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辭夕領兵血洗漠北十六部,屠了他們的漢人軍師。
我就是那個大啟人人唾棄的給敵國做智囊的漢人軍師明槿。
明槿屍骨無存遺臭萬年,段辭夕則封侯拜相名垂青史。
再次醒來,我成了伯府孤女,只想安穩度日。
但段辭夕卻在圍獵場上死死抓著我不放。
1
漠北王庭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熄滅。
漠北王棄帳而逃,自此攻守易形,啟朝四境臣服,段辭夕功不可沒,成了京都炙手可熱的定北侯。
啟朝人人唾棄的漢人軍師也死在那場大火中,邊境百姓直呼大快人心。
「那毒婦不知道害死了我們多少同胞!段將軍真是為民除害啊!」
我清晰地記得烈火灼身的痛苦煎熬,他們說的沒錯,我給漠北當軍師這七年,毒計頻出,不知道害死了多少啟朝將士和百姓。
我看著沾滿血腥的雙手,心想死了也好……我也算死有餘辜。
不曾想再次睜眼,我回到了啟朝京都,我呆呆看著鏡中陌生的人臉,恍如隔世地聽見貼身侍女問。
「小姐,您大病初癒,夫人看到您不好好休息可要生氣了!」
銀屏將我扶回床上躺著,我顧不上頭暈,快速地接納著腦中訊息。
長寧伯府獨女病逝,我如今取代程玉成了伯府孤女。
長寧伯早逝,夫人只有一女,二房承爵後,孤兒寡母的日子便不好過。程玉隨外公學習商賈之術,操勞憂思過重,因一場風寒香消玉殞。
我回憶起前生種種,忽然想起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
「你可知如今啟朝的儲君是誰?」
銀屏疑惑但還是老實回答:
「聖上前不久冊立了郕王遺孤為儲君。」
「寧王因為被攝政王翻出當年構陷郕王之罪,被廢為庶人圈禁了……」
銀屏小聲說著京城要聞,我端著藥碗的手卻一頓。
「攝政王?」
銀屏接過空碗嗔怪道:「小姐您病糊塗了,定北侯豐功偉績,如今是啟朝的攝政王,負責教導儲君。」
我蹙眉抿了抿乾澀的唇,殘存的藥味有些苦。
「如今是哪年哪月?我頭疼有些記不清了。」
「小姐,如今是天武四十一年三月初三。」
我咬碎口中糖塊,天武四十一年……
距離我死時,已經過去了三年。
寧王死了,明家血海深仇得以昭雪,我死得不虧。
「小姐在笑什麼?」
我肩上一輕,眯著眼睛安撫程玉殘存的意識,心中默念。
「我會照顧好你母親。」
大仇已報,我會完成她的遺願,就當報答再生之恩。
最後一縷鬱氣消散,我沒有回答銀屏的問題,餘光瞥見桌上的燙金帖子,銀屏見狀解釋道。
「二房伯爺送來的春獵名單,定是想讓小姐出醜!幸好您生病有理由推掉……」
程玉體弱,往常這種活動都是力不從心推拒。
「推什麼,應下便是。」
銀屏驚詫地喚我,我回以坦然的微笑。
仲春時節,萬物復甦的好時節,也是做生意的好時節。
街邊商販叫賣聲不歇,程母當年帶過來的商鋪卻門可羅雀。名聲受累,於是連帶著資源和人情往來稀缺,這也是程玉生前憂思不得的難題。
春獵是個搭建資源的好時機。
臨行前程母擔憂地詢問,我看著眼前溫厚柔弱的婦人,回想起自己的娘親,我娘和她不太一樣。
我娘是喜歡舞刀弄槍的女子,調皮把她惹急了是要拎棍揍我和小妹的,性格直率火爆。因而面對程母春風化雨般的關心,我有些不習慣。
但我知道她是自責沒能生齣兒子,自責自己沒本事只能讓女兒獨自去承擔外界風雨。
