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你聽我解釋……」
許斂鈺的聲音有些顫:「一開始我確實想的是先做假婚書騙你,等養好傷直接離開。」
「可是後來傷養好了,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我卻捨不得走了……」
「我爹官復原職的消息傳來,我想的也是叫頂轎子接你回去,到時候再辦一場婚禮領真正的婚書。」
「但你那天太不知道好歹了,居然敢拒絕,我只是想磨你兩天性子,不是要你嫁與他人。」
「其實這三年……我未嘗沒有動過心……」
「……」
我抬頭,看見許斂鈺悄然紅了耳朵。
以他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性子,說這話定是費了好大一番心理鬥爭。
我卻只是想笑:「那你當初還不如直接走了。」
「……」
我抬頭,對上他的雙眼,清楚地看見了他眼中的震驚與疑惑。
「王二狗占了我地的時候,明明你只要說幾句話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你不願意幫我。」
「你說你不會寫我的名字,我知道你是不想教,你嫌我蠢,嫌我笨。」
「村長讓寫對聯的時候,你很生氣,我知道你是覺得幫村裡人寫字玷污了你的筆墨。」
「我沒有那麼傻,我什麼都知道,我只是不說,可是那不代表我不難過。」
喜歡許斂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我不要喜歡他了。
李冬生扶著我站起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輕輕回握。
許斂鈺死死盯著我們交握的雙手,眸色逐漸暗淡下來。
半晌,他循循善誘:「以後,我會教你讀書識字,許府還可以請最有名的學究來教導你。」
「你想要地也有,許府有良田七百畝,你想要多少地就要多少。」
「你嫁給我,就是許府的少夫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再也不用干這些粗活。」
「你嫁給他這種苦工,以後過不完的苦日子。」
「蘭花,貧賤夫妻百事哀,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我覺得有些想笑。
許斂鈺還是不明白,我根本不是在乎學會寫多少字,有多少塊田。
我在乎的,只是在我需要的時候,他從來不肯幫我。
他似乎覺得他是天上的仙人,我是地上的螻蟻。
低頭看我一眼,都是對我的恩賜。
我搖了搖頭,語氣無比堅定:「我不後悔。」
12
許斂鈺走了。
留下一句:「我等你後悔了來找我。」
我看著被砸得七零八落的花轎,有些心疼。
現在花轎壞了,轎夫也被嚇跑了。
大家都不敢得罪許斂鈺,好好的喜宴也散了。
心疼歸心疼,日子還得繼續過。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沒轎子了,我們走回你家吧。」
李冬生替我理好鬢邊的碎發,蹲在我面前,輕聲道:「我背你回去,哪有新娘子自己走去夫家的。」
他的背寬大直挺,讓人忍不住想倚靠。
我輕輕樓住他的脖子,李冬生很輕鬆就將我背了起來。
二月初春,融化的積雪泥濘了回去的路。
李冬生小心翼翼地背著我,一路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涼風習習,我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背上。
李冬生身子一僵,我聽到了他胸膛傳來愈演愈烈的心跳聲。
於是我問:「我是不是太重累著你了?」
李冬生搖頭:「不累。」
「不累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那麼快?」
我只有幹活很累的時候,心跳才會那麼快。
李冬生忽地笑了,也不回答我。
只是說:「蘭花,我在碼頭旁買了屋子,還有些余錢,可以盤個小小的鋪面。」
「你做的玉米糕又香又甜,你以後可以在那賣玉米糕,生意保管紅火。」
「等我出海打漁回來,也賣海鮮面。我雖比不上許斂鈺家財萬貫,可我也不會讓你過苦日子。」
我瞪大雙眼:「趙大娘不是說你很窮嗎?」
能在京城碼頭買一間房,又盤得起鋪面,怎麼在趙大娘口中就是攢不到媳婦本。
而且,他什麼時候吃過我蒸的玉米糕了?
