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野種賤婢到當朝皇后,
只是因丞相嫡女不願嫁,皇上偏又多看了我一眼。
我就此被推出去替嫁,烏鴉變鳳凰,
人人都說我造化好,卻不知這也是他們的好造化。
平外亂,滅權臣,誅昏君……
承蒙抬愛讓我做了皇后,那這小小謝禮,還望笑納。
1、
「娘娘錯了,是這邊。」
嬤嬤笑著,把我從灼灼桃夭前領過來,「奴婢知道娘娘新奇的緊,可太后娘娘那兒耽誤不得。」
「是,阿婉錯了,」 我提步跟上,和孫嬤嬤認錯。
果然,她停下不走了,低頭躬身連說兩個不敢,「娘娘折煞奴婢了。」
「不敢不敢,嬤嬤折煞阿婉了。」
這禮嬤嬤行的多了,我也學會了,當即拜了她一拜。
但我行的不好,因為嬤嬤用手扶住了我,「咦~娘娘不可,這要叫人瞧見了……」
「人,有人?」我正掏杏仁吃,嬤嬤這一說,一把杏仁我全囫圇塞嘴裡了。
「……」嬤嬤滯了滯,下一瞬眼睛彎彎笑了,「娘娘慢些吃。」
她本就面善,笑起來便更為慈和,是我昨日入宮來對我笑得最多的人,我很喜歡她。
相應的,我怕另一位——隨冊封詔書一起來的竹音姑姑。
竹音姑姑與孫嬤嬤都是太后娘娘宮裡的,性子卻大不同,她面冷的很,教我時極嚴肅認真,容不得有半點錯。
然而我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卑奴賤婢,若非丞相嫡女不願入宮,皇上偏又在那時多看了我一眼,否則此生怎會有如此機會。
頭頂沈婉的名字,我替了她。
卻又替不了她。
竹音姑姑日夜辛勤教導督促,奈何人人說我天性痴傻,因此半月下來我只勉強記住了大婚當日需怎麼做。
其餘的……禮多人不怪,比如見了太后,只管跪就是了。
雙膝重重磕到地上,額頭貼地,我大聲喊出準備已久的話,「阿婉給太后娘娘請安。」
上面傳來幾聲笑,聲似銀鈴,一聲聲能盪到人心裡去。
我聽著,聽笑聲停了,又是極柔婉的一聲,像潔白羽毛輕拂耳畔,「還不快扶皇后娘娘起來。」
我自己站起來了。
先前跪得匆忙,沒看清上面坐著的人我就低頭跪下了,如今她讓我起來,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
看看僅聽聲音,便讓人心癢神動的太后娘娘是何等風華。
「娘娘真,真好看,」娥眉杏眼,玉肌朱唇,挑眉一笑,比三月春桃還要惹人。
第一次見這麼美的人,我有些看呆了,太后娘娘一招手便丟了魂似的朝她走過去。
「娘娘,」走到她跟前我才醒神,好在太后娘娘寬和不計較。
她拉著我的手坐下,周身香氣隨那聲「婉婉」漫過來,剩下的話我便聽不進去了。
心神晃漾間,我想起皇上也是這般寬和,這般喚我婉婉。
2、
那是昨夜,我專心剝花生吃,沒發現皇上進來了,等看到他時,我膝蓋一軟就要跪。
皇上伸手攔我,奈何我踩到了衣裙,摔過去時連帶著撲倒了他,一國之君,九五至尊就那樣被我壓著躺到了地上。
我頓時嚇得想哭,可皇上居然笑了,雖然只一聲,但我還是聽到了。
接著,他伸手要我拉他起來。
我聽話照做,兩隻手齊用力把皇上拉了起來,眼眶含著的淚也因這動作落了下來。
下一瞬,一隻手撫上我面頰,輕輕拂去那滴淚,「我們扯平了,不要哭。」
「沈婉,」輕聲念著這兩個字,皇上看著我不知在想什麼,良久才開口,「你有別的小字嗎?」
我搖搖頭。
丞相和夫人只說以後我叫沈婉,可沒說我自此就是沈府小姐,他們的愛女。
我自是沒有沈婉那些小字愛稱。
「這樣,」把新送來的桂花糕放到我面前,皇上薄唇輕啟,眉眼間不自覺帶了笑,「那我喚你婉婉可好?」
「婉婉,」皇上不等我應聲就低聲又叫了幾遍,「婉婉今年幾歲了?」
明明自己也不過才二十出頭,皇上和我說話卻像哄小孩子。
我說新年已經過了,好像是十七歲,他就哄著我,要我想我生辰是什麼時候。
「不知具體哪日,幾月也是行的。」
「七月,」小姐的生辰宴年年不落,這我還是記得的。
我老老實實答了,就見皇上笑著搖了搖頭,燭火搖曳映在他眼中,粲然生輝。
「七月,生辰沒過,那就是十六,婉婉是十六歲進宮的。」
「以後要記住,」伸手抹去我嘴角的點心渣,看我打了個哈欠,皇上讓我去睡。
我不敢,「皇上不睡嗎?」
「朕還有奏摺要看,婉婉先睡吧。」皇上跟著我到床邊坐下,像是要看著我睡著才離開。
這和竹音姑姑教的不一樣,可沒辦法,皇命不可違,我只能躺下自己先睡了。
但今早醒來皇上是在的,也是我不好,翻身時不小心碰到了他胳膊上的傷。
皇上疼的「嘶」了一聲我才醒。
傷了龍體是大罪,我又怕了,被子一揭就要起來認錯,「皇上……」
皇上這次攔住我了,「朕無事,婉婉再睡會兒吧。」
「是,」怯怯應著,我哪能再睡得著,皇上也發現了,就和我說話。
「朕喚婉婉『婉婉』,那婉婉喚朕呢?」
「婉婉聽皇上的。」
「那婉婉以後叫朕阿景吧,」身側的人悠悠一句,我的心跟著漏了一拍。
蕭景琛,他取了中間的那個字。
「是,」皇上隨和,我卻不敢太放肆,先小聲叫他,「阿景。」
