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臨走後的一天夜裡,我正忙著將西牆根的豆角架子摘光,打算第二日曬乾,留著冬日裡給季臨燉肉。
忽聽院門被砸得嘭嘭響。
我胡亂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跑去開門。
不待門栓打開,幾個人呼地破門而入,二話不說七手八腳將我塞進個袋子裡。
七顛八繞許久,我被重重扔在地上。
待我被人從麻袋裡扒拉出來,抬眼便見上首坐著個婦人。
眉眼和那郡主有些相似。
「原本以為是個狐媚子,沒想到竟如此粗鄙。來人,將這妖女給我燒了!」
我愣了愣,莞爾開口:
「大公主好威儀,你抓我來,是為了那小郡主吧?」
我笑著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沒人看見我是如何自己解開縛著雙手的繩子的。
大公主聽聞郡主二字,額頭青筋跳起老高。
「居然認得出本宮,看來不算傻,你給本宮老實交代,那日小郡主可是去找的你?」
我笑著坦然:「找過。」
大公主立刻咬牙切齒:「竟真是你!你這妖女對她做了什麼?」
我依舊笑眯眯:「她非要扒了我的皮,我的皮可是好不容易長出來的,哪能由得她隨便扒了去?」
大公主氣得喘不上氣,哆嗦著手指著我:「妖孽!本宮找人看過,小郡主是中了邪術,定是你這妖女害了她!道長,快,給我燒了這賤人!」
此刻我才看清楚,大公主身後立著的竟是個道士。
此人執一柄墨色拂塵,雙目空洞,竟是個瞎子。
這人的出現,讓我猛地想起釘在心口的那支鐵釺!
我心感不妙,他周身的氣勢,已讓我感知到危險。
我剛要動手,可卻發現雙手雙腿使不出一點力氣,竟是被困在了原地。
那道士卻緩緩抬起了雙手。
只一瞬間,我周身已開始燃燒起灰藍色的火焰。
我大駭。
暗沉的火焰有如一張網,將我死死禁錮在裡面。
我奮力掙扎,揮舞雙手拍打躥到身上的火焰,腳下卻一軟,直直撲倒在地。
轉身憤怒地看向那道人,他正睜著空洞的眼睛,邪魅地笑著一步步朝我走來。
枯樹枝一般的手向前伸著,似是要來抓我的脖子。
我咬著牙掙扎,想從這火焰中衝出去。
可那灰撲撲的火焰,卻越收越緊,灼熱的氣息已讓我意識開始渙散。
那道士已走到近前,噁心的手就要觸碰到我。
就在這時候,手上忽然抓到地上一根堅硬的東西。
我也不管那是什麼,猛地拔了出來,想也沒想使出渾身力氣,翻身朝著那老道直直插了過去。
好巧不巧,那東西正正插在俯身過來的老道一隻眼睛裡。
頓時,黑血噴涌而出,一聲悽厲的嚎叫劃破夜空。
「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不!」
隨著他的慘叫,忽然無數魂魄衝破禁錮翻湧而出,纏纏繞繞將那道人團團圍住。
一瞬間,那老道被一條條撕碎,黑紅的血液不及流到地上,便已盡數化成乾涸的黑灰。
這便是被鬼吞噬的下場。
而同時,我周身的火焰也漸漸熄滅,周圍是散落一地的焦黑碎塊。
四圍的家丁早已被嚇得四散而逃,只餘下不遠處的大公主驚恐地看著這一切,丟了魂一樣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忽然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我滿身寒氣,剛要對大公主下手,卻忽然想起季臨臨走時的囑咐。
「璃兒,等我回來。」
我只好恨恨地收回手。
卻在此時,忽覺有什麼從我耳邊游過,若有似無地呼喚我的名字。
「阿璃,阿璃……」
那聲音隨著風瞬息走遠,就仿佛是我幻聽了一般。
又好似那聲音,從未曾出現過。
我打了個激靈,四處尋找,卻什麼也沒看見。
直到此時我才發覺,我被帶到的這個地方仍舊是那長公主府。
陰冷的院子裡,四圍卻貼滿了畫著紅字的黃色符紙。
抬腳未走兩步,不留神,驀地被個倒伏的石碑絆了一跤。
我惱恨地扒拉那石碑,卻發覺其上隱約可見斑駁字跡。
抹開雜草,顯露出歪歪扭扭幾個猩紅的小字。
秦弼,西南御州人……
15
西北戰敗。
季臨那文弱書生果然只是螳臂當車,舉朝一片惶恐。
殊不知大家表面惶惶不安,暗地裡卻大都已經開始期待新的王朝。
城陽侯舊部借著巫勒人打進來,那廖仲昌還活著的消息雖還在瘋傳,可人卻始終未曾露面。
大家私下都在猜測。
若是這朝堂易主,到底是秦弼,還是那廖仲昌會得了這江山?
