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余毫無眼力見兒,繼續喋喋不休:「可有什麼想吃的?」
肚子當真有些餓了。
我思索一番。
一切已真相大白,我自然是要離開侯府。只是冤枉了他,須得有所表示。
不如請他大吃一頓。
「去京城最貴的酒樓。」
14
裴余大約吃慣了山珍海味,菜肴琳琅滿目,他卻不怎麼動筷,只是不停地替我夾菜。
我吃了個半飽,便同他道別。
「等我回去收拾好東西,便要離開了。」
他動作一頓,菜掉回盤中,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你想始亂終棄?」
?
「你胡言亂語什麼。」
「你睡了我,又要拋棄我,不是始亂終棄是什麼?」
「昨夜是個誤會。」
「怎麼是誤會?!那藥是不是你親手喂我的?」
「……是。」
「昨夜在床上,你可有主動過?!」
「……有。」
完了,我好像被訛上了。
我試圖和他分辯:
「若真要論起來,此事女子更為吃虧些,我不找你負責,你也不要……」
他立刻打斷:「我自然要負責!」
眼瞅著說不通,我便閉了嘴。
反正我要走,沒人能攔得住。
他直勾勾盯著我,大約是看懂了我的意思,氣氛便僵持下來。
半晌,他敗下陣來,無奈道:
「你要去哪裡?離開京城?」
「不是。」
來京城雖說時日不短,可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侯府,並未辦成什麼事。
我準備多留一段時間。
裴余眼睛一亮。
「既然你不離開,是否需要住處?」
這純純是廢話。
我又不是風餐露宿的野人。
「那何不繼續留在侯府?衣食住行一應俱全,絕不會委屈了你,我也不會幹涉你任何。」
聽起來似乎沒什麼問題。
但我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裴余那點兒小九九。
無非是我們有了那樣的關係,他暫時不舍放我離開。
「還是不了。」我拒絕。
裴余咬牙撂了筷,瞪了我許久,突然一下子背過身去,冷笑道:
「好啊,既然說什麼都無用,那你就走吧。」
我起了身。
「反正你武功高強我留不住你。罷了,男子的清白本就一文不值,你走吧,我就當昨夜是被豬拱了。」
我腳步頓住。
「雖然你冤枉了我,還下藥占了我清清白白的身子,雖然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受害者,可你不願負責,我也拿你毫無辦法。」
我嘴角抽搐,坐了回去。
「你說話怎麼如此陰陽怪氣?!」
裴余輕哼:「豈敢。女俠行俠仗義為民除害,行得正坐得端,乃是品行高潔之人,在下佩服還來不及。」
……
「好了,我留下還不成嗎?」
我敗下陣來,妥協道:
「至多三個月,我就離開。」
「成交。」
裴余飛快轉過身來,鬱氣一掃而空,眉開眼笑。
15
是夜,月圓如盤。
我打開房門,卻見裴余站在門外,抬著手,似乎正要敲門。
瞧見我身上的夜行衣,裴余眉頭蹙了一瞬。
「要出去?」
「嗯。」
我越過他往外走。
手腕卻被攥住。
「能不能明日再去?」我提醒他,「裴余,你說過的,不會幹涉我。」
攥住我手腕的手緊了緊,復又鬆開。
裴余嗓音低沉:「好,那你小心。」
我便徑直出了府。
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今夜的裴余似乎有心事,瞧上去心情不大好。
算了,等回來再問他。
天色大亮時,我方疲憊地回來。
正脫下滿是血污的衣裳,準備舒舒服服補個覺,就聽見院中傳來一道溫和的聲音。
「大哥,昨日中秋,母親親手做了許多月餅給我,我實在吃不下這許多,便給大哥送一些過來,請大哥不要嫌棄。」
昨日竟是中秋。
怪不得裴余攔我。
昨夜路過前院,見飯廳中裴懷瑾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笑聲不斷,當時還未放在心上。
那麼當時的裴余,心裡在想什麼呢?