「嗯,阿景在。」抬起沒受傷的那條手臂遮住眼,皇上聲音有些啞,「時候尚早,婉婉還是再睡會兒吧。」
「好,」我應了聲靜靜躺著,不敢再有動作,因為皇上在哭。
寢殿檐深,床帳內什麼都看不大清,他也是極克制沒有發出聲響,可我就是知道他在哭。
因為曾有人這樣哭過,無聲無息,手摸上去時才驚覺一片涼。
如這料峭春寒,讓人心顫。
3、
從太后的壽康宮出來,乍一到外面,我直接抖了好幾抖。
急急回去,嬤嬤叫人端來熱羹,看我喝著說起方才太后娘娘說的事——後宮過些日子會進新人。
「哦,再有桂花糕嗎?」指頭捻著桌上落的點心渣,我剛要吃進去,嬤嬤及時拉住我的手。
「有的有的,娘娘稍等,」催人去拿點心,嬤嬤拿帕子給我擦手。
「娘娘真是……」她深深嘆了口氣,終是沒說什麼,只蹙著眉,像坊間的阿婆看她孫兒那樣看我。
被嬤嬤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新點心來了,我先喂她吃了塊。
「好嬤嬤,你能不能給阿婉講講太后娘娘,娘娘真是太好看了。」
嬤嬤登時就笑了,很是自豪,「太后娘娘鳳儀萬千,絕代佳人,舉世無雙……」
再華麗的辭藻也描不出娘娘三分美,嬤嬤看我不明白,換了我能聽懂的,也是深宮女子美色最直觀的體現。
那就是聖寵。
太后娘娘聖寵優渥,十六歲剛入宮就是妃位,而後步步晉升……
嬤嬤說得很動情,憶起自己不過心中傷懷,雨中拾花,結果被剛入宮不久的太后娘娘瞧見。
「不僅得了機會免了責罰,還就此跟了娘娘。」
她沉浸往事,可我發現了不對,「皇上不是太后娘娘生的嗎?」
「自然不是,」嬤嬤給我添茶,「太后娘娘進宮時皇上已經八歲了,哪能是太后娘娘生的皇上?」
「那為什么娘娘是太后?」
嘴裡吃著桂花糕,我說話不清楚,問的問題也不清楚。
好在嬤嬤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她一句說來話長,把時間拉回到十二年前。
「當時皇上還是皇子,他匆忙行走間撞倒了還是辰妃的太后娘娘,登時就嚇得要哭……」
好在辰妃娘娘人美心善,哄小孩的手段也別具一格。
她讓小皇子把自己拉起來,然後擦去他的眼淚,「我們扯平了,不要哭。」
「太后娘娘和皇上的母子緣分,或許就是從這裡就開始的。」
故事嬤嬤講完了,但我有些貪心,沒聽夠。
我想知道我和皇上又是緣起於何時。
「嬤嬤說太后娘娘是十六歲進宮的,我今年也是十六,那嬤嬤看看,我和娘娘像不像,有太后娘娘一半美嗎?」
「這……娘娘自然是美的,」嬤嬤笑著,倏然認真起來。
「真說起來,娘娘您和太后娘娘剛入宮時,眉眼間確有幾分相像。」
「真的嗎?嬤嬤可不許哄我。」
「千真萬確,奴婢跟在太后娘娘身邊數十載了,不會看錯的。」
「可還是不如太后娘娘好看,」嘴裡塞滿用力嚼著,我想到了好法子。
「那嬤嬤知道太后娘娘喜歡吃什麼嗎?」
「娘娘吃什麼,我就吃什麼,這樣我是不是就能和太后娘娘一樣美了?」
許是問題太過刁鑽,我第一次見嬤嬤犯了難,她好一會兒才回我。
「太后娘娘於飲食一道興趣平平,若說有什麼特別的……」嬤嬤垂眼看向我眼前擺著的點心。
「太后娘娘不喜甜食,這桂花糕卻是例外,宮裡常備著。」
輪到嬤嬤不明白了,巧了,我單單知道這個。
在沈府十六年,我多少是聽過的。
最初的辰妃,如今的太后,是沈丞相一母同胞的妹妹,她因是足月後又過了些日子才降生,有小字晚晚。
而這桂花糕,是沈老夫人用沈府後院那棵桂花樹采的桂花,親自給她的晚晚做過的。
如此,一切都明了了。
4、
再見皇上,我就不怕了,當然,本也沒什麼可怕的。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皇上是極雅俊的,他人很好,會喂我吃桂花糕,陪我翻花繩,送我風箏……
不過我還沒拿到風箏,因為我字寫的不好。
「晚晚」,「阿景」,這四個字,皇上說是我和他的小字,我是一定要會寫的。
「寫的和字帖有八分像,鳶尾風箏就是婉婉的了。」
帶著我寫了幾遍,留下厚厚一疊紙和裱起來的字帖,皇上去別殿看奏摺了。
他要我多練多寫,可拿了近十年的掃帚和棒槌,我才使順手了些,如今哪能一下就會握筆,遑論說會寫字。
可我又實在喜歡風箏。
春天,草長鶯飛,正是放風箏的好時節。
我從開始三兩天來一回御書房找點心吃,到現在天天來,因為皇上不許我把字帖帶回去,我只能自己跑得勤些。
到今日,大半個月下來,我興沖沖地給皇上看我寫的字。
他再不給我風箏,春天就要過去了。
「婉婉這字……」皇上遲遲不說話,我急了,扯著他袖子剛要晃,「寫得不錯,但——」
這次皇上沒停,我聽完卻更急了。
「但風箏先緩緩,朕再教婉婉寫幾個字好不好?」
「不好,皇上賴皮!」
我想找人評評理,可看了一圈也沒見個人影。
皇上不喜歡有人在跟前伺候,屋裡常常只有我跟他兩個人。
「那婉婉就當朕賴皮好了。」