我笑笑,安撫程母:「母親何必多慮,世道多艱,非男女之過。依靠自己從來不是丟人的事,靠男人如何能長久?」
程母若有所思地撫了撫我的鬢髮,我知道她聽得進去。
明家只有兩個女兒,但我爹娘從沒覺得自家女兒就比男兒差。
獵場守衛森嚴,我理了理騎裝走進官家小姐專門的活動場地。
上次在啟京圍獵還是十年前,現如今有一些熟悉的面孔都已經成親生子,眨眼間恍如隔世。
還沒走進,便聽到前面一陣喧鬧。
2
聽了幾句,原來是吳侍郎家的小姐惹了公主不快,公主便命人將吳小姐綁住頭上頂個蘋果當靶子。
眼見吳小姐在拉弓聲里嚇得快要暈死過去,也沒人敢解圍,我悄悄走到兵器架邊隨手掂了把弓瞧著。
就在公主鬆手之際,我狀若隨意地搭弓射箭,將直衝吳小姐面門的箭矢直直釘在了她身側的靶子上,我彎了彎唇角習慣性彈了下弓弦。
四周驚呼了一聲,隨即又沉默,仿佛在為不知死活惹怒公主的下一個人惋惜。
公主蹙眉看向我,我裝作無措的樣子向她行禮。
「公主恕罪,臣女沒見過刀兵有些好奇,方才那一箭並非臣女有意。」
公主瞧著那枚破空有力的箭矢嘲弄地啟唇。
「你是說隨意的一箭便劈開了本宮取她性命的一箭?」
我準備好的說辭還沒出口,就聽她繼續道。
「那不如本宮再射一箭呢?」
我蹙眉心想天家威儀盛大,倒是頭一回見公主都能正大光明草菅人命了。
「公主殿下三思,如此行徑怕是會辱沒帝後生養之恩。」
四周又是一陣死寂,在他們看來,我敢這麼和這位跋扈的公主說話無異於找死。
公主聞言沒有生氣,聽見生養之恩幾個字倒是嗤笑起來,笑得眼角都是水珠。
我心道這公主真是個瘋子,從前在京都怎麼不記得這號人。
「程玉,長寧伯府的小姐,那你知道本宮是誰嗎?」
我被迫直視公主艷麗有幾分熟悉的面容,呼吸一滯,不敢相信下意識腦中浮現的那個名字。
「本宮是明安公主,明柯。」
一字一句,像是在宣判我心中的答案。
她不是趙氏的公主,她是明家二小姐,我的小妹,明柯。
我臉色瞬間蒼白,啞聲望著明柯那雙同我一樣的眼睛。
明柯猛地抓住我的右手,這具身體嬌嫩,方才挽弓那一箭便將我指節劃出血痕。
「你的箭術,誰教的?」
我知道她起了疑心,但自信十年之久不會輕易被看出,便隨便編了個理由,說是雲遊道士教的。
明柯顯然沒信,但也沒再逼問,只定定看了我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既然是你說的,本宮便信了。」
周遭又是抽氣聲,眾人只知明安公主殺人隨性,不服管教,今日倒是轉了性不遷怒人了。
我強裝鎮定想要撤出眾人視線,頓時有些後悔拔刀相助。若是明柯,應當不會殺人取樂才是。
明柯卻叫住了我。
「你可知本宮為何想殺她?」
我搖頭。
「她說本宮的姐姐是大啟的恥辱,你覺得她該殺嗎?」
我不敢直視明柯的眼睛,沉默半晌,在周圍人好心的搖頭提醒下還是艱難地答了一句。
「……該殺。」
我苦笑,坑害同胞,屠城毒計,樣樣出自我手,怎麼不該殺?
明柯哼了一聲,沒有生氣,也沒有笑。只那雙褐色的眼睛藏著些我看不真切的東西。
很複雜,像仇恨,像怨懟,又像……難過。
「走吧。」
明柯扔下一句便帶著侍從轉身離開,周遭的女眷都鬆了口氣,上前說我命大,命大不死的吳小姐也擦著沒幹的眼淚抽抽噎噎跟我道謝。
我沒有理會,只愣愣回想明柯與我相像的眼睛。
「我真該死……」
