隻仿生人呢?」
「打發逛夜市去了。」
「你為什麼把它撿回家?」雪克壺嘩嘩作響,「它不在下城區的備案記錄里,或許是上城區流竄過來的。」
我不想跟人剖析自己都沒搞明白的心路歷程,敲著櫃面道:「薪水。」
「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趣。」她聳肩,扔來一枚晶體。
我把東西放進吊墜里:「如果我被抓的話……」
「放心,組織會去營救你的。」她笑得風情萬種。
08
我從酒吧離開,行過兩條街,果不其然,身後又墜了尾巴。
消息發不出去,對方開啟了短域信號干擾。
一刻鐘後,我被圍截了。
「晚上好,」對方一身黑西裝,行了個標準的紳士禮,「舒閣下讓我等接夫人回家。」
「你們找錯人了。」
「請夫人不要任性。」為首者打了個手勢。
我極力沉下呼吸,看準機會,迎面起式。
右手穿過昏黃的路燈光線,從指尖開始,肌膚皸裂翻折,轉瞬落成鈦白的金屬層,往上蔓延進衣袖裡。
「砰——」
距對方脖頸一寸的地方,拳頭砸上加紅的禁令鏈網——違背「禁止傷害人類」的底層指令——其上懲罰電一竄而過,我瞬間撲跪在地。
「舒閣下吩咐,儘量不要對夫人採取特殊措施。」
人聲時近時遠,有東西刺入後頸,我左耳轟鳴,視野里像素塊亂跳,金屬化的手臂變回柔軟肌膚,身體頃刻停滯了一半。
有人鉗住我肩頸,不由分說地按往地面,土腥氣直衝鼻腔。
耳道紊亂的脈搏聲中,我捕捉到哐啷一響,那是某種金屬變形的動靜。
我要被拆掉了。
這個認知幾乎攥緊我的心臟,腦中殘活的神經一炸,我勉力掙動肩膀——桎梏居然鬆開了。
有人悶哼倒地,上膛聲連成一片,我狼狽抬頭,心臟不可抑地重重跳起來。
黎祁大咧咧地蹲在變形的燈杆上,穿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風衣,居高臨下,視線漠然掃過槍口,嘖聲點評道:「這可真是太失禮了。」
09
附近傳來狗吠聲,有居民探頭探腦。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片,黎祁將為首那人斜掄上牆,並指朝脖頸處一剁——
我啞聲阻止道:「停!」
他手掌偏了半寸,擦著那人頸皮切進牆體,偏頭問:「不能殺?」
「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人類怎麼能隨便殺。」我甩甩腦袋,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趄趔兩步,又被他扛上肩狂奔。
「放心,追不上的。」仿生人信誓旦旦。
「該死,有人在報警。」
話畢,沿路警報器接連炸響,磚塊陷落的咯噠聲不絕於耳,各式針對仿生人的武器從各個角度對準了我們。
我渾身寒毛一豎,反手薅住他頭髮,大喊:「停下!」
他踩著警告倒計時急剎步,有雷射束在腳邊射出一串深坑。
半身投影自地面升起,有警員在那邊斷續道:「兩位,我們接到電話,說有異常仿生人尋釁滋事。」
連接穩定後,那聲音頓了頓,換了種語言:「女士,你是被劫持的嗎?」
黎祁嘀咕:「什麼哦,我這麼正經的仿生人怎麼會違法亂紀。」
「你閉嘴吧,」我從他肩上滑下來,咬牙小聲道,「你的隸屬人要是和我同姓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四十五分鐘後,我一臉複雜地坐在警署質詢室里,心下驚濤駭浪。