輕笑著把我帶到書桌前,皇上從背後環住我,大手覆上來握住我的手,一筆一划寫下八個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在我耳畔一字字念著,他嗓音清潤,臨句末,喟嘆一聲,幽幽不盡。
我吊著腔調也念了遍,「青是我身上青色衣裳的青嗎?」
「婉婉真聰明,」是或不是,已經不重要了,要記住皇上是第一個說我聰明的人。
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餘光里,皇上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不是。
他總愛走神。
那我就要去看風箏了,畢竟傻子嘛,能先開心就先開心。
而且聽說馬上要進宮的都是些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的,不用皇上教她們寫字。
他只教我。
那日子還長,不急在這一刻。
5、
吃、喝、玩、樂,整日到處瘋跑,我到四月半,才記起還要練字。
還是和太后娘娘說起皇上給的漂亮風箏才想起的。
「是皇上給的!」說起那半人大的風箏,我山楂糕都顧不上吃了。
「皇上教的字我學會了,他就賞了我風箏。」拉起太后娘娘的手,我在她掌心寫那四個字。
「這樣,」唇彎地淺了些,太后娘娘問了個叫人臉紅的問題。
好在我嘴裡塞著山楂糕,不用說話,搖頭就夠了。
「那就今夜,」太后娘娘臉上沒了笑,「今夜皇上來,皇后可還記得要怎麼做?」
「記,記得,」娘娘和平日說話沒兩樣,可我就是莫名怕她。
「記得就好,萬一不記得……」太后娘娘抬眼看我,不怒自威,「哀家自會幫你。」
「是,」謝了恩,我提著心,用膳時都在想太后娘娘要怎麼幫我。
皇上盛了湯放到我面前,他盯著我,像是能把我看穿,「婉婉在想什麼?」
「沒……」不知道怎麼回才對,竹音姑姑救了我。
「太后娘娘前歲親釀的梅子酒,如今喝正好,恰逢花好月圓夜,便讓奴婢送了些過來。」
她說著看向我,「娘娘說了,這酒不醉人,皇后娘娘也能喝。」
「多謝太后娘娘。」太后賜酒,我立刻自己倒了杯喝。
竹音姑姑給皇上斟酒,「太后娘娘還說,這酒皇上以前是最喜歡的。」
「是,有勞太后費心。」眉眼潤了幾分,皇上仰頭將酒一飲而盡,而後猶覺不夠,接連又喝了兩杯。
「那皇上和皇后娘娘慢用,奴婢先告退了。」
竹音姑姑帶人退了出去,殿里霎時靜了下來,只有瓊漿潺潺落到杯里的聲音,一下一下激著人心。
我在皇上再提壺倒酒時握住了他的手,「會喝醉的。」
孟夏時節,掌下皮膚熱得發燙,一寸寸傳過來,我身上似乎也有些熱。
「醉?」皇上抬眼瞥我,眸中帶著無盡笑意,「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另只手反握上來,他慢慢靠近,額頭貼上我額頭,「你用了什麼?好香。」
「合歡花露,」濃郁酒氣盡數散了過來,我屏氣小聲回他,「太后娘娘賞的,說是用歲歲如意,年年合歡的合歡花制的。」
「歲歲如意,年年合歡。」
聖意難測,皇上忽地斂了笑,伸手將我擁到懷裡,不住地在我耳邊呢喃。
「婉婉喜歡就好。」
熱氣隨呼吸落在我頸間,皇上打橫將我抱起又放下,耳畔的聲音始終含著無限情意。
「婉婉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只要阿景有,都會給。」
聲音愈來愈小,他眼神逐漸失了清亮,終迷惘一片,分不清眼前人到底是誰。
6、
看伏在我頸間沉沉睡去的人,費力翻身坐起來,我掀起袖子。
皇上說過要扯平,那這次到我了。
簪頭輕抵在手臂上,猛一用力,便有滴滴溫熱墜下,落到帳間開出靡花朵朵,很是扎眼。
太后娘娘和皇上會喜歡的。
而我為此歡喜過了頭,起早去給太后娘娘請安時,不小心摔折了腿。
好在沒覺著疼,比以前打板子、抽鞭子那些好多了,宮裡又有專門的大夫。
來給我瞧病的,據說是最厲害的,他留著鬍子,看著比我沒進宮前常去那家醫館的大夫年紀要大。
我托嬤嬤送他出去,不想她再來的時候帶了皇上進來。
這……昨夜的事仿佛就在眼前,我面上火燒似的燙,沒地方躲,只好藏進被子裡。
不敢看皇上,也不敢叫皇上看見。
可他上手扯被子……竹音姑姑總是來得很及時,她來請皇上去壽康宮。
「娘娘不用躲了,」掀被子把我放出來,嬤嬤撥開我臉側的頭髮,「這種事本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只是昨日才,」嘆著氣,她滿眼愧色,「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沒看好娘娘。」
「傷筋動骨一百天,接下來幾個月,可怎麼辦才好?」
嬤嬤說著聲音一緊像是要哭,我趕忙寬慰她,「嬤嬤彆氣,阿婉錯了,阿婉保證再也不敢了。」
臉頰蹭了蹭嬤嬤的手,我討好地沖她笑笑,她卻還是一臉苦相。
這是為什麼呢?