吳小姐聽見我的呢喃像是看傻子一般默默走遠。
我苦笑,父母俱亡,我這個棄她而去的嫡姐憑什麼說她辱沒生養之恩,這皇家對她有何生養之恩呢?有的只有無邊的算計和制衡。
「呵……」
3
那是天武三十一年冬,是日大雪,年關剛過,滿城蕭索肅殺。
百官默立澄明殿中,御案上靜靜躺著一疊參奏皇后嫡子郕王謀反的罪證。
皇后母家薛氏一族根基深厚難以撼動,可偏偏一封邊關急報此時被遞到了聖上手中。
急報中倉促寫著:「郕王身陷漠北,明將軍夫婦營救途中遭遇埋伏,無人生還,漠北禮遇郕王,親自送歸,然……郕王折返途中疑似畏罪自戕!」
郕王死了,死無對證。
薛家人的臉上血色盡褪。
疑似畏罪自戕,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對勁,但頂著帝王震怒的情狀,沒有人敢出聲。
薛閣老上前說話,拿著笏板的手都在顫抖。
「陛下!郕王殿下一向忠君感孝!若是勾結謀反,豈會自戕!此事栽贓之意昭然若揭啊!」
來不及痛惜獨苗外甥的死,薛家如今若是能把謀反之罪摘乾淨全身而退,已是不幸中的奢求。
薛氏集團滿目憎恨地看向在場的既得利益者榮王。
榮王卻一臉惶恐地跪向聖上:「陛下!薛閣老所言甚是!」
帝王蒼老的雙目鷹隼般凝視榮王發頂,似是在思慮衡量著。
但薛氏一族全部心如死灰,因為,他們心裡清楚,當今陛下唯有三個兒子,如今郕王一死,只剩兩個,他再怎麼憤怒懷疑,只要沒有證據,也不太可能再拿僅剩的兒子開刀。
朝中一片死寂沉沉,沒有人在乎明家夫婦的死。
那時的我跟小妹,還有堂兄陸文竹窩在將軍府圍爐看雪。
府外馬蹄聲起,寧王趙湛下馬抖著單薄衣袍上的雪,急匆匆地跑進將軍府。
噩耗傳進我耳朵里的一霎,只覺得大腦嗡鳴,天旋地轉。
我茫然抱起大哭的阿柯交給嬤嬤,怔愣半晌,白著臉提起長劍就往府外去。
陸文竹沉眉低斥攔住我的去路。
「你這般進宮,跟造反有什麼兩樣!」
我沉默不看他,死死捏著劍柄,眼角的水汽卻隱忍不住。
「榮王該死!」
郕王和我爹娘在漠北議和拖延,幕後黑手一計便害了三名啟朝肱骨。榮王勢力翻身,任誰都不敢在啟朝危亡之際發落最有儲君潛力的親王。
誰看不出來這樁血案是他的手筆,我不殺他,難道指望陛下狠得下心嗎!
陸文竹和趙湛聽見我宛如泣血的聲音,阻攔的話再說不出口。
我快馬提劍踏進承天門,侍衛紛紛抽刀喝止。
一身深紫錦袍的榮王緩步從人後走到我跟前。
我甩手便扇了他一耳光。
「大膽!冒犯皇族乃是死罪!」
近侍怒斥,榮王陰鬱的眉眼看向我,沒有動怒,反而輕笑問我為何打他。
「大皇兄是畏罪自戕,明姨夫婦的死本王也很是悲愴,阿槿妹妹打我做什麼?」
「你不配提他們!」
我還欲動手,榮王近侍迅速將我擒拿在地。
地上的雪瞬間浸濕我的膝蓋,我聽見榮王不緊不慢地揮手。
「阿槿提劍入宮罪同謀反,本王不忍明將軍血脈有失,只好代父皇小作懲戒。」
「趙池你敢!」
榮王眼神陰厲。
「來人,挑斷她的手筋!」
我反手掙開桎梏,榮王卻親自拔出近侍的刀劃向我的雙手。
來不及躲避,我的右手瞬間鮮血淋漓浸透了大片棉袍。
冷汗瞬間湧上後背,我咬著牙一聲沒吭,左手接住拿不住的劍趁亂刺向趙池。
沒試過左手劍,可惜準頭不好,堪堪傷了他的肩胛。
趙池沉鬱地使了個眼色,近侍心領神會就要處決了我。
「住手!」
勒馬之聲就在耳邊,我艱難回過頭,馬上熟悉的銀白身影手執奏摺、冷靜自持。
是段辭夕!