我嘆了口氣。
季臨在時曾說,那人若活著,如今也已年過六旬,是個跟秦弼一般年紀的老頭子了。
西北兵敗,未及皇帝申飭,又到八百里加急。
季臨領一隊人馬孤身犯險,探入大漠深入敵軍,竟是不知所蹤。
皇帝大怒,朝堂上接連砸碎了七八個茶盞。
我得知消息時僵在原地好久,眼睛酸得發疼。
我的小書生,不可能就那麼沒了。
這荒唐的王朝,可笑到無一人可用,竟要我的小書生去領兵。
伸手一拭,臉上早已冰冷一片。
我悔到心口疼。
悔不當初,逢此亂世,我就應該帶著他,遠離這吃人的朝堂。
周身漸冷,將要控制不住戰慄時,想起季臨臨走時曾說。
「璃兒,等著我,我一定回來。」
擦了擦臉上的淚,我的小書生啊,他不會說話不算話的。
我打起精神,直覺這一切,都和長公主那二人有關。
想起那天那詭異的偏院,陣法壓制的,究竟是何人的魂魄?
因何石碑上,刻著的是秦弼的名字?
那長公主府,有著太多的秘密。
我決定再去看一看。
是夜,伸手不見五指,可我卻瞧得見一切。
摸到秦弼的書房已是子時,抬眼驀地瞧見書架子最頂上一抹熟悉的瑩綠。
我猛地頓住。
年少時,秦弼不知從哪本雜書上得來的關竅,說是將瑩石磨得極細,使水化開,書寫在紙張上晾乾,平日裡是看不見字跡的。
只待夜深人靜,燭火全熄,那真章才會顯露。
那之後,秦弼時常下了學,便一本正經將一張字帖塞到我懷裡。
當著人面只說我字太醜,得多練習。
那字帖白日裡瞧著確是個極正經的東西。
可每到子時後,那些藏在裡面的碧色字跡便會顯露出來。
瑩瑩的淡綠,每每晃花我的眼。
此刻,我瞧著書脊上淺淺的一抹光亮,緩緩伸出手。
待翻開,卻猛地窒息住。
入眼,是熟悉的字跡。
書:
「吾妻,喬阿璃,親啟。」
16
天尚黑。
從書房出來時,我腦子裡仍舊一片漿糊。
四十年前,秦弼被長公主捉去,囚禁於此。
信箋上,滿滿都是對我的思念和訣別。
可後來,他又是如何將我忘了個徹底,又差人將我釘死在那破廟裡?
那小霧山極偏。
若非他親自道出所在,旁人是絕不會知曉我的準確位置。
我晃晃頭。
許多疑問解不開,不覺已走到正房。
下人正伺候秦弼更衣,我變幻了著裝,混在一眾丫鬟中央。
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約莫丑時末,皇帝上朝這麼早的嗎?
又想著,西北戰事紛雜,早一些大約也是正常的吧。
我在眾丫鬟中偷抬眼。
臉確是秦弼那張臉,雖已蒼老,卻依稀可見當年樣貌。
可下一瞬,我卻直接驚呆。
年少一場突如大火,秦弼護著我往外沖,手臂曾被大火灼傷。
手腕處曾留下一塊三角形的傷疤,極深。
去瞧過許多郎中,都說這一生都無法去除。
而今,我瞧著正更衣的「秦弼」平滑的手臂,心裡突突跳個不停。
這人,絕不是秦弼!
強壓鎮定,我隨眾丫鬟伺候他更衣。
待看到他要穿的並非平常大炎朝服,而是重鎧甲的時候,我猛然意識到。
今日,可能不同尋常!
