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門於我而言,從來都不是家。我只是你的一把刀,不,應該說,我們都是你的刀。」
師父沒有否認,反而順著我的話說道:
「便是刀,你也是為師最趁手、最喜愛的一把刀。」
「可惜,你被世俗里的髒東西迷了眼,竟與師父離心,真叫師父難過。」
髒東西?
我不免覺得可笑。
我三歲被師父撿回來,從此,我的雙手沾滿鮮血。
第一次殺人,是在四歲。
師父帶我下山,我被追逐玩鬧的孩童撞倒,師父便遞給我一把匕首,並握著我的手,將匕首送進了對方的胸膛。
從此,殺人於我便是家常便飯。
我殺過尚在襁褓的嬰孩,殺過正值壯年的男子。
連剛生產完的婦人和年逾古稀的老人我都不放過。
那時的我,不知對錯,不分黑白。
只知道每次完成任務,師父都會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笑著誇獎我。
直到三年前,我最後一次執行任務。
對方全家三十餘口。
我一個一個地殺,對方竟然爭著搶著要先死。
我不解。
殺到最後,只剩一人。
是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
她看著我,無悲無喜,面色坦然。
我好奇詢問:「你不恨我?」
她便笑了,笑中帶淚,大聲道:
「我為何要恨你?我該可憐你才對。可憐你無親無故,不知情為何物。」
「不論親情、友情、愛情,你通通沒有,簡直可憐到了極點!」
「你這樣的人,生來便是陰溝里的蛆蟲,終其一生不可窺見陽光,只會遭世人唾罵不齒。只怕死了,別人也只會拍手稱快,無人懷念不舍半分!」
我被她罵得懵了。
那些話我聽得雲里霧裡,不知是何深意。
可我也第一次產生了放過一個人的念頭。
我收了劍,便想離開。
那女孩卻當著我的面,一頭撞死在石柱上。
神情沒有半分恐懼害怕,有的只是安然。
口中呢喃著:
「爹,娘,你們等等女兒——」
我內心受到極大震撼。
回到山門,我問師父,若我死了,他當如何。
師父正在看書,聞言,淡淡道:
「自然是將你厚葬。」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便又追問:「僅此而已?」
「不然?你想如何?」
我也說不上我想如何。
讓師父自裁陪我?
不是這樣的。
可我卻依然心中堵塞。
後來,師父又讓我執行任務。
我不想去。
師父罕見地動了怒。
「小五,這是你第一次忤逆師父,看來是我平日太縱著你,讓你失了分寸。」
師父命我到刑堂領罰。
我在刑堂關了整整七日,丟了大半條命。
針刑、水刑、鞭刑、劇毒……
種種酷刑,我通通嘗了個遍。
師父接我出來時,問我可知錯。
我嘴裡說著知錯,實則心中恍然間有了個念頭。
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於是我養好了傷,趁著師父下山,轟轟烈烈地叛出了師門。
這三年,我行走江湖,看人生百態,品嘗到許多善意。
人們不知我的來歷,對我都十分友善。
那樣的笑臉,我很喜歡。
於是我開始想要做善事,做好人。
可我這十幾年,學的都是殺人的本事,不會其他。
我想了想,想通了。
以前我是壞人,因為我殺了很多好人。
現在我想做好人,自然就要殺壞人。
於是我邊走邊殺,一路到了京城,遇到了裴余。
諸多種種至純之情意,在師父口中,卻被稱為了「髒東西」。
22
三年未見,師父性子變了許多。
比如現在,他竟然同我說:
「小五,師父知道你只是被人蠱惑一時糊塗,若你肯認錯回來,師父願意既往不咎。」
「三年前你問師父的問題,是師父回答的不妥當,師父現在重新回答。」
「若你死了,師父便屠盡害你之人,讓他們為你陪葬。」
我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如今於我而言,已經並無意義。
我盯著他,一字一句:
「師父,我要挑戰你。」
師父唇畔的笑意絲絲收起,直至徹底消失。
「小五,你當知道這三年你能在外逍遙自在,是師父有心放過你。三年了,總該玩夠了,莫要再胡鬧。」
「我沒有胡鬧。」我神色鄭重,「我不想死,也不想裴余死。」
「所以,你要師父死?」他沉了聲音。
「我養育你十三年,親自教導你武功,對你多加縱容。你現在跟我說,我在你心中,連相識短短數月的裴余都不如?」
我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道:
「我並非這個意思,若師父能收回追殺令,我便——」
「夠了!」
師父拍桌而起,青石小几在他掌中化為齏粉。
「小五,裴余在你心中分量越重,他便越是,非死不可。」
師父徹底沒了笑意,面如寒霜。
我本也不敢奢想僅憑三言兩語便能說動於他。
索性也不再多嘴,寒光一閃,劍已出鞘。
「師父,動手吧。」
我率先出手,長劍直指他面門。
師父不閃不避,只伸出二指,眨眼間,一聲脆響,劍身就此折斷。
我所有本事都是由他所教,我的一招一式,他皆了如指掌。
不出一刻鐘,我便被他擒住,動彈不得。
師父沉著臉:「認錯。」
我疼得變了臉色,順從道:「師父,我錯了……」
師父眉頭鬆了松,卸了些力道。
我順勢起身,動作間,猛然撒出一把白色粉末,同時捂住自己口鼻。
師父後退半步,閉了閉眼睛,失望道:
「小五,毒對我無用。」
「師父,這不是毒。」
這是上次喂完裴余、只剩半瓶的助情聖藥,逍遙仙。
師父白凈的臉龐迅速緋紅,卻要很快止住勢頭。
我知道師父內力極深,卻不想竟厲害到如此地步。
那日我微微運功,藥性便隨經脈遊走至全身,叫人無法抵擋。
可師父竟能將藥性壓制。
驚嘆之餘,又不禁慶幸。
此藥兇猛,師父必然需要分出幾成內力來壓制,如此我便又多出幾成勝算。
不給他喘息之機,我抽出腰間匕首,快速逼近。
打鬥間,逐漸靠近窗口。
我故意露出空門,被他一掌擊在肩膀,整個人跌出窗外。
窗外,是懸崖峭壁,足以讓人粉身碎骨。
師父面色陡變,伸手來抓我,卻被我抓住機會,一刀刺入胸前。
鮮血飛濺而出,他卻面不改色,將我撈回屋內。
「夠了。」
師父將匕首拔出,扔在地上。
「小五,師父不願傷你。只要你肯留在門內,永不下山,我可以破例,放裴餘一命。」
我怔了怔,有些猶疑。
這聽起來是筆划算的買賣。
可師父向來陰晴不定,若此時答應,來日又反悔,我在山上不通消息,豈不是裴余涼透了我都無法得知。
主動權握在他人手中,總是無法叫人安心。
思及此,我認真道:
「師父,若讓我留在山上,我寧願一死。」
師父表情陰鬱。
「寧願死,也不肯留下?」
「是。」
「好,那你便死給我看。」
師父冷眼看著我:「若你死了,我便將你屍體送還給他,並且饒他一命。若你不死,我便將你一生一世關起來,還要將裴余碎屍萬段,拿去喂狗。」
我心知已絕無可能打敗他。
倒不如堵上一把。
我撿起匕首,對準自己心臟的位置。
微一用力,衣衫被劃破,鮮血慢慢洇開。
刀尖寸寸前進,破開皮肉。
我咬緊下唇,額角冒出冷汗。
鮮血滴落在地,匯聚成小小的一灘。
即將暈厥過去時,匕首被猛然抽走。
師父面沉如水,連點我身上幾處穴道為我止血。
「小五,你真是好,好得很!」
「離開師父幾年,真是長出息了,竟用自己的命來威脅師父。」
然後沉聲喝道:
「破竹,滾進來!」
大師兄立刻進屋,瞧見師父胸前傷口,驚道:
「師父!您——」
「閉嘴!」師父周身充滿戾氣,「將她給我丟下山去,此生不准再上山!另外,撤回裴余的追殺令。」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從齒縫裡磨出來。
大師兄俯首稱是。
我不敢相信,竟然如此就達成所願。
下山途中,我虛弱難行,不得不半倚著大師兄。
大師兄低著頭,一言不發。
到了半山斷崖處,大師兄突然停住腳步,問我:
「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張了張嘴,便又被他打斷:
「回來便也算了,你竟還傷了師父?」
他語氣生硬,其中隱含殺意,我頓生警惕,便想後退。
可身受重傷行動不便,被他一掌狠狠拍在肩胛骨,瞬間如斷線風箏般,急速墜下山崖。
呼嘯的山風中,夾雜著大師兄的聲音:
「傷害師父的人,都該死。」
我直接墜入崖底深潭。
如此高度落水,與直接摔在地上沒什麼分別。
一陣劇烈疼痛後,我便通身一涼,失去意識,沉入了水中。
23
我冰冷難言,好像是已經死了。
可又有熱量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提醒著我,我好像還活著。
全身沒有一處不痛。
我想叫,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不停有濕熱的液體滴在我臉上。
一滴,兩滴,沒完沒了。
大約是下雨了。
我想挪動身子躲避,卻動彈不得。
如此努力數回後,我精疲力盡,復又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能睜開了眼睛。