身前警員再三確認道:「隸屬人『明佑微』?上城區那位明佑微?」
那邊嘰里呱啦說了一通。
他掛斷通訊,搓著手對我諂媚一笑:「請問,你……您與明佑微女士的關係是?」
我關閉容貌調節器,變回原本的樣子,同時拿出另一份身份證件。
他半信半疑,誠惶誠恐:「明女士不是應該在出席——」
我睨他一眼,抱臂靠回椅背,嗤笑道:「怎麼,私人行程也需要向公眾報備嗎?」
10
近日來,各類仿生人平權事件攪得下城區人心不寧,連帶著警署每晚燈火通明。
我去接我半舊不新的仿生人,一路上聽見紛然議論。
「她不是支持人工智慧保護法立法嗎,怎麼會豢養仿生人?」
「就是因為有這種人的支持,仿生人平權運動才會越鬧越大!人類為什麼要共情仿生人啊,我都加了一個月班了……」
「你們還真相信這群研究員的鬼話啊,那不過是軍用仿生人譁變後的託詞。況且研究中心內部意見根本不統一,誰知道是不是在唱紅白臉。」
「據說他們舉止親密,那她與舒閣下……」
「政治聯姻而已,舒遲暉失蹤那兩年也沒見她傷心啊。」
「噓,過來了。」
……
走完流程出來,夜色已深,周圍靜得人發慌。
地面散著幾張傳單和被撕毀的大字報,無一例外,內容全是平權運動兩派人士的制度抗議和對罵。
明佑微和舒遲暉的名字赫然在列,其間被打了一把鮮紅的大叉——《昔日伉儷政見相斥,如今又該何去何從?》
黎祁盯著新聞標題若有所思,在我匆匆刷走一架共享懸浮車後,他有些恍惚道:「原來你這麼有名嗎?」
我拉開主控門,將他搡去副駕:「你私自更改隸屬人,用了我的真名,難道半分信息都沒有查到嗎?」
「雖然這聽起來很離譜,但我沒有更改權限。」他左右找不到安全帶,退而其次去抓扶手,「『明佑微』到底是什麼身份?」
操作面板一亮,懸浮車轟鳴而起。
速度過快,黎祁後背猝然摔上椅靠,頭髮同聲音一齊凌亂地散開:「等等!車窗搖不上!」
「她是軍用仿生人研發中心前核心研究員之一,軍部特級將領舒遲暉的合法配偶。正常來算,今年該有32歲。」
「你為什麼要用他稱?還有什麼叫『正常來算』?」他嗆了一口風,左右張望,「等一下,這個方向是銷毀廠?!」
「以後有機會給你解釋。」我將操作杆一推到底。
他指示燈一閃一閃的:「現在情況很糟糕嗎?」
「很糟糕,你可能要去垃圾山避避風頭。」我扯斷項鍊,團成團塞進他胸腔暗匣,收手時指腹沾出幾粒花種,「你不會恐高吧?」
然後在仿生人驚恐又懵然的目光中,一腳將他踹了下去。
懸浮車又兜過小半圈,尾翼被擊中,偏離航道,拖著黑煙扎向人造湖泊。
我翻出主駕,摔進電子綠化帶里。
前方不遠處,幾架懸浮車落成半圍,有人推門下車。
如同每次從前線回來那樣,笑容燦爛,姿態張揚,沖他的伴侶張開雙臂:「佑微。」
我喉嚨一抽,偏頭吐得昏天黑地。
11
飛梭開了自動駕駛模式,正穿過上下城區耦合帶,有些顛簸。
我按著胸口,語氣冷淡:「不要頂著這張臉。」
「這麼多年都沒有脫敏。」他狀似遺憾地嘆氣,容貌變換,成了副斯文溫和的模樣,「真奇怪,明明連記憶都沒有。」
「我也很奇怪,副本又死完了嗎?辛苦這麼大陣仗來接我。」
我曾經的繼兄兼師兄——顏佑序,轉頭盯住我,仿佛看待一件極致又罕見的作品,笑容半斂,卻帶著點怨毒:「因為我珍愛你啊,佑微。」
「我可以殺仿生人。」我瞥一眼車體內置槍口,帶著點警告,「你如果不想再次報廢的話,最好拖著原生身體來與我嘮家常。」
疑似「舒遲暉行蹤」的風聲瘟疫一般,由下城區迅速蔓延至上城區,記者們守在耦合港口外,閃光燈和問詢被迅速升合的車窗阻隔。
