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為什麼死嗎?因為不想見到你啊!」
我俯視他布滿血絲的雙目,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著。
「她一想到你的臉,一想到幫過你,就無比噁心!還不如死了乾淨!」
趙湛揮開我的手捂住耳朵瘋狂嘶吼:「別說了!我讓你別說了!」
我滿意地看著他的模樣笑出了聲,可惜我的爹娘阿兄再也回不來了。
成王敗寇,要怪就怪他害了不該害的人,怪他沒有贏了段辭夕。
我會留著他的命,好好折磨。
段辭夕默不作聲地隨我出了天牢,一路跟到太陽底下。
我用街邊的井水狠狠搓洗被趙湛碰過的手,陰鬱的情緒一時積聚,我閉著眼平復發抖的雙手。
段辭夕抓住我的手,我掙了一下沒掙開。
他看人向來冷厲,但此刻目光像一灣湖水,很安靜,就這麼看著我。
太陽很大,曬得我覺得就這麼糾纏一會兒好像也很光明正大。
「去文台嗎?」
「什麼?」
「去文台嗎?」段辭夕神色端正,耐心地又問了一遍。
段辭夕沒有給我猶豫太久的時間,牽著我去監察僚要了匹馬就走人。
將事務全丟給了副手,只留下一句半月後歸來。
段辭夕帶著被兜帽遮住面容的我上馬,同乘一匹,出來的時候我隱約聽見監察僚炸開了鍋。
好像在說他們家王爺忽然色令智昏了。
我視線遮擋,恍惚聽見段辭夕輕笑了一聲,又覺得聽錯了,疾馳在當年的路上,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時候。
「你當初為什麼想要木劍啊?」
「時時靜觀,告誡自己行事有道,殺心須忍。」
段辭夕很認真的在回答。
原來是這個意思,可是後來去了邊軍,只能從屍山血海里殺出來。
……離京城一百里外,我們剛在茶攤坐下,四周忽然靜默一瞬。
前生鍛鍊出的直覺讓我躲過一記暗器。
段辭夕周身忽然凜冽,同我飛身退出茶攤,一行喬裝的旅人一路追殺我們,應當是從京城一路跟來的,就想找機會在城外出手。
我這具身體太弱,動了兩下便有些氣喘。
來人似乎沒想取我性命,但段辭夕左手攬著我被劃了一刀也不鬆手。
「不用管我,鬆手!」
段辭夕抿唇不語,一直被逼到半山崖。
我垂眸估摸了一下,山崖不高,以段辭夕的身手,不難躲過一劫。
這般想著,我猛然伸手將段辭夕推了下去。
他錯愕又目眥欲裂地望著我被人活捉,還無所謂地朝他笑。
14
不過我沒有想到抓我的是老熟人,阿洛爾。
當初漠北被重創,赫哲身死,漠北王重傷撐不了幾年,備受支持的大王子沒了支柱,被弟弟取而代之。
大王子當真是記仇,這麼幾年被排除到權力中心以外,便來大啟尋段辭夕的仇。
「終於讓我逮到了機會……我看你好生眼熟?」
阿洛爾的面容便透著野性難馴的氣息,哪怕穿著中原服飾,說著漢話。
我默不作聲,心裡卻在想總不能一個兩個都能認出我罷。
忽然,他端詳半天大笑出聲。
「鏡明!果然是你!你算計人的時候總是喜歡眯著你那雙狡猾的眼睛!」
我氣結,又被認出,真是躲不過老熟人的眼。
阿洛爾掰著我的臉瞧了半天也沒瞧出我怎麼換的容貌。
不過他也不糾結了,惡狠狠地說要殺了我為漠北狼王報仇。
漠北折磨女人的手段層出不窮,我手心出了細汗,只盼著能拖延時間等到段辭夕救援。
「我早就說漢人狡猾不可信!要是聽我的你早就活不到現在!」
「不對,你早就被我殺死一次了!哈哈哈哈哈!」
我打斷阿洛爾的自我陶醉:「你知道我的真名嗎?」