明亮的光線讓我好半晌無法適應。
許久,我才終於看清,我似乎正躺在床上。
床邊伏著一道人影。
我微一動作,他便立刻驚醒,抬起頭來。
此人眼睛布滿紅血絲,眼眶下烏青一片,嘴唇乾裂,面色慘白,而且還鬍子拉碴。
難看得像個鬼。
我默了默,艱難擠出聲音:
「鬼——都長得——如此磕磣嗎,比——不得裴余——半分。」
那鬼終於反應過來,呆看我許久,竟然哭了出來。
「你這個沒良心的!竟然誆騙我,把我扔下,然後一個人去送死!」
「若不是我趕到得及時,你就真死了你知道嗎!」
聲音嘶啞,但是有點兒耳熟。
不確定,再聽聽。
「你向昌平公主送了信,說我有性命之危,請她安排我入宮小住。當時我便知道,你那些話都是故意的,故意讓我對你失望,讓我不要惦念你,你好安心赴死。」
「小五,你好狠的心!」
我確信了,這真的是裴余。
「裴余——你怎——怎麼變成這樣了?」
正好安福送藥進來,立刻替主子發言。
「姑娘,自你走後,少爺跟丟了魂兒似的,直到公主前來,少爺這才恍然大悟,拼了命地朝杞縣趕,跑死了兩匹馬。」
「……看見你落水,少爺立刻跳下去救人,可少爺水性不好,丟了半條命才將你給撈上來。」
「回府之後,遍尋名醫為你治傷,又寸步不離地守著,這幾天幾乎不吃不喝,你要是再不醒,少爺就該跟你一起躺在這兒了。」
安福一口氣連珠炮似的說完,我感動得一塌糊塗。
裴余扶我半坐起來,倚在他身上喝藥。
我想起什麼,好奇詢問:
「我昏迷這些天,是怎麼吃藥的?」
裴余眼神在我唇上看了看,移開視線,沒做聲兒。
好吧,我懂了。
「那換藥呢?」
裴余摸了摸鼻頭,瞧著有些心虛。
可他很快又理直氣壯起來。
「自然是我換的。你我親密無間,有何不妥?」
我笑著搖了搖頭。
24
在床上將養一個月,裴余終於允許我下床走動。
腳落地瞬間,我險些沒摔個跟頭。
躺太久,四肢都快退化了。
裴余扶著我在院中曬太陽,我隨口問道:
「裴懷瑾如何了?」
我下山不久,師父就派人送來了裴懷瑾與浮屠門簽的契紙。
上面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明裴懷瑾以萬金換裴余性命。
還有他的私章與指印。
謀害世子證據確鑿,再加昌平公主從中助力,裴懷瑾直接下了獄。
「三日後問斬。」
裴余的聲音有些悶。
雖然裴懷瑾罪大惡極,可到底是親兄弟,裴余心中恐怕不好受。
想安慰他幾句,卻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恩公!」
昌平公主從遠處衝過來,直接撲到我面前,險些將我撞倒。
裴余無奈:「殿下,小五還未大好,您注意些。」
昌平吐吐舌頭。
「我這不是著急見到救命恩人嗎?還不是都怪你,前些日子怎麼也不肯讓我來,怕我打擾到恩公。」
我用眼神詢問裴余。
裴余笑道:「我已經將實情告訴公主了。」
「不僅如此!」昌平興致高昂,「裴余還告訴了我恩公的英雄事跡!行俠仗義!為民除害!這是我最嚮往的事情!」
說著,還央求我收她為徒。
「宮裡那些師傅們,壓根兒也不是真心教我的,走個過場罷了。各個都怕我磕著碰著,他們不好跟父皇母后交代。」
她性格古靈精怪,沒有半分架子,我很喜歡,自然也答應下來。
至於平陽侯和夫人。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溫和良善的小兒子擁有兩幅面孔,竟然買兇謀害自己的親哥哥。
雖失望,可到底也不舍,進宮跪了許久,求陛下能網開一面。
可此舉被大臣聯名上書彈劾,只能悻悻而歸。
老來喪子,二人雙雙病倒。
如此,侯府上下便徹底由裴余主事。
而我,白日裡教導公主。
晚上,便與裴餘切磋一番技藝,偶爾再出去殺個人,除個害,倒也快活。
倒是裴余,常常同我抱怨公主來得太勤,占用了我本該屬於他的時間。
我笑而不語。
倒是昌平,不知從哪裡鑽出來,親親熱熱挽住我和裴余的胳膊,真誠道:
「師娘,你這是什麼話?我們三個人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重要,你怎能離間我與師父?」
裴余崩潰。
「我說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師娘!我不是女人!」
「可是師公或者師丈不是會把你叫老嗎?我這也是為了你好呀。」昌平有理有據。
裴余死亡微笑:「謝謝,但不需要。」
我站在旁邊看熱鬧,笑彎了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