我停過幾秒,挑釁似的揚了下眉:「抱歉我忘了,你那具身體是離不開營養液的。」
他臉色徹底垮下來。
12
顏佑序照常將我軟禁在別墅里。
下城區少了個不起眼的明薇薇,上城區代表「明佑微」的擬態仿生人依舊在外活躍。
不過近來,人工智慧革命愈演愈烈,軍方逐漸無暇他顧,連帶著研究中心的大半項目被緊急叫停,顏佑序焦頭爛額。
我一邊策划著逃跑,一邊找了個器皿,學著黎祁的樣子在底部敲出個洞,刻上花種品名,挖了點花園房的基培土,把半死不活的種子埋了進去。
一個多月後,嫩芽終於頂破土層那晚,我正謹慎放倒四層的家傭時,聽見樓底傳來激烈的打鬥聲。
我趁亂從側梯下去,在二樓轉角與不速之客迎頭相遇。
「明薇薇女士,晚上好。」黎祁抹了一把面頰的血,視線從我臉上移到手臂——那裡金屬層未褪——指示燈亂閃間不確定道,「你也是……仿生人嗎?」
「現在是談論這個的時候嗎?」我心下訝異又混亂,繞過他往外走,「你來救我?」
他索性拍滅指示燈,慢半拍道:「嗯哼。」
「那你倒是動啊,」我回頭吼,「這立體警報聲很好聽嗎?」
他眨巴眼睛:「可我左腿掉了。」
「……」
我在門廳翻找到了那隻傷痕累累的左腿,腦子裡猝不及防閃過顏佑序的話。
——「對了,這次能找到你,多虧了那隻仿生人。」
「明薇薇,」我猝然抬頭,黎祁趴在護欄上朗聲問,「那邊有盆薔薇,我能帶走嗎?」
13
我們跑上大街,黎祁隨手撬了輛懸浮車,航線設好後,我與他異口同聲道。
「他們為什麼抓你?」
「你為什麼來救我?」
車體升空,他搖上車窗,語氣雀躍,態度坦誠:「因為『確認及保護隸屬人安全』是核心指令之一。」
底下隱隱傳來槍聲,我可有可無一點頭,心裡泛上些說不出的異樣:「可是明佑——」
爆炸聲陡然轟斷我的話。
距離有些近,車體在聲浪中發出共鳴,甚至震裂了風擋。
「什麼情況?」我捂著耳朵,邊喊邊向下望,城區內不知出了什麼亂子,地面有人奔走,形色倉皇。
懸浮車繞出住宅區,視野開闊間,有濃煙直衝天際——那是研究中心的方向。
「我出發的時候,聽見酒吧老闆說,他們要行動什麼的。」
空中秩序失衡,交通燈毫無反應,黎祁索性連入車體中控。
我擰眉看向他。
仿生人窘迫地摸摸鼻尖:「很遺憾,我雖然能爬出垃圾山,混出銷毀廠,但是摸不進港口,只能尋求一點小小的幫助。」
我盯著他的右胸腔——作戰服被雷射束燎燒開,肌膚破裂,橫流的機體液下,是鈦白的機械骨骼——「你的類人系統到底是哪一代的?」
顏佑序的人窮追不捨,有光束彈直衝尾翼,車體在空中急旋過大弧,堪堪躲過。
光束彈擊中無辜車輛,空中頓時亂作一團,有人在喊:「是反動軍!是人類叛徒和仿生人的反動軍!他們打過來了!」
鬧哄哄的,黎祁駕駛間隙看我一眼:「什麼?」
「我說……」我在那雙綠眼睛中敗下陣來,「之前的問題,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我們的逃亡路線有些長,旅途無聊,」另一道光束彈在附近炸開,左翼故障,風擋徹底報廢,仿生人傾身護住我,再抬頭時,笑容帶著安撫意味,「你可以都說一遍。」
我口吻平靜,心跳怦然:「假話是,十年婚變,理念不合,男方拒絕簽字。」
他坐回主駕,扒拉過頭髮間的碎玻璃:「嗯哼。」
「真話是,」我端詳著他的表情,餘光後視鏡里,有幾枚光束彈織成網逼近,「追捕出逃的特殊實驗體。」
他手腕一頓:「實驗體?」
「KC2329,」我的聲音掩在巨大的車體損壞聲中,「明佑微已經死了。」