半推開窗,便見裴懷瑾和裴余相對站在院門處。
這個角度看不見裴余神色,只聽聲音十分冷漠。
「你大可不必到我這來炫耀,免得叫人噁心。」
裴懷瑾神色不變,仍然含著笑意。
「大哥不喜歡,我帶回去就是了。」
「還有一事,母親讓我轉告大哥。三日後皇后娘娘設宴未央宮,你我都得到場,請大哥早做準備。」
「不去。」裴余拒絕得乾脆。
裴懷瑾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並不意外。
「如此,那就請大哥親自向母親說明。」
說罷,便離開了。
裴余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合上窗,我心情有些複雜。
昨夜是去城郊處理了一夥兒攔路搶劫的盜匪。
倒也不是非昨夜去做不可,只是我向來不喜歡拖延,便去了。
可一想到中秋團圓之日,裴余被父母親人排擠在外,我亦沒給他好臉色,留他孤零零一個人,便總覺得心中愧疚。
我思索片刻,去了小廚房。
「張大娘,您會做月餅嗎?」
……
我是個殺手,且在廚藝一道實在無甚天分。
耗時數個時辰,從日光晴好到夜幕四合,我終於勉強做出了一盤賣相殘忍的月餅。
大小不一,薄厚不均,有些地方還破了皮,漏出裡面的夾餡兒。
我嘗了口,味道倒是尚可。
我提著食盒去找裴余。
是晚飯時間,他卻沒有用飯,憑窗遠眺,活像塊兒望妻石。
我將食盒放下,叫他名字。
「為什麼不吃飯?」
他心不在焉,都沒發覺我進屋。
直到我出聲,他才如夢初醒,朝我走過來。
不回答我的問題,卻拉著我,先將我上下左右前後都仔細打量一遍,方才放了心似的,笑道:
「沒受傷便好,我很擔心你。」
我心尖兒一顫,升起些難言的情緒。
這樣的關心,我從未感受過。
從前,我每次任務歸來,師父只是問我任務成功與否,是否有紕漏。
我是否受傷,傷重與否,他從未關懷過。
壓下心中酸澀,我打開食盒,道:
「你嘗嘗好不好吃。」
裴余看了一眼,立刻明白:
「你親手做的?」
我嗯了一聲,不自覺有些緊張。
他卻沒急著吃,而是將我按坐下來,十分不高興的樣子。
「你早晨回來,我本想去看你,卻被裴懷瑾耽誤了。後來你房中無聲,我以為你睡了,便沒去打擾你,誰知你竟偷跑去做這個。」
「下次不許如此。你奔波勞累一夜,該好好休息,這些事交給下人也是一樣的。」
我知道他只是嘴硬。
怎能一樣呢?
月餅是一樣的月餅,意義卻大不相同。
否則,在得知母親親手做了月餅,卻盡數給了弟弟之後,也不會整日不肯吃飯了。
「快嘗嘗。」
我拿起一塊,遞到他唇邊。
裴余輕咬了一口,揚眉。
「很甜。」
「啊?」
裴余不喜甜食,我便只放了極少的糖,口味該十分清淡才是。
見我不解,裴余悶笑。
隨即俯身,迅速在我唇上親了一口,嘆道:
「更甜了。」
……
我滿臉黑線。
裴余狀似不覺,又得寸進尺來摟我的腰,被我閃身躲過。
手落了空,裴余撇唇,十分不爽。
我不理會他,想起一事,問:
「皇后設宴,你為什麼不去?」
「皇后膝下有一女,封為昌平公主,正值妙齡。而此次邀請對象皆為京城權貴世家的年輕子弟。我已名花有主,自然不去。」
話說得明白。
此次便是皇后為公主挑選夫婿。
我沉吟起來。
裴余已到娶妻之齡,卻並無人家相看,想來是受名聲所累。
若能得公主青睞,則不止有了位金尊玉貴的好夫人,世子之位更是囊中之物,再無人可撼動。
我虧欠於他,若能在臨走前幫他娶得良妻,便算是彌補了。
想到此處,便故意道:
「說起來,我踏遍四海,還從未去過皇宮呢。不過皇家重地,怕是此生也無緣了,倒是一件憾事。」
裴余聽出我弦外之音,卻並不上鉤。
「不去。」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我一咬牙,主動坐進裴余懷中,攬住他的脖子,央求道:
「好裴余,你就帶我去漲漲見識吧。公主身份尊貴,想來眼界極高,你又被裴懷瑾給敗壞了名聲,公主未必就會看上你呢。」
裴余身子瞬間緊繃起來,卻並不抱我,喉結滾了滾,眸光緊鎖著我,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去就是不去。」
我啞口無言,仍是不死心。
可任憑我說干嘴皮子,裴余硬是不為所動。
我沒了辦法,就想起身,卻被他箍住腰身。
他嗓音有些啞:「小五,我渴。」
我翻了個白眼,不理他。
他卻有辦法,拖著聲音道:
「入宮一事,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我馬上將茶盞捧到他面前,狗腿道:「少爺請喝茶。」
裴余不接,氣定神閒地瞧著我。
眸光在茶盞上落了落,又移到我的唇。
目光赤裸,毫不遮掩。
……
明明我一心為了他好,眼下卻要受他掣肘。
我沒好氣地仰頭灌一口茶水,然後低頭,狠狠撞上他的唇。
燭影搖晃,滿室旖旎。
一吻結束,我的嘴巴腫痛。
裴余呼吸微促,在我急切的目光下,一句話擊碎我的期待。
「凡外男入宮,皆不可帶丫鬟侍從。」
……也就是說,即便他同意入宮,也只能自己進去?!