4
「忠義侯長子段辭夕有本呈奏!」
清冽的聲線傳入每個人耳中,陸文竹和趙湛隨後趕到,看見我跪在血泊里慌忙上前查看。
趙湛瞥見我廢掉的右手,看向榮王的眼神幾不可查的怨毒了一瞬。
「來人!給朕傳太醫!」
動亂很快傳到聖上那裡,段辭夕還沒進宮門,聖上的聲音連同議事百官便到了宮門。
「一會兒的功夫!朕看你們是要掀了朕的宮殿!」
眾人跪地直呼不敢。
所有人都起身,我卻執拗地看著聖上不起身,任由血流一地融了冰雪。
大啟與漠北抗衡的實力還不夠,但我爹娘和皇子的死會催動漠北的野心,榮王方才在殿中提出和親之法為大啟掙得喘息。
而他提出的人選是漠北人人懼怕的明鸞將軍的女兒,拿忠臣的遺孤去給漠北撒氣。聖上再忍也忍不住將鎮紙砸向這個混帳兒子。
可我今夜出現在承天門,還傷了親王,這是當著天下人的面逼著聖上做出選擇。
聖上痛失長子,又損良將,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他渾濁的雙目重重看著我。
我看著聖上愧疚的神情,心沉了下去。
是啊,我憑什麼覺得自己比榮王高貴呢?我殺不了他,甚至護不住自己。
「朕……」
聖上的宣判降臨,卻被上前重重跪下的段辭夕打斷。
「臣有本要奏!」
段辭夕在我身前雙手呈上奏疏。我看見他背上的錦衣印滿了血跡,哪怕特地換了完好的衣服也能隱隱約約看出家法鞭傷的痕跡。
「臣要參忠義侯段朗!結黨榮王!構陷郕王!假傳聖旨!戕害將軍夫婦!有密信在此為證!」
字字擲地有聲,百官譁然。
我愣愣看著段辭夕如松的背影,在金鱗閣求學的時候他就討厭我,如今是在做什麼?
供出自己的親生父親陪葬?
被押解來的忠義侯目眥欲裂地謾罵著。
「逆子!你主動與侯府斷絕關係便是為了對付你老子!」
榮王勢在必得的唇角瞬間失去血色,文武百官跪了一地,看著這場鬧劇。
聖上看完密信喘著粗氣漲紅了臉,捂著心口連連說了幾個好字,他喝退了百官,自稱處理家事。
「朕的好兒子!好臣子!」
「將忠義侯給朕拖下去滿門抄斬!」
說完一腳踹到榮王的肩膀上:「還有你個逆子!」
榮王抖如篩糠地求饒狡辯。
聖上停了話語還在猶豫。
我心緒飛轉,逐漸清醒。
今日若是一定讓榮王付出代價,那便等同於用掉了陛下對明家的愧疚,連帶著今日趟進來的段辭夕,他的仕途也算是毀了。
沉了口氣,我想好了選擇。
「陛下,臣女自請去漠北為細作。」
在金鱗閣的時候,老太傅親口稱讚我是佐君之才。我承諾陛下十年之內,為他除掉漠北大患。如若不能成功拖延漠北,便將幼妹交由大啟送去和親。
陸文竹厲聲喚我名字,段辭夕也將淡漠的視線投過來。然我心已決。
「你倒是狠得下心。」
聖上哼笑一聲,隨後嘆息,命人將榮王帶下去圈禁。
「等你做出成績,朕將他交由你處置。」
「至於你……」陛下皺眉看向段辭夕,「薄情寡義的小子!扔到漠北充軍罷!」
「陛下!」
我很清楚段辭夕的為人,更是無意牽連他,但聖上沒有理會我,帶著內侍回了宮。
段辭夕起身背對我,良久沒有說話,我知道薄情寡義的一直是忠義侯,父不以他為子,當年聽學文台的資格都是他拚死從庶弟那奪來的。
殺親之仇和相救之恩雜糅,我喉嚨梗住,不知道說些什麼,陸文竹和趙湛將我扶起來。
尷尬了半晌,我只想著以段辭夕的性格,應該只是太過剛正不阿,並沒自作多情以為他今夜是為了救我。
「今日借了段兄執言的光……」
「不必。」
我察覺到段辭夕的身影僵滯了一瞬,打斷了我的道謝,旋身上馬離開,沒有回頭一下。心中莫名低落,竟然討厭我到連話都不想聽。
趙湛僵著唇角輕咳一聲,拉回了我的思緒,我頓時想起將軍府的情狀,肩上重如千斤。
我為爹娘立下衣冠冢,養好了傷,太醫說我的右手再也不能持刀兵重物,我沉默良久。
走的那日,沒有看到段辭夕的身影,我心裡有些淡淡的失望。
阿柯總是哭鬧要見爹娘,宮中來旨將明柯封為明安公主,送入宮中教養,我知道這是聖上的催促。
陸文竹順路返回北地文台,趙湛為我們送行,阿柯拉著我不撒手。
「阿柯不哭,阿姐要去給你買桂花糖吃!」