仿生人睜大的瞳孔間,映出懸浮車分崩的殘骸,短暫的滯空時間裡,他猛地反應過來,伸手將我拉進懷裡,同時右手變成小型炮管,直接轟掉了一輛追捕車。
我撞上去,右耳貼上暗匣的位置,形變的左手碰到發熱的金屬肋骨,定啷一聲,同他平穩的心跳聲一齊傳入耳道。
「三年前,她被確診為卡普格拉妄想症,七個月後,病情惡化,她在家中自裁。」我回抱住他,我們在風聲中急速下墜,光束彈緊追而來,「研究院啟動『擬態項目』,而我,據說是最接近她的擬態仿生人。」
14
我們以人類的形態砸進商貿大廈里,旁人驚叫四散,又在發現我時遲疑地圍攏過來。
「明佑微?」
「不到一年,軍用仿生人再次集體譁變,你們研究院到底在幹什麼!」
「……」
黎祁在半空中為擋攻擊,左臂粉碎性骨折,現下單手護著我,情緒有些不穩。
我遮掩住他肋骨,從他懷裡抬起頭來,露出張與明佑微截然不同的、屬於明薇薇的臉,神情慌亂且疑惑。
人群又三三兩兩地散開。
我們低著頭,匆匆離開中庭,借著琳琅店鋪穿行,確定無人跟蹤後,停在了某間服裝店裡,稍作休整。
我處理著小腿的傷口。
黎祁盯著我動作,冷不丁問:「你查過自己的義體改造程度嗎?」
「查這個做什麼?」
「擬態仿生人的機體液是紅色的?」他蹲在我面前。
「這是人造血液。講道理,公眾人物意外流出藍血是會引發騷亂的。」我很慎重地轉了個方向,「你要是再敢直接舔舐分析我的血液,我真的會揍你。」
「說得像上次沒揍一樣。」他跟著我慢慢轉圈,「你的記憶是全的嗎?」
我搖頭:「發現得太遲,大腦損傷,無法百分百提取並上傳意識。」
他皺眉。
「我不記得關於『舒遲暉』的很多事。」
他沉默過一陣子,喃喃道:「我記得這個項目有違倫理人權,當年被叫停了。」
我眄他一眼:「你記得?」
「我的意思是,我的資料庫里。所以不喜甜是明佑微的設定之一?」
「不,這是我的瑕疵之一。你在審犯人嗎?」
他抬眼諦視我:「那這位犯人,你不覺得你的口供和現存物證有些矛盾嗎?」
「比如?」
「比如血液中攜帶的生物信息,你要怎麼解釋我根據明佑微的生物信息找到了你?」
「那你要怎麼解釋,顏——舒遲暉根據你的行動軌跡找到了我?」
他眉頭皺得更緊了,卻不是副厭煩的模樣,相反無辜和委屈渾然天成:「我根本就不認識那幫人!」
我張了張嘴,試衣間突然從內敞開。
「兩位,情況如此嚴峻,你們卻還在內訌。」是一隻外表體徵明顯的仿生人,它往旁邊一讓,露出其後黑黢黢的口子,「人類真是情緒不穩定。」
我想反駁什麼,黎祁二話沒說,扛起我就跳了進去。
15
城區徹底亂了,地面和空中線路受限,我們只能轉至地下甬道。
板頂大概四米高,周遭石壁潮濕,蘚類植物一團一團的,發出微弱的螢光。
空氣不通,軍靴急速奔過地面的聲音不斷迴蕩又重疊,夾著遠處的水滴聲,噠噠噠噠,擾得我心悸。
「我們能不能選擇一個稍微體面些的逃亡路線。」黎祁的肩骨硌著我的胃部,「我要吐了。」
「擬態仿生人都這麼嬌氣嗎?」
陽光偶爾透過地漏灑下來,上下都是奔逃的身影,我看著跳動的光斑有些暈:「是的,比如身體部位變成武器這種事,我無能為力。」
話音剛落,身前的板頂被轟然掀開,鋼筋與氣浪之下,他急剎不及,緊切之中,只好把我往安全的方向一掄。
形變疊架的雙手充作緩衝,我撞上甬壁,摔下來,緩過好一會兒,才昏頭轉向地爬起。
「又是你!?」我耳鳴未退,恍惚聽見地面傳來顏佑序的聲音,氣急敗壞。
「什麼哦,打不贏就挑撥離間。」灰塵揚起間,已經趴了幾人,黎祁踢飛仿合劑,卸了把槍扔過來,抽空表態,「我不認識他!」