以他的性子,恐怕不會接近公主小意討好,甚至會有意避之。
若沒我在旁伺機襄助,十有八九會無功而返。
我火冒三丈,氣得一掌拍碎了桌子。
裴余呆若木雞,咽了咽口水,乾笑著後退:
「別衝動……咱們有話好好說……你不能謀殺親夫……」
我冷笑連連,又一腳踹爛房門,怒氣沖沖地離開。
我怕再留在這裡,會忍不住一拳捶死他。
16
我思來想去,想到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由我替裴余入宮。
我的易容術天下無雙,必然不會被人發覺。
入宮當日,我一劑迷藥將裴余放倒,換上他的衣裳,鑽進了馬車。
我有意避開裴懷瑾。
容貌易仿,身量卻難。
裴余身材比我高大許多,我內里套了好幾件衣裳,又在鞋裡塞了幾雙厚厚的鞋墊,才讓差距削減了些。
旁人或許不會注意,可裴懷瑾與他一母同胞,不好糊弄。
皇宮內院,富麗堂皇。
我與裴懷瑾相對而坐,中間隔著數丈距離。
許是心虛,總覺得他看我的目光中帶著懷疑與審視。
正好皇后與公主未到,我便起了身,去室外暫避。
拐進假山群中,卻與一女子迎面撞上。
「大膽!你——恩公?!」
嬌喝聲響起,卻又戛然而止。
面前的女子容顏姣好,衣著華貴,發間珠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瞧著,還有點兒眼熟。
她叫我什麼來著?
見我面露茫然,女子哎呀一聲,忙不迭提醒:
「你不認得我了嗎?是我,那日我在仙女湖落水,是你救了我。」
我恍然間想起來,那日所救男子的確身形嬌小,又男女莫辨。
觀她出行陣仗,便知她身份必定不一般。
再加上如今身在未央宮。
我心中有了猜測。
拱手朝她笑道:
「那日情急,竟不知姑娘是女兒身,冒犯了姑娘,實在抱歉。」
她擺擺手,毫不在意道:
「說這些做什麼,要不是你,我早就沒命了。」
「還未問你是哪家的公子?」
「在下平陽侯府,裴余。」
她微微一愣,繼而道:
「果然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那些有關恩公的傳聞,想來都是假的。」
我搖頭苦笑,故意道:
「真也好,假也罷,只看人們願不願意相信罷了。」
「只是今日實在湊巧。若非我陪弟弟入宮,也不會有緣再見到你。」
她果然好奇:
「今日京城世家子弟都是受邀前來,怎麼恩公卻說是陪同弟弟?」
我負手而立,抬頭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面露憂愁。
「我豈敢肖想公主?公主金尊玉貴,非世子不可相配。我此番進宮,不過是陪弟弟走個過場。」
她秀眉蹙起,道:
「我朝歷來立嫡立長,世子之位本該是你生來就有,怎會落到你弟弟頭上?」
我卻住了口,不再多說什麼,只是低垂下頭去,笑意苦澀。
一切盡在不言中。
她果然自己腦補許多,氣憤道:
「規矩乃是太祖皇帝定下,不是他們說改就改的,你且放心,此事我自會跟父皇去說!」
我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
「……公主殿下?」
昌平公主揚起頭,十分驕傲。
「正是!」
17
我與昌平公主一同入殿,空氣都安靜下來。
裴懷瑾眸光深深,唇角緊抿,死死盯著我。
我佯裝不知,神色自得地入座。
皇后也甚是吃驚。
公主已經撲進她懷裡,同她耳語著什麼。
皇后便向我看過來,笑意溫和。
宴後,皇后單獨將我留下。
「裴大公子,你於容兒有救命之恩,本宮心懷感激。此事本宮也會稟於陛下,世子之位,你且放心。」
我自然要裝腔作勢一番。
「娘娘請勿掛懷,人命關天,任誰都不會冷眼旁觀,裴余絕不敢以此事邀功。」
皇后的笑容更滿意了。
「容兒,母后將他指給你做駙馬,你可願意?」
我在心中瘋狂點頭。
可昌平卻脖子一梗,嗔叫道:
「母后!都同您說了多少回,兒臣不想嫁人,不想要駙馬!裴余救了我,咱們自然應當感恩,可是也不用非讓兒臣以身相許吧。」
皇后點點她的額頭,無奈道:
「你這孩子,沒半點兒女兒家的樣子,不想嫁人,卻成天念叨著要行走江湖,活像個皮猴子。」
昌平搖著皇后的胳膊撒嬌。
「母后,您金口玉言,世子的事,您可一定要說到做到。至於別的,兒臣就不勞母后費心了。」
「若您非要兒臣嫁人,那兒臣就只好隨便找個寺廟當尼姑去!」
皇后對這個女兒向來是疼愛至極的。
