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一指:「哎,狐狸!」
我下意識轉過身,卻不提防腳下一滑,在滾落之際,我抬起弓箭,朝許月嬋射了一箭。
耳邊傳來她的驚叫聲,我才心甘情願地落了下去。
幸而行宮本身建得不高,從上邊到掉落處也不過兩三丈距離,加之有灌木叢擋著,我只是崴到了腳。
我嘗試著起身走動,腳踝處卻傳來鑽心的疼。
眼下也不知誰能尋到這處,若是沒人來……
行宮邊緣處,夜裡少不得有一些危險禽獸出沒。
我面色慘白地按著腳腕處,從左側傳來一陣窸窣聲。
我抬頭看去,是一臉焦急的謝遲舟。
雖說我厭惡極了他,可這時看到他,心中也難免鬆了口氣。
他身上的衣裳也被灌木叢刮破,單膝跪在我跟前,臉色發白:「怎麼樣?有沒有事?哪裡受傷?」
見我不說話,他彎腰就要抱起我:「我帶你出去,忍著點痛,我這就帶你上去。」
就在這時,不遠處隱約傳來哭泣聲:「遲舟哥哥,是你嗎遲舟哥哥?我好怕,我的手流了好多血,你快來救我,我快疼死了……」
聽到許月嬋的聲音時,我下意識地抓緊了謝遲舟的袖子,我艱澀地開口:「別,別把我丟在這兒……謝遲舟,求你了……」
謝遲舟面上閃過掙扎,僅僅一瞬間。
他將我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聲音有些顫抖:「晚棠,我不能不管她。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沒命了。她傷得很嚴重,我必須先救她。」
「謝遲舟,我也受傷了,我的腳……我……」
「晚棠,我答應你,三日……不,明日我便上門提親,我不讓你再等了。但你現下先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回來,我將她送出去,以我的腳力不到半個時辰,我就能回來接你。」
謝遲舟說完,沒再看我一眼,翻身越過山丘,便往許月嬋那邊去。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連悲傷都忘卻了。
9
傅從謹來時,謝遲舟的背影恰巧消失在眼前。
他只是看著我,兩手握著我的腳踝,輕聲道:「忍著,會有些疼。」
我咬著手背咽下了慘叫聲,面上全是冷汗。
須臾後,我才平息了痛意:「多……多謝你。」
傅從謹伸手摘了幾根野草,手速極快地編了幾下,很快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狗就出現在他手心。
他捏著小狗上下擺動,神色不自然地「汪」了一聲。
我被逗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啞聲道:「你做什麼呀?」
傅從謹將小狗放在我手心:「別難過了,行嗎?」
他也許是看到了,我注視著謝遲舟的模樣。
可我並非在難過,只是那一瞬間,我的腦海突然閃過許多不曾見過的畫面。
好似,謝遲舟曾經無數次這樣丟下我,走向了許月嬋。
甚至,畫面中還出現了我一手牽著一個孩子。
真奇怪,我哪來的孩子呢?
͏
也許是迷瘴了,我搖搖頭,看向手中的小狗。
「你的手藝真好,從哪裡學的?」
「不清楚,好像睡了一覺,便會了。」
「你喜歡的話,我還會做許多。」
他在我身前蹲下:「上來,我背你回去。」
傅從謹選了一條平整的路,暮色里,除了衣裳劃拉草叢的聲音,一片寂靜。
許久,傅從謹才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沒有謝遲舟那般能言善語,會討女子歡心。也沒有他那樣肆意洒脫,風流倜儻。」
「我自小讀聖賢書,又是家中長子,人人說我刻板無趣,不近人情,他們私底下都說,我這樣的人冷冰冰的,將來沒有女子會喜歡。」
「我不能同他們爭辯,可我總擔心他們說的是真的,若是沈家晚棠當真不喜歡我這樣的男子,可怎麼辦?」