她便止住哭聲隨嬤嬤進了宮,我拜託趙湛替我照顧好她。
我當時暗暗發誓,必不會輸掉這場賭約,看著阿柯濕漉漉的眼睛,卻又暗暗心酸,小姑娘平安長大會恨我罷。
5
阿柯幼小的面容和方才所見的明安公主重疊。
讓我從回憶中掙脫開來。
所幸她平安長大了……
忽然,獵場號角聲響起,早有準備的年輕女眷興奮不已,紛紛圍入獵場中央。
男女起點不在一處,沒有看到預料之中的身影我反倒舒了口氣。
想了想此行的目的,我緩緩拿出準備好的香粉在馬上自顧自照鏡子。
方才因阿柯的事不少女眷都看我眼熟,這會兒見我作派更是忍不住質疑,今日騎馬射獵,弄這些女兒家的東西作甚,讓男子瞧見豈不是笑話一場。
我補著香粉,笑著答道。
「女子有個女子的模樣,照樣不妨礙勝過男子,非得學那些粗糙男人,才能證明自己不差麼?」
「何況我這香粉加了冰片之物提神……」
有些姑娘聞言頓時止不住好奇心想試試,我呵呵一笑拿出幾盒香粉,直接贈予她們試用。
一時間,女眷們都問我要貨源,我悠然自得地做起了生意。
待圍獵入場,眾人轉移了注意力,早已達成使命的我策馬慢悠悠地往偏僻的地方行走。
這塊地方我十年沒來但也還算熟悉,照著記憶尋了處山澗,穿著一身箭袖衣袍熟練地折了支楊柳就地躺下。
太陽曬得昏昏沉沉,恍惚想起十幾年前也是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天氣,圍獵場上少年意氣,決勝出了幾十名文台聽學的京都子弟。
那是我第一次見段辭夕,好像我每次見他,他都剛挨完家法。
半裸的白袍少年背上洇著鮮血,滿頭大汗地用溪水艱難擦拭後背。
忠義侯踩著岳丈上位寵妾滅嫡京城人人皆知,那次圍獵名額每家只有一個,大多都是家中嫡子嫡女,可本該貴為世子的段辭夕被打成這樣就為了來爭一個名額。
「要幫忙嗎?」我問。
段辭夕沒搭理我,眼神冷得像冰,薄唇吐出一句。
「煩請姑娘迴避。」
就你懂禮,顯得我好沒禮數,我翻了個白眼,叛逆心起,幾步上前搶過帕子就水裡扔。
「真是不要命了!沒人告訴你新傷只能用燒過的水擦嗎?」
見段辭夕噎住僵在原地,我拿出自己乾淨的帕子擦拭他背上的鮮血,用娘教我的法子給他處理了大概。
傷口很重,我不自覺地嘆氣。
段辭夕卻若無其事穿上衣裳冷聲道謝。
我裝作沒有看見他紅透的耳朵,忍著笑邀請他一同射獵。
段辭夕乾脆拒絕,頭也沒回地離開。
……山泉邊水聲忽然迸濺,我揉了揉陷入回憶笑得發僵的臉頰。
一個奔逃過來的少年身中暗箭倒在溪中,向我求救的聲音卡在喉嚨。
我扔掉手中柳枝,飛速抽出羽箭屏息凝神。
耳邊風聲一動,黑衣刺客應聲倒地。
我拉下刺客面罩,映入眼帘的是漠北人的面孔,登時心下一凜。
獵場進了漠北刺客,是危及京都的大事,我想都沒想就翻身上馬,往人多的地方奔去。
疾馳當中,不慎闖入其他人涉獵範圍,擋在了被瞄準的野鹿前面,一枚羽箭破空而來,我眼神犀利,利落抽箭拉弓,直直劈開直衝我來的箭矢。
殘箭落地,周遭目睹之人倒吸一口涼氣。
「好俊的身手……」
我彈了彈弓弦,蹙眉剛說出刺客入場的事情,卻見身前幾名貴族子弟噤聲頷首,下馬向我身後行禮。
不祥的預感自腦後升起,下一瞬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掌緊緊抓住我的右手腕。
「參見攝政王殿下!」
我聽見攝政王三個字,頭皮發麻地僵身回頭,亂髮貼在額前都沒顧得上撥開。
6
來人軒然霞舉,身著親王規制的銀白輕袍。身下馬匹此刻與我並排,冷冽的視線壓得我險些忘記喘息。
故人相見,我沒有一絲喜悅,腦子裡反而閃過三年前在烈火中的最後一眼,烈火灼身的痛和朝夕不得見的念想瘋狂攪亂我的神思。
段辭夕眼也不眨地盯著我,薄唇卻輕啟:「獵場混入刺客,立即清場徹查。」
周遭之人立馬退身傳令下去,他也發現了漠北人混了進來。
我此刻腦子一片混亂無法思考,下意識掙了掙被緊攥的右腕,他認出我了?隨即又覺得根本不可能。
段辭夕銳利的視線緩緩從我臉上移到我右手上。