我不過是不能動,需長時間在床上躺著罷了,其餘吃的玩的樣樣不少。
不僅如此,許是怕我一個人悶,太后提點了皇上幾句,原本過些日子才進宮的世家小姐們就提前來了。
她們一起來看我,烏泱泱跪倒在地上,齊聲高拜,「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真是好大的陣仗!比丞相府那些小妾拜夫人時厲害多了。
可惜我遠不如夫人厲害,只會讓她們起來,其餘的話都是嬤嬤講的。
她原來也會像竹音姑姑那般,說話時面上無一絲表情,一字一句敲下來,讓人不敢再有動作。
我乖乖在自己宮裡躺到了六月。
東風消停,大地如蒸,冰塊從入夏就沒停過,可還是抵不住烈烈炎氣。
「冰酥酪,」報菜名似的,嬤嬤高聲從外面進來,「午膳用的少,娘娘現下吃些吧。」
「不想吃,」怏怏靠在背枕上,我懶懶應聲。
「才做好的,」嬤嬤只當沒聽見,端碗湊到我面前,腥膻味瞬間撲了過來。
我猛地轉向另一邊。
7、
「皇后娘娘遇喜已有近兩個月。」
來的還是之前那位,把完脈,老大夫退到一邊去和嬤嬤說話了。
皇上,皇上又走神了,拉他袖子也沒反應,還是聲「太后娘娘到」,才將他扯了回來。
「阿婉拜見……」
「好孩子快別動,好好讓姑母看看你。」
美人方至,殿中暑氣頓時消了大半,皇上回神,整個人多了幾分精氣。
眼睛一錯不錯,他聽得很認真,「……皇后娘娘若有任何閃失,別說皇上,哀家第一個不饒!」
底下跪著的人齊齊答是,太后娘娘轉而又囑咐了我和皇上許多。
臨了,又單叫了皇上出去。
我終於可以躺著歇歇了,也只是歇歇。
聽聞婦人經十月艱辛才可誕下一子,如今才是開始,真正費心難受的怕還在後頭。
比如,嬤嬤每日端來的藥。
「嬤嬤,阿婉能不喝嗎?」
「娘娘還是喝了吧,太醫說了,這對您肚子裡的小皇子好。」
「可是好苦,」一想起那味道,我舌尖就發緊,「今日是什麼好吃的?」
「奴婢去看看,」照常放下藥,嬤嬤轉身就走,等她回來,便用空碗換下盤子裡的芝麻糖和鮮棗仁糕。
正好招待人。
「娘娘真是好福氣,令我等好生羨慕。」說話的是謝太尉家的小姐,如今稱寧妃。
寧妃是新進宮的人里,分位最高的。
她為人靈巧,甫一開口便有許多人接話,各種好聽話說不停。
也是,她那樣大方的人誰不喜歡。
寧妃送我的兩顆近拳頭大的珠子,握在手裡沉甸甸的,比我在丞相府見過的還要明潤。
裝珠子的錦盒也十分漂亮,木質上乘,花紋精緻,由內而外散著異香。
我愛不釋手,邀嬤嬤一起看,嬤嬤卻不以為意。
「仗著娘娘您不懂,送珠子,呸,娘娘偏要生個皇子給她們看……」
嬤嬤的聲音突然停了,我轉頭去看,原來是皇上來了,他一眼就瞧見了我手上的珠子。
「是寧妃娘娘給的,皇上看漂不漂亮。」
「是好東西,她有心了,」大手轉著,珠子碰撞發出輕微聲響,皇上嘴角浮出一抹笑,轉瞬即逝。
「婉婉近來覺得如何,有什麼不舒服嗎?」
「沒有,」習慣性搖頭,搖完我又點頭,「感覺渾身沒力氣,總是想睡覺。」
就像此刻,長長打了個哈欠,我掀起被子就要躺下。
「娘娘不可……」嬤嬤想攔我。
「無妨,讓她睡吧。」揮退了候著的人,皇上的大掌輕輕落到了我身上。
他一下一下拍著,久到我都覺得自己睡著了才停下。
「婉婉不要怪朕,」寂靜中忽然一聲,皇上似乎很累,聲音沉沉,「朕也是身不由己。」
「何況……」極輕的一聲笑,他似是無奈,又像是滿足。
「我只是她手裡的一把刀罷了。」
8、
我的珠子找不到了。
自查出有孕,我就沒什麼精神,得了這珠子才覺得有意思了些,不想還沒玩夠就找不到了。
「嬤嬤,你看見……啊,嬤嬤我肚子疼……」
死死攥著軟肉,我臉上身上冷汗頃刻就下來了,好在不用像在丞相府那樣,痛了不許出聲,只能咬碎牙往裡咽。
我用力大喊,「好像流血了,嬤嬤,流血了……」
再醒來,嬤嬤沒候在我身邊。
在的是個面生的宮女,「太后娘娘盛怒,嬤嬤還在殿外跪著。」
「皇上也……」我重新合上眼,她適時止了聲,只用手帕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
我到皇上來才放聲哭出來,「婉婉不是有意的。」
「婉婉聽話的,一直很小心,」淚花迷眼,我胡亂拉著皇上的手放到肚子上。
「婉婉摸不到,皇上摸摸,婉婉和阿景的孩子還在,在不在?」
「在的,孩子還在,」移開手,皇上把我摁到懷裡,如初見那夜般,他伸手帶走那些眼淚。
「是朕不好,讓婉婉受委屈了。」
給小貓順毛一樣,皇上摸著我頭髮,說他已下旨罰寧妃在我生孩子前不許再出來。
寧妃送我的珠子有問題。
裝珠子的錦盒熏了極重的麝香,珠子日日置於其中,多少沾了些,而錦盒我常置於身側,又拿珠子玩。
「婉婉覺得這樣好不好?」皇上垂眼問我,可我太累了,不能回他。
捏著他衣袖的手指被掰開,皇上扶我躺下,良久,終轉身離去,利落乾脆,無半分猶豫遲疑。
所以,我答不答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來,後面我竟一到夜間便無法入眠。
白天倒是能閉眼,卻又不得熟睡,總是哭喊著「娘」從夢中驚醒。
如此數天,許是母女連心,夫人進宮來看我了。
「婉婉受苦了,」四下無人,夫人待我如往常待沈婉那般,輕言細語,滿眼愛憐。
我有樣學樣,一聲「娘」才喊出來,眼淚就下來了,「娘,我害怕。」
「婉婉不怕,娘在呢。」夫人把我摟到懷裡,她衣裳上的祥雲刺繡隨之撞到了我眼睛裡。
她這衣裳是新裁的。
如有實感,眼睛剎時痛了起來,我想緊緊貼上那處,又怕將眼淚沾到上面。
我索性放手在臉上抹了把。
只要娘在,只要娘還在,我就什麼都不怕!
