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年的時間,她的背已經有些佝僂了,眼睛也有些花了。
但她湊在我獎狀上瞧了又瞧,合不攏嘴:「你媽知道了肯定高興!」
然而,那一年春節,媽媽沒有回來。
依舊是在橋頭的那個小賣部,我接到了她的電話。
她在電話里一個勁地向我道歉:「對不起,月亮。今年回去的票太難買了,媽媽……」
「媽媽,沒有關係的。」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用平靜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回到家裡,那張獎狀被我隨手扔進了抽屜。
我拿出了下學期的書,在爆竹聲中,開始了學習。
二月初的一個周末,我聽說王寡婦懷孕的消息。
我以為自己應該是毫無波瀾的,但是心開始沒來由地像被針扎了一下。
那女人特意挺著並不明顯的孕肚,在我上學的必經之路等著我。
她撫著肚子對我說:「哎呀呀,你還不知道吧,你爸要有兒子了。可不像你那個短命鬼弟弟,我兒子肯定會長命百歲。」
「短命鬼弟弟?名義上,你肚子裡的,也是我弟弟。別咒你兒子呀。」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被我激怒的她,還在我身後喊:
「聽說你媽過年都沒回來,她不要你了是吧?」
「你別嫉妒我兒子有媽呀!沒娘教的小雜種!」
我沒搭理她,只是離開的步伐透著慌亂。
我媽……才不會不要我呢。
8
媽媽再回來的時候,是和劉琴阿姨一起回的。
我媽照例問了我學習,又問每個月放在外婆那裡的零花錢夠不夠我花。
她想帶我去買新衣服,把過年的那份補回來。
我搖了搖頭,緊緊摟著她,不讓她動。
「媽媽,讓我抱抱你就好。」
她只能待幾天,我只想多感受她懷裡的溫度。
趁著我媽忙著給我做飯的時候,劉琴阿姨將我拉到了一邊。
「月亮啊,你也是大孩子了。所以什麼事,阿姨就跟你直說了。你看,你爸都再婚有孩子了,你媽還在孤孤單單地飄著呢,有個叔叔條件不錯……」
我的心一下子慌亂了起來。
我擔心媽媽再嫁人,就會不愛我。
像是怕被她接下來的話燙到耳朵,「阿姨,別說了。我餓了,我去吃飯了!」
但在媽媽又出發去南方後,我又後悔了。
不是想讓媽媽過好日子嗎?為什麼當時卻自私地沒聽劉琴阿姨講完?我怎麼可以阻止媽媽尋找幸福?
這件事像一團亂糟糟的毛線,一直纏繞在我的腦海里。
甚至上課和寫題時,都會突然從腦海里冒出來。
我終於不是全年級第一,甚至倒退到了全年級中游。
如果不是我提前學習過很多課程,只怕成績會更差。
儘管我有意瞞著,不想外婆因為我的成績而擔憂。
但總有「好事之徒」將事情傳到外婆耳朵中。
「月亮,你有什麼心事,告訴外婆。」
我搖了搖頭,不願多說。
「月亮,你是想媽媽了嗎?」
我一愣,搖頭的幅度更大了。
舅媽自然也知道了這件事。
趁著外婆出去散步的工夫,她像是等這一刻來揚眉吐氣很久了:「我說什麼來著?以前好不算好。女孩子總歸不如男孩子後勁足的。我看你也別浪費你媽錢了,讀完今年就收拾收拾東西,滾蛋去找你媽吧。」
我嘴上依舊沒饒她:「怎麼?表哥高三復讀的錢和表姐讀大學的錢準備好了?」
她想也沒想回道:「丫頭片子讀個高中不就仁至義盡了,讀個屁大學啊!」
她說完這句話,就聽到表姐在身後喊了一聲:「媽!」
表姐臉色煞白,像是第一次才認清她媽。
沒有想到,我真的一語成讖。
那年,表姐考上了首都的一所知名大學,表哥讀個大專都費勁。
舅媽卻堅持不讓表姐念了:「你一個女娃去那麼遠的地方讀書幹嘛?高中知識不就夠用了?」
作為這個家裡曾經情緒最穩定的表姐,此刻卻繃不住了:「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幹嗎?還不是要省錢給你的寶貝兒子托關係讀大專!」
作為得利者的表哥,還賤嗖嗖地對表姐說:「哎呀,我學歷好一點,你不也跟著沾光嫁個好人家!再說了,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太多沒人要的!」
氣不過的表姐站起來要打他,舅舅先甩了她一巴掌。
「老子這些年慣著你了是吧?」
表姐捂著臉,泣不成聲地跑了出去。
我和外婆尋了大半夜,才在一戶人家的柴火垛里找到她。
外婆想讓表姐去首都讀,但她沒有那麼多錢。
後來,我媽得知了此事,寄了錢回來。
每張鈔票都皺皺巴巴的。
隨那信封塞著字條:「不要重複我的遺憾。」
寥寥幾字,卻讓我們三個人泣不成聲。
9
表姐背上行囊,義無反顧踏上去首都求學之路。
我剛鬆了口氣,外婆卻病倒了。
我媽急急忙忙地趕了回來照顧。
相較於我倆的慌張,外婆本人倒是淡定。
只是出院後,她的身體便不大好了。
三天兩頭地癱在床上需要讓人照顧。
舅媽只禁不住眾人的口水唾罵,裝模作業伺候兩天,便甩手不幹了。
對外婆的稱呼,也從以前至少表面恭敬的「媽」,變成了現在的「老東西」、「老不死」的!