連開兩弓,此刻我的手指正不斷滲血。
段辭夕的手攥得更緊。
我又聽見他熟悉冷淡的聲音。
「長寧伯府程玉?」
我強裝鎮定稱是,抽著手:「殿下,孤男寡女,於禮不合……」
我印象中的段辭夕聽見這句話應該會鬆手,但眼前的段辭夕沒鬆手,反而輕嗤一聲,淺色的瞳仁里像是壓著不可察的風暴,被嘲諷掩蓋著。
「長寧伯府程玉,帶回監察僚,配合徹查。」
我沉默著想起記憶里段辭夕的行事手段,一下子覺得渾身發痛,我拚命回想自己有沒有露出馬腳,但這具身體畢竟不是明槿,我心驚膽戰地安慰自己。
我命侍從帶話回去讓程母安心,然後被段辭夕親自押到了監察僚。
監察僚是三年前段辭夕組建的機構,監察百官和四境細作。
沒有預想中的絞刑架,我被關在段辭夕旁邊的院落里。他拿著一個瓷瓶遞給我,我接過結果他還是不走。
大眼瞪小眼沉默半天,段辭夕才盯著我右手吐出一個字。
「塗。」
我:「……」
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他讓我給手上傷口塗藥。
前生的生死搏鬥經歷多了,這點小傷我並不在意,想隨口糊弄一下,結果段辭夕微微蹙眉伸手取出一張帕子,我警鈴大作。
行行行!好好好!現在就塗!只是這帕子總覺得眼熟。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我實在忍不住了。
「殿下沒有別的事要忙了嗎?臣女不會跑。」
「沒有。」
「……」
空氣中只有杯盞的聲音,段辭夕忽然開口。
「明槿。」
我心裡一跳,面上不顯:「殿下在叫誰?」
段辭夕沒說話,只淡淡地看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端倪。
我不知道他怎麼看出來的,細想了自己射的那一箭,僅憑一箭就懷疑我,未免有些草率吧。
「王爺,明安公主求見。」
門衛進來稟告,打斷了緊張的氛圍。
我懸著的心卻提得更高,阿柯來這幹什麼?
段辭夕將泡好的茶倒出一杯遞給我,起身去了前廳。
「攝政王攔著本宮作甚?」
有些許跋扈的聲線傳來,我端茶的手一頓,沒想到阿柯直接闖到了門口。
段辭夕不答話,只漠然擋在門外。
「程小姐是本宮好友,本宮實在是怕她被漠北連累害死。」
我踏出房門,恰巧瞧見阿柯面對段辭夕時眉梢的諷刺意味。
「本王自會護她周全。」
段辭夕不以為意。
又是好友,又是護我,倒是連裝不熟都不裝了。
「二位貴人言重,臣女是長寧伯府的人,不勞煩二位操心。」
獵場的事我已經事無巨細交代清楚,即便是段辭夕也沒有理由阻攔我回去。
阿柯拉住我的手就要出監察僚,段辭夕冷著臉上前兩步抓住我另一隻手。
三個人就這麼僵持在原地,我還沒來得及震驚清貴的段辭夕親自下場和女子拉拉扯扯,段辭夕的衣袖便在扯動之間露出了手腕一片灼傷疤痕,往上不知道這塊疤痕蔓延有多大。腕上還有一串漠北紅瑪瑙。
我雙目一震,那是三年前我倉促之中交給段辭夕的印鑑。
那次,也是我和他見的最後一面。
烈火燒透漠北大營,我沒想到段辭夕也有死犟的一面,最後還要我親自下藥送他離開才保住他的命。
明明,我記得,他在金鱗閣的時候那麼討厭我。
7
文台聽學六個月,最出色的弟子都分到金鱗閣,文台陸家世代治學,進士輩出,權貴聽學也有名額限制,本朝給了三名皇子資格也是皇帝親自求來的。
阿爹是陸家子孫,我幼時便見過文台每一戶都崇尚讀書,有著頭懸樑、錐刺股的盛況。
我原本在獵場擺爛就是不想去祖父家念書,誰知祖父派堂兄陸文竹親自接我,說我定是金鱗閣的好苗子,阿娘當天就興高采烈地將我打包送出將軍府,很高興能跟阿爹過幾天消停日子。
就這樣,我成功走後門,得到了段辭夕頭破血流才奪得的聽學資格。
為此,我時常在心中唾棄自己,發誓不能比段辭夕學得差,不然實在丟人。
後來老太傅看人准,讓段辭夕領了戒律長的職位,金鱗閣日日怨聲載道。
趙池母族出身好,眼高於頂,在他眼裡誰都是他的奴才,郕王趙澈端正老實,從不多管閒事,更是助長了他的氣焰。