夫人在宮裡住下了,為的是給我陪產。
說來也怪,自她來,我夜間慢慢能睡著了,白日小憩也安安穩穩地,很少再做夢了。
這一睡得好,吃飯就香了。
「一人吃兩人補,多吃些才好。」陪我漫步消食,風清氣和,夫人信手一指,我們轉了個方向。
9、
這裡離太后娘娘的壽康宮近,夫人說當去拜會娘娘。
留我在外殿喝茶吃點心,娘娘和夫人去裡面看夫人衣裳上的錦繡雲紋了。
大概是因為外面只有我這個傻子,她們說話雖有克制,但聲音並不低。
「當年丞相和臣婦照顧不周,害得那孩子沒保住,如今這個,臣婦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有任何閃失。」
「太后娘娘您說是嗎?」是夫人在問。
沒有回答,片刻後太后娘娘才清脆一笑,「這般精巧的繡工,可後繼有人?」
「不勞娘娘費心。」
兩個問題都沒有答案,從裡面出來,夫人就帶我回去了。
路上抬步輦的太監腳滑顛了下,一回宮夫人就罰板子發落了他,和在丞相府時一樣厲害。
而丞相府那些小妾沒夫人好福氣,不像她兒女雙全,只自己孤零零一個人。
後宮這些便沒我那份好福氣。
皇上勤勉,有幾位查出來有孕,卻讓人意外,也不那麼意外地都小產了。
「婉婉的孩子沒生下來,莫說是庶皇子,便是個公主,老天也不許她們留。」
毫不在意地剪去多餘花枝,最後只留綠葉簇擁著一枝獨放,夫人心情頗好地朝旁看了眼。
嬤嬤很快拿過來幾身新衣,大人和孩子的都有。
「專吩咐了人在府里做好送進來的。」
錦緞精繡,衣裳做得十分漂亮,一看就用了很多心思。
「娘真好,」緊緊抱住夫人,我手撫著她衣裳上的寶相花紋,指尖連心一起痛著,又稍有撫慰。
很快,很快冬天就要過去了。
拿繡針的手便不會被凍得十指僵硬,凍瘡橫生。
我看向搭在我肚子上的手,膚如羊脂,白皙如玉,是一貫養尊處優,細心護養才有的。
「孩子好才是真的。」
夫人萬分愛惜地摸著我肚子,讓嬤嬤去太后娘娘那告聲罪,說我不便去除夕宴。
「無妨,龍胎自是最要緊的。」
重述了遍太后娘娘的話,嬤嬤拂燈出去了,殿里只留了盞小燭。
燭火爍爍,我望著,恍惚也是一盞燭,那人獨坐營帳,眉目緊鎖思量著什麼。
很想撫平他額間的不快,我伸手,他卻乍然抬眼,清朗一笑。
我伸手只抓到了幔帳,「娘,我疼,我肚子好疼。」
窗外明明滅滅,爆竹焰火聲此起彼伏,新歲到了,我自己都聽不到我的聲音。
全靠嬤嬤耳力好。
她聽到茶盞打落在地的聲音,帶人急急衝進來,燃燈,備水,待產……
穩婆是夫人從宮外帶來的,經驗很足,我聽她的話,該用力時用力,蓄力時便一分力也不敢耗。
「哇~」響亮的一聲哭啼,婆子聲音里滿是驚喜。
「皇后娘娘生了,生了。」
10、
我醒過來時,已是天明,夫人,太后還有皇上都在外殿,聽我醒了便一齊涌了進來。
許是夫人和太后娘娘在,皇上不好直喚我小字,「皇后辛苦了。」
他把孩子放到我身邊,說為他取名「元煦」。
元即元日降生,也是嫡長子之意;煦則是「春風送暖入屠蘇」的煦煦朝陽。
夫人說今日晴光普照,偏天降大雪,滿地清白。
「實乃祥瑞之兆!」司天監來稟,緊接著,言出法隨般,三日內漠北邊境傳來捷報。
敵軍於除夕夜夜襲我軍,正中圈套,死傷慘重,我軍乘勝追擊,大勝!
「好好好,」皇上少見笑得如此開懷,他握了握我的手,轉而抱起孩子親了又親。
那模樣,看著倒真像是個明正端雅的仁君慈父。
大赦天下,孩子滿月禮恰逢大軍班師回朝,雙福臨朝,皇帝重賞三軍。
承德二年初,天下平和,百姓安樂。
某一人之死便像是落到海里的一滴水,那樣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這宮裡也是一切如初。
有位貴人保了八個月的孩子,終是沒保住,早產生下來就沒了氣息。
「皇后娘娘當初也是早產……」
「咦,皇后娘娘懷的可是祥瑞之胎,自是不一樣。」
兩個小宮女咬耳朵說悄悄話,我忍不住出聲咳了幾下,免得其他人聽見要她們受罰。
但哪來的其他人呢?