「我叫明槿,我母親的名字叫明鸞。」
阿洛爾果然扯著我的領口鷹隼般怒視我。
「原來是你!你跟你的母親一樣狡猾,只可惜,還不是都死在了漠北!」
「那你知道你弟弟哈萊是怎麼取代你的嗎?」
我鎮定地與他對視。
阿洛爾細細回憶了一會兒,咬牙切齒地罵我。
「我就知道那個賤種平白無故怎麼長了腦子,原來又是你搞的鬼!」
我勾唇,中計了。
沒腦子的可不是哈萊,而是阿洛爾這個蠢貨,一直不把韜光養晦的哈萊當回事。
「我既然能讓他取代你,就能把他再拉下來,大王子考慮考慮?」
「殺人不過頭點地,殺了我簡單,只不過日後再想反悔可就沒這個機會了。」
阿洛爾認認真真踱步幾個來回,居然真的在思考我說的話。
「說不定我還能說服段辭夕合作,我們共贏。」
「屆時,漠北是你的……」
阿洛爾狐疑地打斷我:「我把你帶回漠北,到時候還不是想如何就如何?休想誆騙我!」
我暗暗鬆了口氣,知道他被說動了,幸好來的是阿洛爾,要是哈萊,我還真沒把握忽悠到。
「既然如此,大王子便立刻帶我北上吧,我順路去文台取一樣東西。」
阿洛爾見我順從配合,點了頭又問是什麼東西。
「大王子去了就知道了。」
他太自信了,自信到覺得同意我的話也翻不出風浪,輸給哈萊真是意料之中。
我被捆了五日,阿洛爾親自盯著我,怕我跑了,有時實在氣上心頭還讓人毆打泄憤。
終於到了文台城外,他加強了戒備。
樹林鬱鬱蔥蔥,正值繁茂,我遠遠看見一片濃綠中隱隱約約閃爍著一粒寶石紅的光彩。
我心裡頓時有數:「我要如廁方便,大王子要跟著嗎?」
阿洛爾譏笑一聲:「跟。」
那抹紅緩緩升起,落下之時,我快速閃身滾入樹林。
利箭穿過皮肉的聲音驟起,阿洛爾死得利落,我來文台取得正是他狗命。
監察僚署兵從城內城外湧出,包圍了小道。
除了問話活口,其餘就地誅殺。
「你的箭術頗有長進……」調侃的話沒說完,便被走出林子的段辭夕嚇得噤了聲。
煞血的氣息和漠北見到的那次如出一轍。
段辭夕冷冽的眼睛泛著紅,不顧我一身狼狽,一把將我攬在懷裡緊緊抱著。
「第二次了……明槿,下次找死別丟下我。」
我感覺到他在抖,好像真的很怕我死。
第一次,應該是漠北大營那次。
15
在漠北第七年,我第一次同大啟軍隊取得聯繫,告知了他們漠北王帳的位置。
哨聲三短一長,是為東邊。
部署計劃半年之久,接應斥候時卻意外見到冒險潛入的主帥段辭夕。
昔日清朗少年長成了鐵血肅殺的大將軍,我百感交集,將那封矯詔交給了他,囑咐他活著回京替我報仇。
段辭夕當時固執的不走,要我同他一起走。
今夜騎兵夜襲大營,烈火燃燒,段辭夕一個主帥冒險跑來見我已經夠荒唐了,狼煙升起,號角甦醒,很快,漠北就會知道我這個漢人出賣了王帳的位置。
恐怕此刻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哪怕不惜代價,也會拉著我陪葬。從答應來漠北的那一刻起,我就註定不能活著回去。
「別說傻話!我今天走不了……」
我想到阿柯,有些哽咽。但來不及傷感,我推著段辭夕往帳外去,今天所有人都能死,唯獨段辭夕不行。
將軍的眼睛許是被火光熏得濕潤,他一聲不吭就是不鬆開我的手腕。我將手上的紅瑪瑙順勢褪給他。
「拿著這個印信!去金山腳下!有我的親信在那裡接應!快走!」
金山腳下住著我這些年從俘虜中盡力撈出來的大啟人。段辭夕活著出去,此戰大啟必勝。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揮出一把隨身攜帶的藥粉,僵持的段辭夕不設防雙手瞬間脫力,藥效能維持一刻鐘。