話已至此,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能先應了她。
18
回到府中,裴余已經醒來。
藥效未散,他軟綿綿躺在榻上,十分幽怨。
「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在想什麼。小五,你若非要替我亂點鴛鴦譜,我就——」
「你就怎樣?」
「我就——揮刀自宮!」
他大約是氣急了:「你個沒良心的,把我吃干抹凈,還要把我送給別人!是不是我讓你得到的太輕易,所以你就不珍惜!」
這話說的,活像我是個提上褲子就不認的負心漢。
我給自己倒了杯茶,淡定道:
「放心吧,公主沒看上你,你的清白保住了。」
「真的?」他狐疑。
我便將事情始末同他說了。
「這麼巧?」裴余不可置信。
可第二日,聖旨便下發到了侯府。
闔府上下跪在廳前接旨。
聲音尖細的老公公宣讀完聖旨,親自將裴余給攙扶起來,笑道:
「世子爺,您快些請起吧。您可是公主的大恩人,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記著您的好,以後您呀,可是前途無量咯。」
侯夫人僵著臉給公公送了紅封,又將人客客氣氣送出去。
然後,一巴掌摑到裴余臉上,怒道:
「跪下!」
裴余被打得偏過臉去,語氣冰涼:
「兒子不知錯在哪裡,為何要跪。」
侯夫人氣得臉色漲紅。
「世子之位是你弟弟的!你怎敢搶去!還是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平陽侯也沉著臉,面上是明晃晃的失望。
裴余嗤笑:「若母親有異議,大可到陛下面前申辯,求陛下收回成命。」
「你!」
侯夫人手指抖得不成樣,半晌,跌坐回椅子上,淚聲道:
「冤孽呀!你害死你一個弟弟還不夠,還要搶你另一個弟弟的東西!你還是個人嗎!」
裴懷瑾立在旁邊,面沉如水,連人設都難以再維持了。
「大哥往日醉心玩樂,懷瑾竟然真的認為大哥對世子之位毫無念想,卻不想大哥是扮豬吃虎。」
侯夫人連忙拉住裴懷瑾的手輕生安撫,等轉過臉來,又是好一副疾言厲色。
「你馬上進宮去求陛下,就說你無才無德,自願放棄世子之位,將世子讓給你弟弟。」
裴余面無表情:「世子本就該是我,我為何要讓?」
「你還敢頂嘴!」
侯夫人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蹭得起身,怒喝:
「來人!給我傳家法!我今天就打死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兒臂粗的藤條帶著破空風聲朝裴余身上揮去。
裴余卻不閃不避,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就定定地站在那。
只是通紅的眼眶卻泄漏了他此時心緒。
大約,是難過到極點了吧。
我趕來時,就是這麼一副場景。
我怒火中燒,劈手奪了藤條,將她推出老遠。
心肝脾肺皆被氣得生疼,可到底顧著她是裴余的親娘,沒真的下手。
我咬著牙:「裴余,我能揍他們嗎?」
如我所料,裴余輕輕搖頭。
「他們畢竟是我的父母長輩,不可。」
我拳頭捏得噼啪響,下一刻,卻聽見裴余的聲音:
「父母不可以,但弟弟可以。」
我便將視線轉向裴懷瑾。
他後退半步,十分警惕。
「你想做什麼?這裡是侯府,容不得你放——」
一記左勾拳將他的話打碎。
再一記右勾拳正中他小腹。
兩拳下去,他便捂著肚子倒地不起,狼狽地痙攣。
哪還有半點平日裡清風霽月的樣子。
這樣的文弱書生,若我真的下死手,他恐怕連我一招都接不了。
心愛的兒子被打,平陽侯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他是習武之人,一招擒拿手虎虎生風地向我襲來,被我輕易化解。
我一掌推出,便將他推到了數米之外。
他駭然地看著我,卻不再上前。
19
侯夫人那一巴掌力道極大,裴余的嘴角都見了血。
回到西苑,我替他上藥,忍不住抱怨道:
「她打你你就不知道躲嗎?哪有你這樣傻站著挨打的。」
「若不是安福來找我通風報信,只怕你就被她打死了!」
裴余想笑,卻牽動傷口,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只是想看看,她到底有多恨我。」
我不明白。
都是親生的兒子,為何他們兄弟二人的待遇卻天差地別?