我趕到皇宮時,宮門守衛早已土崩瓦解。
天微亮,半扇朱漆大門坍塌在地上,滿地屍首,漫天彌散著血腥。
季臨曾說,當今陛下是難得的仁君。
只為他這句,我便拼了命地往議政殿奔。
遠遠便瞧見長公主渾身染血,執長劍立於階下,嘶啞著嗓音朝著殿內大喊。
「侄兒,你這皇帝也當了二十年,也該讓你姑姑我坐一坐了!」
「二十年前你還是個吃奶的崽子,先皇退位,原本該輪到我做皇帝,沒想到,眾臣耍了花招,強行把你推上了位!哈!好在你那時候乖啊,我說什麼,你便做什麼!你就是我養在金鑾寶座上的一條狗!」
長公主披頭散髮,越說越激動。
「可如今你翅膀硬了,整日招些阿貓阿狗試圖對抗我,我琢磨著,還不如我自己坐那龍椅來得痛快!」
「侄兒,這二十年來你半分政績也無,你還有什麼臉面占著那張龍椅!你給我滾出來!」
說著,一揮手,便要指揮眾人沖入殿內。
正在這時,殿門大開,一身明黃的天子緩緩走出。
「朕在此,皇姑你不可造次!再向前一步者,殺無赦!」
皇帝冰冷的聲音迴蕩在空中,更顯得大殿空曠無比。
這偌大皇城,早已被長公主和那假駙馬掏了個乾乾淨淨。宮中盡數是他們的人。
此刻,皇帝身後只剩下禁衛寥寥數人。
長公主輕蔑地看了看這幾人,忽然哈哈大笑。
「就憑你們幾個只會吃奶的小子?來人,把皇帝給我看好了!」
皇帝被他的禁衛護在內,冷冷開口。
「皇姑,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往前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長公主輕蔑嗤笑,不再理皇帝,抬腳便進了大殿。
皇帝看著幾近瘋魔的女人,神色卻是平淡得很。
而此時,一旁的小將跪行幾步,將一件早已預備好的龍袍捧到公主跟前。
長公主疲憊蒼老的眼神忽然亮了亮。
「好,賞!今日朕就好好封賞你們幾個!」
說著,一把抓起龍袍披在身上,大跨步朝著龍椅走去。
17
可正當長公主屁股剛沾到龍椅的一瞬,一支利箭破空射來。
噗地一聲,正中心窩,腥黑的血頓時噴濺在龍椅上。
長公主掙扎著抬起頭,看向大殿門口,一身鎧甲的駙馬正從黑影中走出。
長公主痛苦的眼神里充滿了不可置信。
「駙馬,你……你竟然……」
此時,那人還頂著一張秦弼的臉,似笑非笑地看著龍椅上的女人。
「公主,這龍袍你也穿了,龍椅也坐了,這一輩子的願望也算是實現了。」
「可牝雞司晨必遭大禍,你且去吧,待我替你坐穩這大好江山!日後,我會給你追封個侍妾的位份!」
說著,一把將仍在嘔血的長公主從龍椅上掀開,自顧自坐了上去。
「今天起,這便是我的江山了!」
說著,撕開臉上的面具。
赫然,竟是那懸賞榜文上的城陽侯,廖仲昌!
18
可就在此時,宮門方向忽然炸起一聲炮響。
眾人正驚疑,跌跌撞撞跑進來個小將。
「駙、駙馬爺!宮門外殺進來一支人馬!」
廖仲昌騰地從龍椅上立起,抓起大刀大跨步向外走去。
「我籌謀多年,此時京城周邊哪還能有一支人馬?無非就是那些酸腐虛張聲勢!我倒要看看,哪個不長眼的,敢壞老子的好事!老子掘了他祖墳!」
身後眾人也都緊隨而出,臨走,還不忘將皇帝一併裹挾去。
大殿頓時安靜下來。
只余仍舊嘔血不止的長公主,和隱在暗處的我。
此時,她匍匐於我腳下,周身被血水浸透。
「救、救本宮!」
我俯視她:
「長公主,你可認得我?」
她費力地抬起頭,失聲叫道:「你是,季臨的女人?」
我冷哼一聲,慢慢現了原身。
身上骨寸寸斷裂,當胸還插著一根銹跡斑斑的鐵釺。
地上的女人忽然劇烈顫抖,聲嘶力竭:
「啊!鬼!來人哪,救本宮!你……你是四十年前那女人,你是,喬阿璃!」
我綻出一個笑:
「長公主竟還能記得自己做過的惡,為了今日,我可等了四十年。」
她轉身拚命爬向大殿門口,身下留下一道噁心的暗紅色污跡。
黏膩又腥臭。
「不,不要,本宮殺了你,也是為了大計!先帝無德,我若登基為女帝,也是咱們女人的表率……」
就在她爬上門檻的一刻,我緩緩舉起殿前的花盆。
「表率?天下女子哪個需要你這般蛇蠍狠辣的表率?你一己之私便枉死了多少人?你以為天下之人皆是可欺騙的嗎?」
隨著她痛苦的嚎叫,我一下一下將她的周身的骨一根根砸斷,直至成了一堆肉泥。
平日那麼驕傲跋扈的長公主,皇帝的親姑姑,此刻早已疼到抽搐昏厥過去。
我捏著她的下巴,周身的冰冷迫使她清醒過來。
她眼裡已沒了往日神采,只驚恐地看著我。
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今日,我要你償命!我的命,和秦弼的命!」
她怔了一瞬,忽然咧開滿是污血的嘴:
「秦弼?那狗雜碎在我府里,我供他吃喝,他不知感恩,居然還敢用計讓兩歲的小皇子提前登基!壞了我的大事!」
「若不是他,二十年前名正言順登基的就是我,我才是皇帝!」
「他壞了我的事,我就把他同樣扒皮拆骨,魂魄鎖死在陣法中,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哈!」
此時我內心早已狂風大作,我再也壓不下心中的寒氣,狠狠將手中花盆砸向她的腦袋。
紅紅白白撒了一地。
大殿內落針可聞。
唯有我的淚,撲簌簌地,一顆顆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19
宮門外那支人馬已經殺了進來。
那是一支正規軍,北境邊線撤下來的一支精銳。
遠處高舉的軍旗在清冷的晨風中展開。
待看清軍旗上那個大大的「季」字時,我心裡猛地抖了一下。
季!