自滿月禮我病了後,孩子就從殿里抱出去了,夫人和嬤嬤也都跟了過去,沒有人會來。
沒有人……
額上發燙,我眼底泛了潮,透過水霧看他一身玄衣被血浸染,猶不覺痛。
漠北風沙大,他嘴唇乾裂泛白,身體愈來愈涼……
「皇后娘娘萬福金安,」突然一聲,我側目,床邊跪著一人,身著華服,容色昳麗。
她脊背很挺,似蒼翠青松,不像以往那些妃嬪柔若無骨。
嗓子乾澀難以開口,我虛虛抬手讓她起來,她卻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熱,連帶著手中握著的東西染了暖意,溫潤宜人。
「是我在漠北得的,」喂我喝藥,新進宮的柔嬪性格十分之好,並不恃著自家兄長的赫赫戰功而輕視我。
換句話說,她不拿我當傻子看。
「裴雲晗,年十八,八歲前長在襄城,八歲後隨兄長裴雲昭四處流落,幸得霍將軍惜憐。」
一把精巧短刀,柔嬪手中利落削著梨,襟懷坦白。
「無視虛禮的話,我該是姐姐,」她刀尖銜著塊梨喂到我嘴邊,梨肉瑩白,一咬,汁水充盈,沁人肺腑。
秋白梨,我立刻就嘗出來了。
「甜不甜?驚蟄了,我哥哥專讓人送來的。」
怕眼眶含著的淚溢出來,不敢有大動作,我輕輕點了下頭。
「甜就好,」颳了下我鼻子,她笑容溫熙,「那你就要快快好起來。」
「夏熟盧桔,黃柑橙榛,枇杷樵柿,什麼都能錯過,就是不能錯過霜降的柿子。」
「你說是不是?」
循循誘導,柔嬪極體貼暖人,有如家常溫絮棉帛,而非薄涼錦綢。
「這狼牙是我另一位兄長親獵狼王所制,辟邪壓凶最好,初見沒什麼好送的,我就借花獻佛了。」
淺淺一笑,她起身將我擁至懷中,丹唇輕啟,震人心魄。
眼淚再也收不住,倒豆般傾瀉而下,顆顆墜在大紅被面,迅速泅濕沁開,只留一團墨色。
盤衍在我心頭多日的夢,恍然也這樣散了。
11、
心裡輕下來,身上也鬆快了不少。
加之一日復一日用著藥不鬆懈,迎著艷艷春光,百晬宴前我徹底好了。
我很久沒見孩子了,他長了不少,模樣很是可人,任誰見了都想抱一抱。
千里扶柩送妻還京的燕王,聽聞整一年不曾踏出府門,如今方一見孩子就抱了過去。
太后娘娘在旁逗弄,他們年歲相當,看著很是相配。
此等諧和景致不能我一人獨享,我悄悄拉皇上袖子指給他看,「皇叔右耳下有顆痣,不像阿景的在左耳。」
「……」沒等到回應,皇上隨意瞥了眼,有奶娘上前抱走孩子,「該午夢了。」
這確實,打了個哈欠,我起身離席。
走到一處假山時,隱約聽到有人說滿月禮,百晬宴辦得如此宏盛,皇上定是十分看重這嫡長子。
「周歲宴……」
我望了望頭頂聚起來的沉雲,周歲宴,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
原本說好的陪產,不想到了現在,百晬宴過,夫人終於要出宮回府了。
一是進宮日子確實長了,二是有喜酒等她去吃——夫人本家和剛立下汗馬功勞的裴將軍結親了。
據說那言官的女兒和裴將軍,兩人早有情愫,因邊疆戰事才耽擱了。
如今裴將軍凱旋歸來,功名倚身,自該是喜上加囍。
「銀甲在身,端坐高頭大馬,肅然一望,宛若天神睥睨眾生……」
說著不知從哪兒看來的,專寫裴將軍傳奇的話本子,小宮女憨憨笑著,一臉痴相。
我卻想起了另一位。
和裴將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京城第一紈絝,霍勉。
霍勉是霍老將軍的獨子,他這名字據說是先皇親賜,因此自小桀驁不羈,不服管束。
我知道他,是因為相府嫡子,也是獨子的沈大公子,沈知。
沈知常請些少爺公子來府里吟詩作賦,一次叫我去侍宴,也只那一次。
我去了,霍勉來了。
支手撐著,他偏頭清肆淺笑,如其他人一般,應和著那難入耳的輕佻言辭。
主角卻才堪堪登場。
逐個敬酒,霍勉原本笑著的眼,在看清那些人口中的女子是我時,深深沉了下來。
或許吧,行過禮,和他錯開的一瞬,他臉上笑意驟然如初,仿佛那一眼只是我的錯覺。
我就此記下了他。
青絲繩在頸,手覆上身前的彎月墜子,緊實觸感叫人心安。
太后壽辰即將到了,後腳趕前腳,等得及的,等不及的,後宮前朝怕是有的熱鬧了。
12、
我不頂事,孩子的滿月禮、百晬宴都是太后娘娘一手操辦的。
可太后壽辰,就不好由太后娘娘自個著手辦了。
這差事落到了因有孕才晉升的柔妃身上。
隨軍多年,大漠風沙里長成的赤薔薇,並不因有孕而尖刺消泯。
浩浩蕩蕩領著眾人來我宮裡請安,她風頭無兩,完全蓋過了當時的寧妃。
太后壽辰辦得很是熱鬧。
前朝獨一位的王爺,各大臣及其親眷,應到的都到了。
祝辭獻禮,推杯換盞間,我瞥見進來了個人,她悄悄立到柔妃身後,和她貼耳說著什麼。
貼身跟柔妃的一直是兩個人,現下來了一個,還差一個沒來。
遙遙一望,我離席去看孩子睡了沒,正遇上有婦人議論近來風頭正盛的裴將軍。
還有沒來壽宴的將軍夫人。