待裴懷瑾如珠似寶,對待裴余,卻活像是什麼仇人。
「其實,我本該有個雙胎弟弟。」
他的聲音悠遠,陷入回憶。
「母親生我時,胎大難產,我和母親九死一生活了下來,可未出世的弟弟卻窒息而死。」
「父親母親期待了許久的好事成雙,就這樣被我毀掉。他們認為是我害死了弟弟,將弟弟去世的痛苦全部加諸在我身上。」
「直到裴懷瑾出生,他們認為是死去的弟弟又重新投胎回來了。因此,他們對他極盡寵愛,想方設法的彌補。而我,天生便虧欠弟弟,所以就該處處讓著他、低他一頭。」
「就連世子之位,也要我彌補給他。」
我靜靜地聽著,只覺荒謬至極。
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父母?
不但偏心,還為自己找了這冠冕堂皇的藉口,將一切罪責都推到無辜的裴余身上。
我不知該怎麼安慰他,便只能拍著他的背,輕聲道:
「一切都會好的,你如今已是世子了,誰也搶不走。」
裴余將頭埋進我頸間,有溫熱濕意落在我肩頭。
20
那日之後,侯府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中。
但我卻直覺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裴懷瑾處心積慮,敗壞裴余的名聲,圖的就是世子之位。
如今一切成空,我不相信他會就此放棄。
某夜,我於睡夢中聽見屋頂有細微聲響,瞬間清醒過來。
那聲響一路向東,分明是衝著裴余而去。
我翻身下床,抽出劍,悄聲出了門。
裴余窗外屋檐倒吊著一道人影,正試圖破窗而入。
見我出現在院中,一驚,便改換目標沖我而來。
雙方都不想驚動旁人,未動兵刃,只徒手比劃。
數招之後,我心中一沉。
此人身法招數皆與我師出同門,正是我在浮屠門的小師妹,劍心。
她亦認出了我,怔愣過後收了手,笑道:
「五師姐,竟然是你。」
我心中複雜,不知該說什麼,只道:
「有我在此,你傷不了他,回去吧。」
「這是自然。」劍心神色未變,「只是門規師姐應當清楚。」
我自然清楚。
浮屠門,江湖赫赫有名的殺手組織,門中高手如雲,令人聞風喪膽。
付萬金可殺一人。
只要接單,那便是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此次劍心任務失敗,下次師父必然會派出更多、更厲害的殺手前來,直至裴余身死。
更甚至,師父會親自出手。
屆時,無人能保他。
「師姐,你當年屠殺同門,叛出組織,被師父下令追殺了三年卻仍然活蹦亂跳,師妹當真佩服。」
「只是不知那裡面是你什麼人,你竟不惜暴露身份也要護著他。」
「與你無關。」我冷下臉。
劍心笑容依舊:「自然與我無關。只是我好心奉勸師姐一句,如今你的行蹤已經暴露,還是早些逃命為好,否則他日追兵將至,師姐恐有性命之憂。」
說罷,劍心飛身掠上屋頂,很快便消失不見。
我心亂如麻。
如劍心所言,我應該馬上離開侯府,遠走天涯。
可我走了,裴余該當如何?