大將軍季!
可會是我的小書生?
抹掉糊了眼的淚水,我在混亂中四處尋找。
四下里皆是兵刃、喊殺、砍掉的頭顱、飛濺的血水。
不知何時,忽然發現自己已被推至戰場中央。
我開始慌亂,左躲右避,卻驀地被人一把抱到馬上。
剛要掙扎,卻在那染滿鮮血的手腕上,看見那支熟悉的硃砂串。
正是那日季臨離開前,我親手戴在他手腕上的那支。
我心裡突突亂跳,猛地轉頭去看,正撞上季臨那雙清澈的眼。
「阿璃,我回來了。」
是我的小書生,我日思夜盼的小書生。
一瞬間,我驚喜到痛哭出聲,竟都沒發現我的小書生,語氣里的不同。
我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語無倫次地撲在他濕漉漉的盔甲上。
「回,回來,你,你怎麼回來了,嗚……」
摟著我的那隻手緊了緊,頭上的聲音嘶啞起來。
「阿璃不哭,這次,我再不離開。」
我猛地止住哭聲,阿璃?
季臨從不叫我阿璃。
季臨只喚我璃兒。
這世上,只一人會喚我阿璃。
我震驚地抬起頭,在他揮手砍掉一顆頭顱的一瞬,我看見了那雙熟悉的眼裡,有著曾經屬於秦弼的光芒。
20
四十年前。
秦弼被長公主榜下捉婿,敲鑼打鼓綁到公主府。
他那時還很淡定,只以為講明了自己已有了喬阿璃,便會止住這一場鬧劇。
哪知。
這一進去,便是一生,再沒有出來過。
當夜,他被堵了嘴丟進馬廄,三日三夜,不見一個人影。
只隱約聽見喜慶的鼓樂聲,遠遠傳來。
三日後,他被人拖去個院子,沐浴,更衣,進食。
晚些,長公主親自來了。
可當秦弼看清楚她身後立著的那人,臉上的神色瞬間變了。
那人無論身量和長相,都赫然跟他自己一模一樣!
長公主拉著那人笑吟吟。
「前日,本宮已和狀元郎大婚,狀元郎待我極好,父皇也甚是滿意。」
她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又似笑非笑地看著秦弼。
「下人說,那日將你錯抓了,請問公子你究竟是何人呢?」
秦弼腦子裡轟地一聲。
權貴人士那些手段,雖不曾經歷,但閒時也從雜書上讀得一二。
此刻他忽然明白過來,覺著甚是好笑。
十幾年寒窗苦讀,竟只為到京都來送一張麵皮子!
上首的女人見他不說話,也不惱,放下手中茶盞。
「你既沒有名字,那我便叫你狗奴吧,你也是命好,日後便在我府里做個門客,替我寫幾個字,抄抄書什麼的。」
秦弼此刻還有什麼不明白,這是要軟禁,且是一輩子!
他寒窗十幾載,不是為了來此折辱一生。
剛要抓起桌子上的碟子砸過去,公主又悠悠開口。
「聽聞,小霧山是個景致極美的地方,公子此番來京都,可曾到小霧山一游?」
秦弼手上的碟子忽然似燙了他一下,沒抓住,摔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此時他才覺上首之人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