「沒有辦法,人心不能強扭,但可以做些許努力。」
「謝遲舟能給你的,我也能給。我有的,你想要的,都能給,我沒有的,拼了命也能給你掙來。」
「我想要你知曉,我一定會待你好。」
他也許從未說過這麼長的話,這樣剖白心意的話,隔著寬厚的背,我都能聽到他胸膛快要跳出來的聲音。
「我知道的。」我兩隻手環著他的脖頸,一滴淚落入他頸口中,燙得他渾身一僵。
傅從謹將我背出林中時,便將我交給等待在一旁的女暗衛。
他擦了擦我的眼淚,又將我的外裳理整齊:「我不便送你,南崢會送你回沈府,她懂得藥理,到了府上給你的腳上藥就沒大礙了,我明日再去看你。」
到了夜裡,上了藥的腳腕發燙,我幾乎無法入睡,腦海里不斷閃過紛繁複雜的畫面。
雖說我猜不到許月嬋看中顧青崖什麼,以至於要這樣費盡心思地想嫁給他。
我令人打聽到,除了讓謝遲舟斬斷顧家聯姻的可能性。
許月嬋近日一直圍繞著顧青崖打轉,甚至不惜想要生米煮成熟飯。
顧家原本訂親的日子是在開元寺敲定的,寺中的僧人不難收買。
今日,顧盛兩家就已下了聘,訂好了日子。
無論如何,謝遲舟汲汲營營的算計也算落空了。
10
第二日一早,北院便鬧哄哄的。
雲袖跑過來,遮捂著嘴都遮不住笑:「打起來了,不對,是傅公子單方面打謝混蛋。」
原來昨夜謝遲舟果真折回原地尋我,他尋了一夜,幾乎將行宮翻遍。
今早一早連梳洗都趕不及,竟真的帶著聘禮到沈府提親。
只是剛到門口,便與傅從謹狹路相逢,二人不知怎麼就動起手來。
我讓雲袖扶著我到北院,剛踏進去,就看到滿臉挂彩的謝遲舟。
他看到我後,一臉委屈地蹭了過來。
「晚棠,我看他真是失心瘋了,胡言亂語地說些讓人發笑的話。說什麼早就同你訂了親,下個月便要成婚。」
「我笑他痴人說夢,今日我來提親,輪不到他。他便發瘋,與我動起手來,你看,很疼——」
旁人看謝遲舟,總以為他是上過戰場的,定然很會忍耐。
可實際上不是,他很嬌氣,平日裡有一點不得意,就要哼哼唧唧。
那時,我總喜歡哄他,看他像狸奴一樣愜意地依賴著我。
我沒看謝遲舟,而是看向了傅從謹。
他兩隻手緊貼著身側,有一瞬間懊惱:「抱歉,我沒有經過你的同意——」
我打量了他幾眼,下意識問道:「你有沒有事?」
他抿著唇,壓了壓笑意,又搖了搖頭。
身側的謝遲舟面色倉皇,抓緊了我的衣袖:「晚棠,你——」
我打斷了他的話,輕聲道:「我下月便要嫁往蘭城,路途遙遠,便不歡迎謝公子了。」
他手指瞬間收緊,連帶著我的衣袖都差點被抓破。
「你是在怪我昨日的事,對不對?我向你道歉,從今往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出現。但我求你,別用這樣的事來戲弄我。」
「你不是喜歡我嗎?你等我提親等了三年,怎麼能為了一時賭氣就做這樣的事。」
「晚棠,今日我便向伯父伯母求娶,別讓不相干的人在這裡礙眼。」
我從他手中扯回衣袖,很多話淤積在胸口,不吐不快。
「你從進門到現在,給我看你的傷口,向我訴說你的不忿,控訴旁人的不是。你可曾有一瞬看到我行動不便的腳?」
「你費盡心思和我提親,是為了阻礙我和顧家的婚事,是因為許月嬋想嫁給顧家。」
「等她心愿了了,你便可以瀟洒地退親,留下一攤爛攤子給我。」
「謝遲舟,你讓我覺得噁心至極。你要如何愛護許月嬋都是你的事,但你不該搭上我的一生。」
「若不是錯誤點到為止,你還罪不至死,我是當真會殺了你的。」
我解開那枚玉佩,擲在他面前。
碎玉擦過他手背,在外袍上濺開了幾點血痕。
謝遲舟的面色如驚雷裂過,整個人都僵硬在原地,他的喉間溢出害怕的呢喃:「你……你什麼時候知道……」
「不是這樣!」他搖頭,拚命解釋:「一開始我是騙了你,但我……我沒想過退親,我想娶你的……」
好似這一刻,他才終於明了自己的心。
他的語氣突然堅定:「對,提親是真的,娶你也是真的,我沒想過退親。」
「晚棠,從前的事是我不對,但月嬋救過我,她的事我不能不顧。但我可以向你保證……」
傅從謹站在我身邊,我將手放在他掌心,以作支撐。