「青梅竹馬,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天定的好姻緣。」
……
圍著丞相夫人說盡了漂亮話,我粗掃了眼她們要走,本在殿里看孩子的嬤嬤卻踉蹌著跑了過來。
「娘娘,小殿下,殿下……」
粗喘著氣,她臉色漲紅,顫著聲,忍了又忍才將話說全。
「小殿下不見了!」
宛若燒得正熱的油鍋里濺進去幾滴水,席上頃刻炸了。
腦子空白一片,我抬步就跑,被裙角絆倒狠狠摔在了地上,一時眼冒金星,無法思考。
好在傻子想了也想不明白,不耽誤。
宮裡近寅時才解禁放行。
也是沒辦法,實在是查不到是誰悄無聲息摸進我宮裡,迷藥迷倒了奶娘,孩子……
楠木小床上,暗紅血跡斑斑駁駁,大理寺丞說是利刃划過經脈,血噴濺而出所致。
「應是兩人搏殺時留下的。」
「微臣以為,賊人若意在刺殺,根本無需帶走殿下,」稍頓了下,大理寺丞深深伏倒在地,「故小殿下暫且應該無礙。」
「暫且是何?」
「應該又是什麼?」
一腳踹開跪著的宮人,皇上聲色俱厲,「找,都給朕找!找不到,你們的腦袋都別要了!」
「皇上息怒,」底下人一陣呼和,迅速散了去找,循著斷續殘血到了假山。
假山緊鄰鏡湖,我親自做的虎頭帽,沾著刺紅血跡就在那青青湖邊草中,再近點兒就落水了。
落水……湖中尚不知如何,侍衛在假山後發現了方手帕。
13、
帕子幾乎被血浸透,經辨認,是柔妃身邊沒到壽宴的那位侍女的。
「青黛!」柔妃和她的兩個侍女情同姐妹,才一見那帕子,眼睛就紅了。
「青黛會武,臣妾便讓她四處巡視,有備無患,不想今日竟……」
「傷了青黛,劫走皇子,」哭聲漸止,柔妃面上一片冷然,「宮內戒備森嚴,是誰如此大膽,敢對皇嗣下手!」
眼神凌厲,她寸寸掃過去,書房內跪著的一眾大臣脊背顫顫,噤聲不敢言。
方顯丞相與燕王之魄力,前者臨危不亂,後者則無懼。
皇上突發頭痛難以忍耐,其他人解禁回府,丞相帶著裴將軍又回了寢殿。
親執燭火,他們寸土不漏,仔細查看,直至天明。
「老爺找到阿寶了嗎?找到了嗎?」
掙脫嬤嬤,我見到丞相就撲了過去,學他府里那些小妾不住地磕頭,「求老爺,求老爺。」
沒有一腳將我踢開,丞相彎腰扶我,手卻握著東西展不開,只好也跪下來。
嬤嬤趕來,把我拖起來他才起身。
「大人見諒,皇后娘娘昨日受驚太過。」半拉半拽,嬤嬤帶著我離開。
我掙扎著回頭,只看到裴將軍在,丞相已經進去了。
一夜未眠,裴將軍面上稍有倦色,仿佛消減了話本里所寫的,身為一軍主帥的冷傲。
此刻他眉目溫潤,更像是個讀書人。
我不由想到銀甲合身,月白長衫卻或更襯他一些。
他的妹妹,鏗鏘赤薔薇,天下山河本可盡她肆意生長,偏卻來了這地方。
風潮暗涌,沒有太陽。
還有響噹噹的京城第一紈絝,縱他百無禁忌,行事放蕩,又不容他云云一生。
大意輕敵,率兵深陷敵陣,片甲不回。
……都是因為誰,因為什麼呢?
「哈哈哈哈,」放聲大笑,眼淚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流下,砸到地上即刻不見。
是了,將人生吞活剝都不眨眼的地方,幾滴眼淚又能奈何?
意識到這點,我止了哭只是笑,皇上來的時候,我正笑著給阿寶講故事。
阿寶是我給孩子起的小名,我娘說過,賤名好養活,皇帝賜的名字太重了,一般人背不住。
「阿寶看,這是阿景給婉婉的風箏,等你長大就能放風箏了。」
輕輕晃著小床,我放了塊桂花糕進去,「這是桂花糕,婉婉最喜歡了,阿寶知道為什麼嗎?」
14、
「嘿嘿,」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餘光正好掃見身後的人。
他停下步子立在原地,似乎也想知道答案。
「因為這是婉婉第一次見阿景時,他送我吃的。」
有求必應,說完,我直接連碟子帶點心一起放進小床,「阿寶要多多吃,快快長,長大……」
「阿寶怎麼不吃!」
聲調高揚,我陡然站起來,「阿寶呢?我的阿寶去哪兒了?」
慌慌張張四處找著,我轉身向外跑,猝不及防陷進明黃錦袍里,被他緊緊抱住,「婉婉。」
這一聲,和去歲四月半那夜,他酒醉情迷時喊得一樣聲色悠轉,情意無限。
原來石頭是有心的。
掙扎不脫,我不再動作,只淚眼婆娑地望著他,「阿景,阿寶不見了,阿寶不見了!」
「婉婉,」又是一聲,仿佛除這兩個字外,皇上再不會說別的。
滿臉是淚,我等不到回答,雙手不耐地捶打掙扎著,最終無力垂了下去。
半暈半醒間,嬤嬤進來了,她實實在在哭了,哭的很傷心,可又怕吵著我,極力壓制聲音。
「娘娘自昨日晌午就沒進過食,小殿下之事,對娘娘打擊過大。」
屏風外,人影忽地跪了下去,不停叩頭,「都是奴婢的錯,奴婢該死……」
立著的人長長嘆了聲,怕是也知道,即使嬤嬤寸步不離地守著,也於事無補。
青黛會武都被人所傷,不知蹤跡,她一介老婦又能做什麼?