他必死無疑。
我於心中一遍遍問自己,為他留下,搭上自己的命,值得嗎?
我們二人雖有肌膚之親,可那實屬意外。
我欠他的,也已用世子之位還他。
我們之間,好像已然扯平。
可不知為何,想到他會死,想到他會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
我竟覺得有些不能承受。
晨光熹微,我才驚覺已在窗邊枯坐半夜。
心中有了決定。
我收拾好包袱,去見了裴余,告訴他,我要離開。
裴余奪了我的包袱,不肯答應。
「明明說好三個月,眼下還未過半,你怎能說話不算數!」
我將昨夜之事和盤托出,冷冷道:
「裴余,我與你不過露水情緣,你當真以為我會將你放在心上?眼下裴懷瑾已經買兇殺你,我也因此暴露,若我不走,便是陪你一起死。」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願意陪你赴死?」
裴余愣愣聽著,突然間變了態度。
他將包袱攤開放到桌子上,又翻箱倒櫃起來。
我不知他搞什麼名堂。
他卻又大聲叫了安福進來。
「安福,你去,去帳房取銀票來,能取多少取多少,快!」
最終,數萬兩銀票整整齊齊疊在我的包袱里。
我目瞪口呆:「你……」
裴余將包袱重新掛回我肩上,笑了。
「逃命嘛,自然少不了銀子的。你快些出發,莫要耽誤時辰了。」
說著,竟還輕輕推了我一把。
我不可置信。
「裴余,你是不是傻了?我的意思是,我要扔下你,獨自逃命去了。」
「我知道,我聽得懂的。」
他仍舊在笑,可眼睛卻逐漸紅起來。
「小五,你大約是不信,可我還是想再強調一回。」
「我喜歡你,真心實意的喜歡。」
「只要你好,我怎麼樣都成。」
我心中升起滔天巨浪,震得我手軟腳軟,竟然快要站立不住。
裴余,你這個天大的傻子。
我強忍住淚意,扯出抹嘲諷的笑,將銀票取出來,盡數扔回他腳下,道:
「怎麼,苦肉計嗎?想用這種方式讓我心軟,好留下來保護你?裴余,你未免把我想得太蠢。」
無視他的解釋,我轉身便走。
踏出房門瞬間,眼淚奪眶而出。
裴余沒有來追。
21
我潛入皇宮一趟,然後快馬加鞭,一路向南。
兩天兩夜,日夜不休地趕路。
終於在第三日落日前,來到月霞山腳。
月霞山,便是浮屠門的大本營。
浮屠門成立之初,第一任門主曾立下規矩:
門主之位,能者居之。擊殺門主者,可取而代之。
現任門主,正是我的師父,天下第一高手,玉浮生。
我此番前來,便是要殺了他。
若成功,我和裴余性命無虞。
若不成……
我和裴余大約真的要做一對亡命鴛鴦了。
我其實並無把握。
我的武功不足師父三成。
貿然挑戰,無異於以卵擊石。
我在山下休整一日,然後,徑直上了山。
一路暢通無阻。
所到之處,門徒對我視而不見,顯然是早知我要來。
大師兄抱劍等在半山腰,見了我,便先行轉身。
「快些吧,師父在等你。」
時隔三年,我再一次見到師父這張令人生畏的臉。
並不是說他長得丑。
相反,師父年逾三十但保養得當,模樣十分年輕俊美。
只是他手段之冷酷殘忍,叫人不寒而慄。
我到時,他一襲白衣坐在小几前,正在煮茶。
見了我,笑意清淺。
「小五,過來,嘗嘗為師的手藝。」
他總是這樣,言笑晏晏間奪人性命,叫人防不勝防。
我依言坐下,卻沒有喝茶。
師父搖了搖頭,有些無奈道:
「怎麼,怕師父下毒?」
我不語。
「你是為師最寵愛的徒兒,為師如何捨得?」
像是要證明給我看,他自顧自飲了一口,將空杯推到我面前。
「師父。」
這二字我已許久未曾叫過,猛然出口,只覺生澀。
「我今日來,想求你放過裴余。」
雖明知不可能,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果然,師父挑眉,像聽到什麼笑話。
「傻徒兒,浮屠門的規矩,不死不休。果然是離家太久,連這個都忘了。」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