李冬生笑笑:「我在被張舵頭喊去船上卸貨打漁前,曾在京城裡當過兩年乞丐。」
「沒想到乞丐也拉幫結派,見我小就欺負我,搶別人給我的銅板。」
「快餓死的時候,有個背著馬草來賣的小姑娘,從懷裡掏出一塊玉米糕,分了我一半。」
「她日日都來賣馬草,我也日日得半塊玉米糕吃,好香好甜,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糕點。」
「後來我就被張舵頭撿了去,這麼些年,我不是沒有攢夠娶媳婦的錢,我只是一直沒有等到想娶的姑娘。」
「蘭花,我好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
我愣住,甚至在某一刻忘了呼吸。
我記性真的很不好。
絕大部分時間裡,目光都追隨著許斂鈺。
所以絞盡腦汁,也想不起曾經有過這件事。
我戳了戳李冬生的後背,有些心虛:「你說的這些,我都不記得了。」
「但是以後我一定會記得你的好,記得我們一起過的日子。」
李冬生點點頭,回了我一聲:「好。」
13
李冬生買的屋子不大也不小,四四方方的占了一小塊地。
屋子前掛著紅燈籠,貼著喜字。
地掃得乾乾淨淨,桌子也擦得亮堂堂的,一看就是用心準備的。
我瞧著心中歡喜。
屋外有一塊空地,我打算用竹子做柵欄圍上,種上些菜。
再去糧鋪買玉米磨玉米面,加上糯米粉和花生碎蒸玉米糕。
李冬生在碼頭打漁搬貨,我在碼頭賣玉米糕。
一早上玉米糕賣完了,就架鍋燒水做海鮮面。
張舵頭和船上的夥計很愛吃,一個勁地誇我:「蘭花手巧,蒸的玉米糕又香又軟,還飽肚子!」
「這海鮮面鮮得人骨頭都要酥了,冬生娶了個好媳婦,真讓人羨慕。」
李冬生一聽他們誇我就驕傲,「那當然,蘭花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
日子慢慢地過,初夏時節時,我和李冬生已經攢了二十兩銀子。
李冬生把攢的銀子用紅紙包好遞給我,「蘭花,這些錢你拿去給書院的教書先生,當作拜師禮。」
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拜什麼師?」
李冬生撓了撓頭:「你不是想學識字嗎?我也不識字,沒法教你。」
「我上次問過了,書院的教書先生說準備二十兩銀子可以勉強讓你去旁聽。」
鹿悅書院的教書先生我見過,是個很固執迂腐的老頭。
也不知道李冬生費了多大心血,才勸得動他。
紅紙包著二十兩碎銀,在手裡突然變得沉甸甸的。
我眼眶有些酸:「我現在不想識字了,會念書的人也不是什麼厲害的人。」
「我之前也只是想學會寫我的名字而已,因為我阿爹還沒教會我寫我的名字就沒了。」
「阿爹說,蘭花是君子之花。」
李冬生伸手將我攬進懷裡:「君子之花,蘭花的名字真好聽,一看就是用心取的。」
「我就不一樣了,我是冬天生的,就叫冬生,是不是很隨便?」
我將頭埋在他懷裡,「不隨便,也很好聽。」
「是,都好聽!」
李冬生輕輕拍著我的背,溫聲安撫我。
第二天,他買了筆墨紙硯,把我叫到屋裡。
李冬生神神秘秘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條攤開,上面寫著三個我不認識的字。
「你看,這就是你的名字,宋蘭花。」
「我拜託書院的教書先生寫的,你照著練一定也會寫。」
我看著他如獲至寶的樣子,心裡感覺有暖流流過。
不過,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怎麼行。
我又去找了書院的教書先生,拜託他幫我寫「李冬生」三個字。
老先生摸著鬍子,很不耐煩:「你們夫妻真是一個比一個煩人,他先前天天來幫我幹活,死纏爛打要我教你識字。」
「好不容易磨到我答應了,又不來了,只讓我寫你的名字。」
「你現在又來讓我寫他的名字。」
老先生抱怨著,還是大手一揮寫下了他的名字遞給我。
我用桐油將兩張紙條封好,又削了一根嫩竹做框將它掛在牆上。
晚上李冬生回來,我指著牆上的字,「那是李冬生和宋蘭花。」
「我們一起學寫自己的名字吧。」
李冬生又驚又喜。
夜間燭光恍恍,我和李冬生坐在桌子前,笨拙地拿著筆學寫名字。
他的影子映在地上,和我的重疊在一起。
寫了半天,我們看著對方寫得歪歪扭扭、狗啃似的字,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我心裡覺得甜絲絲的。