更可笑的是,舅舅也在旁邊聽著。
他告訴外婆:「當初你藏起來給我的復讀費,想給我妹讀初中,我還都記得呢!」
數十年的養育之恩轉瞬即忘,當初的一個舉動卻讓他懷恨在心多年。
不能讓外婆最後的人生路,被他們作踐。
我媽徹底辭了工作回來了。
後來劉琴阿姨透露,我媽因為工作認真仔細,已經快升職成車間主管了。
我媽自己卻隻字未提。
媽媽回來照顧外婆,我便沒有了後顧之憂。
回到學業上,因為諸事的侵擾,我的成績一退再退。
好在我底子紮實,精力集中回來,再學並不難。
高三下學期,我終於重登年級榜榜首。
後面幾個月,每個人都在爭分奪秒地學。
學校最後兩個月搞了封閉式管理,不讓我們受外界的消息干擾。
最後一門考試的交卷鈴聲響起,被壓抑的高三學子終於如雀躍的鳥兒騰飛出考場。
他們即將從這裡出發,成為翱翔的雄鷹。
我邁著外婆同款的慢悠悠步子,從考場走出的時候,人潮已經退散了。
媽媽和一個陌生男人就站在考場的校門外等著我。
比起那個陌生男人,我先注意到的是我媽頭上那朵白色的花。
考場上從未慌張過的我,在那一刻卻腿有些發軟。
「月亮,外婆走了。上周走的。她不讓我通知你回來。」
「她讓我告訴你,她本來想堅持到你回來的,可她堅持不住了。讓你不要怪她。」
「其實她一個月前就不行了,她問了你高考時間,不讓我告訴你,她說能撐到那個時候……」
媽媽忍不住開始抽泣。
猝不及防,就像此時驟降的暴雨,我不管不顧地衝進了雨簾。
媽媽想拉住我,被她身側的叔叔攔住了。
「算了,讓她發泄一下吧。」
10
直到錄取通知書送到之前,我都是渾渾噩噩的。
我對未能見到外婆最後一面充滿遺憾。
見我這樣,舅媽還當我是考砸了。
「喲喲喲,這是誰啊?不就是她外婆葬禮都沒參加的沈月亮嗎?怎麼這副樣子?不會那麼忤逆,考試還沒考好吧?」
她盡情嘲笑,我根本沒有搭理她的念頭。
我這樣,反而讓她更加堅信我是考砸了,開始到處宣揚我考砸了的事情。
自然也傳到了我爸家那裡。
我奶奶說:「就她媽那個豬腦子,她讀書就不可能好。白白浪費幾年讀書的錢。」
我爸沒吭聲,王寡婦則抱著閨女說:「那樣的災星,怎麼可能看得上大學呢?是吧,妮寶?」
沒錯,王寡婦生的是女兒,名叫沈妮。
王寡婦懷孕那會兒一下子說要吃酸的,一下子說不能吃辣的,腔調做足了,更是讓他們期待值拉滿。
生出來後,兒孫夢破滅的沈家人怎麼可能不氣,我奶奶和我爸想發泄怒火。
可惜王寡婦沒有我媽的溫順,他的兒子也已經高我爸一個頭。
我奶和我爸的戰鬥力,對上他們母子倆,根本不堪一擊。
在眾人的奚落中,我的錄取通知書卻到了。
「中國傳媒大學的通知書,恭喜你啊,妹子!」
郵政的小哥非要和我握手,說要沾沾我的喜氣。
倒是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媽比我還激動,雙手合十地望著天空:「媽,你看到了嗎?」
舅舅舅媽從他們屋子裡小跑了出來。
舅媽問郵政快遞員小哥:「你別送錯了!」
分數我早查過,心裡本來就有數,所以一點都不意外。
反倒是這些人,只怕要難受了。
快遞小哥一聽有人質疑他的專業,當即不高興了:
「沈月亮,鹽州市金樹縣天河村3組6號,還能有錯?你們這院有同名的嗎?」
舅媽被懟得啞口無言。
八月底,我像一年前的表姐一樣,踏上了去首都的求學路。
我讀的是新聞傳播專業。
我積極參加學校的各類活動,參與校報的製作,跟學校的很多老師混了個臉熟。
我需要鍛鍊,我需要累積。
我知道以後從事的這個行業,光有高等學府學歷做敲門磚是不夠的。
止步不前,終將被一波又一波的人才浪潮淹沒。
我一點點地豐富自己實習經歷,不斷接觸累積自己的人脈。