「明槿!」
我命令斥候立刻帶他離開,腦子裡卻全都是段辭夕死死看向我的那雙眼睛。
烈火燒到營內,一片混亂嘈雜,我安靜地坐在帳內,右手因為剛才拉弓射殺了不少漠北人正流著血,我靜靜等著這場終結一切的大火燒到我身上。
阿洛爾本想帶走我慢慢折磨,但他趕來時,我已經陷在火光里,死之前還覺得可惜,沒能帶走阿洛爾。
後來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王帳化為灰燼,漠北元氣大傷奔逃。
段辭夕在火海沒熄透時就不顧勸阻進去一片一片地找。倒下的火柱砸在他左臂上,他恍若未聞。
有匆忙上前幫他看傷的士兵疑惑:「將軍在找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嗎?」
他們不知道我的名字,大啟知道我身份的不過寥寥幾人。和那些死在漠北的同胞一樣,悄無聲息,史書上也不會留下我們的姓名。
段辭夕找不到,也分不清,茫然跪在地上,只輕聲低語。
「……很重要。」沒了她不能獨活的重要。
後來一場雨熄了這片焦土,作為此戰告捷。
段辭夕帶著將士遺骨班師回朝,龍顏大悅,封了他一品侯爵。
……原來,段辭夕真的很怕我死。
我忽然就讀懂了那時段辭夕眼中的東西。
倉惶地推開段辭夕,我覺得我需要冷靜,大步向前走去。
只不過我腿傷了一邊,走路不穩,段辭夕直接橫抱著我進城往陸府去。
我心驚肉跳瞥了眼不敢抬頭的監察僚署。
「你在幹什麼!你不怕傳流言蜚語!」我壓著聲音質問他。
這被人看見還得了,他不是一向最重視男女大防!
「不怕,我娶你。」
我啞聲不敢掙扎,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娶你。」
段辭夕目光轉向我一字一頓,平靜中還帶著點決絕。
「皇長孫還不到親政的年紀,不然我早就下去和你說這番話了。」
我立馬鬆開他的衣襟,覺得燙手:「……」
一直到祖父出府接見攝政王,段辭夕才把我放下。
我尷尬地不知道看哪裡。
祖父上了年紀,面上布滿了歲月溝壑,他拄著拐杖將我拉近了瞧,渾濁的雙眼溢出了水光,確認了我的身份。
我抱著祖父沒忍住大哭一場。
祖父也不顧段辭夕了,拉著我就不鬆手,陸家添了很多弟弟妹妹,但提起阿兄,祖父便更顯蒼老。
他沒有怪我任性自大,摸著我的腦袋說我這些年沒少吃苦。
又說起段辭夕當年來見他,向來端正不阿的他說自己要發動政變扳倒寧王,特地與諸位恩師斷絕師徒情誼。
一生忠君的祖父痛失子孫,心裡有氣,最終還是選擇冷眼旁觀。
幸好……不然如段辭夕所言,他現在已經拿劍自裁了。
祖父年邁的頭腦忽然靈光了一瞬,回想起在門口段辭夕的逾禮舉動。
倏地站起身,就去找段辭夕麻煩。
「攝政王又怎樣!這是欺負我陸家沒人了!」
我慌忙攔著祖父,祖父更氣了。
「你你你……你怎麼又護著他!早知道!早知道啊!」
段辭夕聽見聲響主動上來行禮道歉,但表情卻不像知錯的樣子。
我臉熱不敢看他,再回想之前的相處就覺得哪哪都很奇怪。
「今日,不肖弟子段辭夕欲傾所有求娶明槿為妻。待回京,再備好聘禮入長寧伯府拜見岳母。」
段辭夕一臉鄭重,掀袍跪請祖父。
祖父扔掉拐杖怒吼。
「段辭夕!」
遠在宮中的明柯打了個噴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