我手腕不穩,槍口一偏,子彈擦過他肋骨,射空了。
「誰教你的槍法!?」他踹開屍體,招呼過我扎進另一條道狂奔,不忘回頭留幾記雷射炮。
板頂——或者說城區地面,塌陷了一大塊,顏佑序在那頭咬牙切齒:「抓住他們!不要傷到腦部,其他地方隨意!」
黎祁大吼:「你身上是不是有追蹤器?」
不可能。
槍聲在甬道中放大、迴響、疊加,我心念電轉:「在你身上!」
他罵了句髒話,太陽穴伸出探針,對著第二節脊骨扎了進去:「這種程度的自檢起碼要90分鐘。」
「你的確該更新了。」
他將我腦袋往下一按,光束擦過他手背打上甬壁,我瞬間聞見了金屬燒灼的氣味。
仿生人不滿:「說好保證大腦完整性呢。」
「不要相信研究員的鬼話,你的炮呢?」
「打空了。」他拉了我一把,「走這邊。」
「你對這裡很熟嗎?」
「如果上城區最近沒有重新規划過地下排水系統的話。」
事實證明,仿生人還要更新一下城區基建資料。
沒路了,他指著上方狹窄的通風口示意。
我往後退:「不可以,我不能被拆分。」
他苦惱道:「那你會游泳嗎?」
「會。」我有些崩潰,「但這裡是下水道啊!」
「明薇薇你有沒有常識,這是經過處理後的廢水。」他一把錮住我,疾退幾步,向後一仰,語氣輕快,「我保證,絕對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
「黎祁!」我在下墜中尖叫,「該死,我要拆了你!」
他悠然道:「古人云:相煎何太急。」
透明質的防護殼在接觸水面的那一剎,完全落成。
16
單人制的防護殼,對於兩個人而言,空間有些擠。
光線徹底隱沒,一片黑暗中,我緊挨著他胸口,聽著對方電子心臟有序的嘀嗒聲,逐漸平靜下來。
殼體順水而下,不知漂過多久,鼠類的窸窣動靜消失,陽光重新灑下來。
防護殼離開下水道,匯進河流里,上半部分打開,我先被推上岸。
仿生人不解:「你在憋氣嗎?其實這條路是雨水系統。」
「你閉嘴。」我身體麻了半邊,攤在石岸上。
他搜索過一陣港口路線,突然道:「你給我的晶體是什麼?」
我有氣無力,一時又忘了學名:「你可以理解為一種補丁,新研發的,說是可以修復記憶區塊。」
「使用方法呢?」他語氣古怪。
「直接接觸,怎麼?」
他轉過身來,攤開的掌心裡躺著我的項鍊,吊墜裂開了,淌出液體,正順著皮膚層泅進去。
仿生人面露驚愕,聲音竟然有些發抖:「因為它碎掉了!」
我哀嚎一聲,活似半身不遂地撲過去:「這東西很貴的!我打了好久的白工!」
他下意識伸手接我。
兩隻手掌一合,液體溫熱,往事摧枯拉朽,頃刻席捲了我的意識。
17
新曆154年7月8日,軍部仿生人基地,模擬戰場,飛沙走石。
「檢測結束,正在匹配下一目標,請稍後。」
我的雙腿沾了些機體液,混著泥土和草莖,看上去髒兮兮的。
有身影從數據光幕里走出來,伸手扶我,納罕道:「你也是仿生人嗎?」
我點頭——研究中心的前輩告誡我,這幾批仿生人參數有誤,對待人類不太友好,所以被誤認為同類時,最好別辯白。
他再無寒暄,直接開啟新一輪模擬,強度直逼最高級。
目標悍勇,善近戰,各參數優異,相比之下,作為搭檔的我十分拉跨。
意識被炸彈轟回模擬艙時,我聽見對方聲音冷淡,用內線反饋道:「該型號淘汰,反應力和敏捷度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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