學校里學生們不願意聽的某個專業課老師,可能是業界的大牛,所以我不僅從不缺課,課業優異,還對他們恭敬有加。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
大三那年,一位擁有豐富業內資源的專業課老師主動將我推薦到了一家電台實習。
那位面試我的副台長,是老師的朋友,所以起初我一點都不緊張。
只是期間他突然看著我的簡歷問:「你來自鹽州?那裡都是鹽鹼地,窮啊!當地還重男輕女,你能讀書考上大學不容易啊。」
不可否認,他的問題很尖銳,甚至帶著冒犯。
可他說的,也是事實。
雖然不絕對,但大多數貧困的地方,也重男輕女問題突出,至少我在的鹽州市是。
「鹽鹼地上也能開出花朵,不是嗎?」
這個未事先準備揣摩就給出的答案,竟然意外合了那位副台長的心意。
11
一開始,我是城市新聞的實習記者。
跟著他們滿首都地亂跑,哪裡有新聞,就去哪兒。
哪怕隆冬的凌晨兩點,前輩說出了新聞,也要立即從床上爬起,奔赴現場。
這些,都是其次。
最受衝擊的,是慘烈的車禍現場。
血肉模糊的畫面在搬上電視熒幕的時候會打上馬賽克,作為記者看到的卻是第一現場血腥的畫面。
我忍不住吐了。
前輩沒說什麼,但他沒想到我把胃裡的東西倒乾淨以後,又回來了。
憑著這份吃苦耐勞的努力,我終於有了站在熒幕前報道的權利。
「本台記者:向月亮為你發回的報道。」
是的,我拿著實習剩餘工資,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自己姓氏改成了跟我媽姓。
「月亮,媽媽看到你報道的新聞了,你真棒!」
媽媽的語調難掩激動。
她將新聞片段想辦法拷貝下來,忍不住分享給了劉琴阿姨。
劉琴阿姨又用自己的智能機拍了照片,回村的時候與有榮焉地炫耀著:「看看我們雪芬的女兒,出息了,在首都工作,還是電視台記者!」
曾經那些或多或少取笑奚落過我的人,現在卻失去那段記憶,改口說:
「我就說,月亮這姑娘從小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將來有大出息!」
「就是,電視台還特地打出她名字呢,沈……哎,向月亮。」
知道我出息以後改姓的我爸,差點沒殺到北京來興師問罪。
可他也只能想想。
最終只能抓到回去給外婆掃墓的我媽。
「向雪芬,你這個毒婦!竟然挑撥我和自己親生女兒的關係,讓她改跟你姓!」
我媽也不客氣:「是月亮自己改的,當初這女兒是你不認的,現在別充大尾巴狼!」
他還想糾纏,袁叔叔已經擋在了我媽面前:「自重!」
我媽一直沒跟袁叔叔結婚,劉琴阿姨勸過很多次了,可她就是不同意。
還是自己租房打工,不接受袁叔叔任何的財務救濟。
我知道她的擔憂。
在我工作的第五年,我已經在一檔女性專欄節目中獨當一面。
節目主要報道各行各業閃閃發光的女性。
也有其他節目或者電台挖過我,開出的年薪更是有過驚人的八位數,可我更喜歡自己手頭上的這檔節目。
我還將過去幾年採訪過的人物,寫了一本書,有幸出版。
書名叫《鹽鹼地上開出的花朵》。
隨著女性權利意識的覺醒,我那本書銷量出乎預料地好。
我把那書寄了一本給我媽。
她在電話那頭又驚又喜:「哎呀,給我寄幹嗎。我又不是很有文化。有深度的東西,我看不懂。」
我笑著告訴她:「你翻到倒數第二頁。」
我媽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
「將此書敬獻給鹽鹼地上盛開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