我頭一回撞上趙池,便看見他從身旁趙湛手裡奪過課業文章撕得粉碎。
「寫得好是好,可惜若是你寫的,也沒什麼用。」
趙池還是那副陰鬱漂浮的模樣,那時趙湛還沒封寧王,明明是皇子,卻瘦小得可憐。
趙澈路過看見了,許是覺得趙池在外有些過分,便出聲喝止。
「不過宮女所出,也值得二弟這般記恨。」
我聽得蹙眉,在這對皇家兄弟眼裡,宮女生得孩子怕是和奴才沒有兩樣。
趙池聽到大哥勸阻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覺得自己被管教,陰沉著臉一腳將趙湛踹到了假山上,碰傷了頭。
我看不下去,連忙飛出石子打在趙池腦門上,趙池暴怒四下環顧。
「誰?」
看著他額上印子我沒忍住笑出聲,被趙池發現。
我見狀懶得躲,上前把趙湛從地上扶起來。
「毆打皇族!明槿你幾個腦袋!」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動的手?」
我冷笑,郕王可不是傻的,他還得罪不起明家。
趙池見他大哥兩眼望天不說話,竟是上前想和我動手。
我眼神一凜,早看他不順眼,並不介意藉此機會出口氣。
趙池那點功夫不夠看,我隨便使使絆子他自己就栽得鼻青臉腫。
恰逢段辭夕跟著老太傅聞聲走向這邊。
我連忙拉著趙湛同趙池保持距離。
趙池哀嚎著告狀,我大聲驚訝:「哎呀!榮王殿下這是怎麼了!摔成這個樣子真是不小心啊!」
趙池怒指著我:「你你你……你這毒婦!」
趙澈去扶他被一把甩開。
「你們都看著呢!說句話啊!」
趙澈咳了一聲沒說話,趙池惡狠狠看向趙湛,後者避開眼神留下一句。
「我眼瞎!我耳聾!」
我憋著笑不敢看老太傅。
段辭夕卻垂著眼睛拿出紙筆,冷冽無情地張口。
「趙澈,趙池,趙湛,明槿,打架鬥毆,各領戒尺十道。」
老太傅點點頭便離開,我盯著不講道義的段辭夕氣哼哼,只當他是狗腿子,好歹給他擦過傷呢。
轉念一想,打就打吧。趙池這般記仇,若是不讓他藉機散散火氣,日後不知道要怎麼找我麻煩。
趙湛的娃娃臉一副愧疚表情,聲如蚊吶要替我受罰。
我學著大人的樣子拍拍胸口語重心長。
「你好好聽學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
趙湛一臉鄭重的答應。自那回打完手板,趙池收斂不少,後來聽學結束趙湛果真拿了個前三名,聖上面上有光,高興地提前封了他親王爵位。
而我打完手板,還被祖父親自扣了學分,一看就是阿爹授意,說我不修滿課業,不准回家。
我蔫吧好久,決定打通段辭夕這條人脈。
8
老太傅經常夸段辭夕清正不阿、光風霽月。事實也的確如此,在我不知道第多少次幫他打飯被拒後,陸文竹眯著他那雙狐狸眼笑話我。
「你說忠義侯那種貪慾薰心的人怎麼生得出這種兒子?他日後及第可真適合做孤臣啊!」
我受挫地想著該怎麼套近乎。
段辭夕文課樣樣第一,總有他不行的吧!比如武課。
後來終於被我發現他夜裡悄悄練箭。金鱗閣的學生,哪個不是自幼培養的文武全才,段辭夕沒有專門的師父教授,箭術不算差,但在這裡卻是墊底的。
我厚著臉皮半夜到後竹林幫他糾錯。
段辭夕完全不搭理我,自顧自練習,沒有技巧,全是蠻力,手指磨得鮮血淋漓。
我沒有放棄,便日日隨著他一起練,故意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做示範。
就那樣過了大半月,段辭夕終於開口同我說話。
「……我不會幫你舞弊,但可以輔導你的文章。」
夜裡加練多了,白天我困得直眯眼,聽見坐在一側的段辭夕終於鬆口,哪裡還顧得上走捷徑,強撐著精神應下,讓他發誓不能反悔。隨後兩眼一閉,在經綸課上睡了過去。
醒後看著講台上的戒律名單,赫然寫著我的大名。
「明槿課堂睡覺,領戒尺五道。」
字跡凝練蒼勁,一看就是段辭夕的手筆,所幸沒有扣分,只是打打手板。
在陸文竹的憋笑聲中,我熱淚盈眶。
該死的段辭夕!天殺的文台!