謝遲舟看著我們相攜的手,雙眼猩紅,死死地盯著:「放開。」
傅從謹這個道貌岸然的賤人,那日竟敢騙他,讓他祝他和沈晚棠白頭偕老。
我無意與他再交談,轉身便想走。
謝遲舟伸手想要拽住我時,許月嬋從外頭跑進來。
她瞪了一眼謝遲舟,他的手便停頓在半空。
「算了,反正她嫁的也是傅家,礙不著我的事。」
「遲舟哥哥,本就是做戲而已,現在倒省事了,省得你今後還要找機會退親——」
謝遲舟額頭青筋暴起,手心在空中虛握拳:「閉嘴,我沒有,我沒有想過退親!」
許月嬋嗤笑了一聲:「你演戲還演到假戲真做了?你又不喜歡她,你喜歡的不是我嗎?遲舟哥哥。」
原來是這樣,救命之恩還是傾慕之情,只怕謝遲舟自己都分不清吧。
傅從謹在我身旁吐出了一口長氣,低聲道:「你忍得了,我忍不了,這兩個人我都想揍一頓。」
我抓住他的手,腳腕傳來一陣刺痛。
最終還是讓家丁將兩人趕了出去。
11
自那天后,謝遲舟又來過許多次,都被拒之門外。
他來時也不吵鬧,就靜靜地在外頭站著,哪怕下了雨也不躲開。
從前我與他也有過爭吵,那時他只要在外面站上一刻,我便不忍心。
而現在,他站了一日又一日,我都不曾抬眼看過。
偶爾許月嬋會找到他,百般勸告:「你清醒一點,你不過是被她棄了,心裡不甘心而已,你根本不是喜歡她。」
「遲舟哥哥,你喜歡的人一直都是我,你看看清楚!」
謝遲舟不看她,總是低頭喃喃自語:「不對不對,錯了,我喜歡的人不是你。沈晚棠,我喜歡沈晚棠。」
之後,許月嬋終於得知,她心心念念的顧青崖定下了親事。
後來聽聞,也不知她如何做到,竟能讓顧家答應迎娶正妻後,便納她為妾。
成婚那日,我坐上花轎從沈家出發前往蘭城。
謝遲舟在這半月里鬧得太過,謝家為了防止他在這一日鬧事,將他關了起來。
恰好這日,竟是顧家成婚的日子。
顧家迎親的隊伍與沈家的送親隊伍擦身而過時,不知何處吹來一陣風。
我從花轎往外望去,竟恰好看到坐著高頭大馬一身紅裝的顧青崖。
匆忙之下,我抬起扇子遮住了臉,也遮住了顧青崖怔愣的臉色。
沈家的花轎走出半里,顧青崖仍停在原地,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那頂花轎。
奇怪,分明從未相識,怎會有失落感。
也許是美人姿色過盛,偶有惋惜之感。
12
哄鬧的人群褪去,喜燭搖曳著,一室靜謐。
我垂首端坐在喜床上,有些緊張,指尖將紅綢帕掐出了細密的褶皺。
傅從謹坐在身側,打開的腿與我緊緊貼合,熱意透過兩件喜服傳到了我身上。
合卺酒的酒香還在齒間縈繞,我被酒意熏得眼眶微微發燙。
我剛要開口時,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隻草編小貓,活靈活現地展放在手心。
無論從學識還是渾身氣度來講,傅從謹都與這草編的手藝格格不入。
我接過來,對著燭光看了看,小貓的尾巴彎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莫名地有些熟悉。
「好漂亮,日後教我,我也要編。」
「好。」半晌,他又問:「你會不會覺得,很無趣?」
我捏著草貓,側眼看他,笑意盈盈:「夫君,洞房花燭夜,你卻只同我談論這個,反倒是顯得我更無趣了。」
傅從謹以拳抵著,耳尖通紅:「是我的錯。」
溫熱的吻落在我唇上,床幔落下。
滿室燭火,晃蕩了一夜。
第二日天還未亮,我是被驚醒的。
醒來那一刻,傅從謹立馬起身,將我圈住:「怎麼了?」
我雙手將他的腰身緊緊圈住,面色蒼白地搖了搖頭。
他沒再追問,而是不停地輕吻我的發頂,給我安定。
我做了一個兵荒馬亂的噩夢,真實得像是曾經發生過一般。
夢中,許月嬋如願嫁給了顧青崖,而謝遲舟提親後,也並沒有退親,我們如約成婚。
只是婚後,便是噩夢的開始。
謝遲舟總是為了許月嬋,不停地丟下我。
我感染風寒時,他為許月嬋尋馬駒一月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