14
六月仲夏,京城裡開始流傳起許丞相之子和趙太尉千金要結親的消息。
其實來京城後,我見過很多次許斂鈺。
我在碼頭賣玉米糕的時候,他就站在不遠處清風客棧的二樓,往我這邊望。
有時又讓他身邊跟著的小廝過來和我買玉米糕。
他向來吃不慣這些粗糧,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來買,
不過生意到了眼前,說不賣又沒有理由。
我包了兩個玉米糕給小廝,照常收錢。
我以為許斂鈺買回去以後,肯定又要像以前一樣吃一口就吐在地上。
還想著如果他扔了,那下次就有藉口不做他生意了。
我可見不得糧食被浪費。
但許斂鈺看著我的方向,目光沉沉,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然後一口口吃完了兩塊玉米糕。
我有些意外,心裡又有些煩躁,那以後就沒藉口不賣他玉米糕了。
許斂鈺時常來清風樓。
我想他是想看我後悔吧。
畢竟當時他走的時候甩下一句:「我等你後悔了來找我。」
那可就讓他失望了。
我不後悔。
這樣的日子,平平淡淡,我很喜歡。
直到許斂鈺要成親的消息傳出來後不久後,他親自來碼頭見了我。
錦衣玉簪,白玉似的臉,風采一如當年。
恍若當年我爬在鹿悅書院牆上,看到的那個翩翩少年郎。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開口:「要買玉米糕嗎?不買別耽誤我做生意。」
許斂鈺沉默了一瞬,「我要成親了。」
我點點頭,語氣無波無瀾:「恭喜。」
「你如果再不後悔,就沒機會了。」
許斂鈺深吸一口氣,「蘭花, 只要你說你後悔,我就帶你走。」
「違逆父命婚約也罷,背上強娶人妻的罵名也罷, 我都不在乎。」
「蘭花, 我只想你做我的妻。」
「以前是我錯了,我哪裡做得不好,我改,我全都改好嗎?」
我嘆了口氣,抬頭望向他。
許斂鈺神色真摯, 甚至微微紅了眼眶。
「蘭花, 我承認是我後悔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他能做的,我能比他做得更好。」
我笑了笑,「還有事嗎, 沒事我要去給我夫君送午飯了。」
「他打漁回來, 應該累壞了。」
我將最後一塊玉米糕包好,放在備好的午食盒子裡。
又取下一塊布, 浸濕後拿著奔向歸來的漁船。
李冬生從船里下來,我踮起腳, 用帕子擦掉他滿臉的汗。
「我蒸了你最愛吃的魚, 還炒了盤小青菜。」
李冬生往我身後望了一眼, 突然捧起我的臉親了一口:「娘子幸苦了。」
船上的夥計紛紛起鬨。
我羞紅了臉, 把食盒塞給他就小跑回了鋪面。
回去時,許斂鈺已經不在了。
只留下了一封書信,和一袋沉甸甸的銀子。
我將銀子留下, 書信隨手拋進了灶里。
一袋銀子, 買我救他一命, 買我被他戲耍的三年。
從此,恩怨兩清。
15
春去秋來,一晃過了好多年。
皇帝病危, 皇位之爭風起雲湧。
許家和趙家站隊大皇子, 結果原本最不被看好的六皇子上位, 清剿大皇子的部下。
前日還是風光無限的高門大戶,一夕之間又淪為了階下囚。
煙兒吵著要看熱鬧, 我抱著她站在擁擠的街道上。
官差驅趕著人群,押送著罪犯路過。
我恍然抬頭, 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
煙兒咬著手指:「娘親,你認識那個叔叔嗎,他為什麼盯著你看?」
「他好像要哭了, 眼睛紅紅的。」
「不認識。」
我敲了敲煙兒的小腦袋,抱著她回到店裡。
權力更迭向來殘酷。
不過這些我都與我無關。
我只知道, 這些年, 我和李冬生的鋪面越開越大,還雇了兩個夥計在店裡幫工。
李冬生自己買了一條船, 當了總舵頭。
我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兒。
她活潑,可愛,會識字,甚至會寫詩。
逢年過節祭拜時, 我終於能對著阿爺的靈牌說:
「阿爺,我很幸福。」
「真的,特別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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