趙湛弱弱地提議,他可以模仿段辭夕的字跡讓我免罰。
我見過他的書道,確實能以假亂真,但下意識不敢糊弄段辭夕,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害怕惹惱當事人白白加練大半個月。
段辭夕是個合格的夫子,要我早上天沒亮就聞雞起床,我時常覺得自己有病,上趕著找人折磨自己,終於有一天我受不了了,當場寫了一篇策論丟給段辭夕。
段辭夕看完沒有說話,漂亮的眉眼有那麼一瞬間的扭曲。
「怎麼?寫得太好自愧不如?」
我得意洋洋朝他嘚瑟,我祖父可是悄悄告訴過我,老太傅誇我佐君之才呢!
「所以你找我是為了幹什麼?」
我頭一次看到不動如冰山的俊臉上出現裂縫,饒有興致瞧了老半天,才無所謂地撇嘴。
「我好動不服管教,老是受罰,課業再好,扣分也不能回家,不能讓我爹得逞!」
段辭夕沉默著嘆了口氣,收起那篇策論,往後的幾個月每天跟在我旁邊約束言行。
我果真沒有再扣分了,但也覺得活著沒啥意思了。
文台還老有人傳言段辭夕與我交遊過密,我嗤笑一聲,段辭夕看我煩都來不及,都記不清多少次把他臉氣黑了。
後來一向雷打不動聽學的段辭夕缺了幾天課,任誰都覺得反常,果不其然我在後竹林找到他。
他向來注重禮節,衣冠端正,可那回形容說不出的憔悴。
我見他不搭理我,自顧自拿過他手裡的信件,卻被一把奪過。
「還給我!」
冷冽的聲線有些脆弱,掠過我就往寢園方向去,把自己關在屋裡誰也不理。
我一頭霧水去找陸文竹,他嗔怪地拿摺扇敲我腦袋。
「你傻!我聽祖父說忠義侯來信,段兄母親重病逝世,沒等他回去弔唁就匆匆下葬了。信件也是下葬後才寄來的……他如今要是走了可就視為放棄聽學了。」
我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哪有這麼多巧合,忠義侯見利忘義寵妾滅妻,段辭夕上次爭奪庶弟的圍獵名額定是激怒了其他人……
「阿兄你幫我個忙!」
陸文竹瞪著狐狸眼警惕地看我,聽我耳語完猶豫了半天,嘆聲應下。
我收好行裝選了匹快馬,踹開段辭夕的房門就往裡進。
「快!跟我走!路上解釋!」
段辭夕被我大力拽得一踉蹌,時間緊,我倆只能同乘一匹。
聽我說完潛逃回京的計劃,他臉色變換了一瞬,不知是不是被我氣到了。
「你放心!阿兄答應替我打掩護!來回快的話不到十五日,出事了祖父兜底!」
我看不見段辭夕的表情,但應該沒有我料想中的氣憤冷臉,他溫熱的氣息拂過我耳邊,有些癢,自身後扯過我手裡的韁繩,替我擋著沿途風霜。
9
時值深秋,夜風有些刺骨,落葉迎風刮到我臉上,我伸手拂開,手背卻落上一滴溫熱。
段辭夕……哭了?
我心裡一跳一跳的,他也會哭嗎?
印象中的段辭夕總是孤高如霜雪,哪裡和眼淚沾邊。
我無措地背靠在他懷裡,半天啞著嗓子問了一句。
「段辭夕……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
我和小妹哭得時候,阿爹都是拿我們喜歡的東西哄的,我想著段辭夕這樣的人沒有阿爹哄,要是哄一哄是不是就不那麼難過了。
「有。」
我以為段辭夕跟往常一樣不會理我,沒想到他說有。
「我想要一柄木劍。」
沙啞的聲音出口,我有些懵,木劍聽上去不像想手刃仇人的樣子。但還是順著話往下說。
「那等回京我親自做一把精美的木劍送給你!」
「嗯。」
風聲大我聽不太清,但頭頂能感覺到少年喉間的震動,知道他同意了。
孤高冷淡的少年那時一無所有了,卻只想要一柄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