沉沉睡了過去,我醒來聽說皇上在讓人引水放湖,誓要在湖裡找出些什麼。
「假山呢?皇上可派人仔細尋了?」
柔妃亦十分憂心,來我宮裡找皇上時聲淚俱下,好不淒淒。
按說美人垂淚,理當憐惜,皇上卻只讓她先回去,就匆匆去見丞相了。
柔妃陪我坐了會兒,她在我面前還好,一看見太后娘娘,眼淚又斷線珠子般往下掉。
搶足了風頭,惹得太后娘娘都忘了,她是來看我這個瘋子皇后的。
太后領著柔妃走了,大哭尖叫嚇走嬤嬤,我一個人靜靜躺著,不想故人突然來訪。
她還是送我珠子,我起初哭著不肯要,見是通體透亮的琉璃珠子才作罷。
止了哭,臉上掛著淚,我專心玩起了珠子。
沒人搭話,她一個人自言自語,說得倒也情真意切。
「當初說我意圖不軌,謀害皇嗣,可如今是我害了他嗎?」
「我那時才進宮多久?第一次夜裡受召見,居然是被責問禁足!」
「整整十個月!」驀地轉身,她步步逼近,語氣急厲,「你知道這三百多天我是怎麼過的嗎?!」
「嗚~」百晬宴過了才解禁的寧妃娘娘,看著很是生氣,我登時被嚇哭了。
「阿寶不怕,不怕,」緊緊抱著枕頭,眼淚全蹭到上面了,我又扯著袖子去擦枕頭。
寧妃即時笑了,開懷大笑。
「也好,我算是看清楚,也想明白了,這宮裡什麼都是假的,什麼情啊愛啊,位份……統統不重要。」
「婉婉,暫且先這麼叫吧,」笑得沒那麼讓人怕了,寧妃俯身靠近。
她給我擦眼淚,「婉婉別怕,我知道不是你。」
「我謝清毓傻過,但還沒那麼蠢,不會連報仇,也報錯了人。」
15、
謝清毓,謝家百年世族,金尊玉貴養著的明珠,初入宮不久便被禁足。
沒削位份,以為是開恩垂憐,不想司天監進言她和小殿下命格相衝,皇上便在百晬宴後才放她出來。
是輕是重,很是明白。
她就此平白受了十月的委屈,確實是任誰也不能輕易算了。
「司天監算得那樣准,不知丞相可有吩咐他們算過,皇上何時壽終,自己又何日得以大權盡握?」
喜燦燦笑著,寧妃像是在說極平常的話。
我忽然覺得她不該解禁,不然照她這般無所顧忌,早就不止是禁足了。
「奴婢參見兩位娘娘。」柔妃身邊的紅纓進來,定定看著寧妃,「娘娘您……」
「怎麼!」紅纓來得太突然,寧妃和我都嚇了一跳。
「沒怎麼,只是奴婢沒看錯的話,娘娘手裡拿的是我家娘娘的帕子。」
柔妃陪太后曬了會兒太陽,要回去才發現手帕落這裡了。
「見兩位娘娘正說著話,我家娘娘不好打擾,便在外等了會兒才叫奴婢進來。」
淺淺一笑,紅纓福身拜了拜,「這帕子是新的,娘娘喜歡便留著吧。」
「禮尚往來,門口那個我家娘娘就帶走了。」一句話,紅纓說得意味深長。
「我家娘娘說像她這麼聽話的奴婢不多見,要請回去叫我們這些人好好學學。」
「好,」呆愣愣地,前面還氣勢昂揚的人,轉眼放低放軟了聲音,「多謝柔妃娘娘。」
著實是……還沒那麼蠢。
寧妃回去就做夢驚著了,請旨讓自家母親進宮,稍解思親之苦。
如今宮裡大小事情,一應皆是柔妃在管,謝夫人禮數周全,御花園碰上的時候,和柔妃行了大禮。
柔妃自然是攔住了,「夫人知我心意就好。」
「臣婦明白。」奉上白玉佩,留下自己的貼身侍女,謝夫人出宮了。
寧妃自此失了自由,不論到哪兒,謝府那位媽媽都跟著。
「還不如禁足呢!」氣呼呼才坐下,媽媽就跟過來了,「娘娘慎言。」
「是——」無奈應聲,她還是不在意,「這不是沒別的人嘛。」
「婉婉你說是不是?」捏捏我臉頰,她拿出串小珠子,「這是給阿寶的。」
「姨娘給我們阿寶戴上,看好不好看?」小心把枕頭抱過去套上,她笑容明媚純澈,燦若朝陽。
看得人眼眶直發熱,「好看,謝謝清姐姐。」
「謝什麼,」手一揮,她瀟洒不過須臾,「唉,滿宮也就你這裡是真的,高興就笑,不高興便哭……」
「啊!」吃東西不專心,我咬到了舌頭,熱淚立時出來了。
不用再忍了。
16、
「婉婉別哭,別哭,」寧妃霎時急了,當即掏了個大珠子哄我。
我一時哭笑不得,伸手去接珠子,外面疾步進來一個人,「柔妃娘娘宮裡出事了。」
還不到用晚膳的時候,柔妃因有孕提前傳了膳,不想湯有問題。
「聽說多虧了紅纓姑娘,」那宮女退下,再伺候用膳的時候,就見拿了雙銀箸,滿桌的菜被她試了個遍。
許是試過之後更好吃,加上寧妃不斷誇我,這頓我吃的較平日多了好些。
肚子有些撐,我趁她們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
「去和孫嬤嬤說一聲,就說皇后娘娘在咱們這裡,免得她四處找不著人擔心。」
柔妃打發了人去傳話,紅纓也去外面守著了。
「我哥哥下午已經離京了,左右不出十日,皇上會請他們進宮。」
刀尖剪去燭心,燭火杳杳卻又很快燃得更旺了,明暖燭光映襯下,柔妃眉眼溫煦如初,笑容恬靜。
詰問寧妃擅闖寢宮,責罰她的時候,這笑也不曾變過分毫。
「才解禁不久,行事便如此放肆,」柔妃話裡帶著怒,聽起來卻隱隱含著幾分笑。
隨手把帕子丟下去,她笑容深了幾分,「寧妃莫不是忘了?」
這話一出口,不等那位媽媽再拽,寧妃就自己跪下了,她才要開口,柔妃打斷了她。
「寧妃藐視宮規,行事乖張。」
目光偏了偏,柔妃看向另一位,「張媽媽,你說我該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