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落難時,我把盛京曾經的天之驕子許斂鈺撿回了家。
阿爺挾恩圖報,逼他娶了我。
他才華橫溢,我目不識丁。
他天資聰慧,我自小愚笨。
即使我再怎麼努力,也只能換他得一句:「若非你阿爺挾恩圖報,你這樣一無是處的人怎麼可能嫁得出去。」
我知道他是看不上我的。
所以當許家沉冤得雪的消息傳到鄉里,許斂鈺收拾了包裹準備帶我回京時。
我只默默將我的東西拿了出來,「你自己走吧,就當沒有娶過我。」
1
許丞相官復原職的消息傳到村裡時,我正蹲在河邊漿洗衣服。
同村的趙大娘歡天喜地跑過來告訴我:「蘭花!還不快回去,聽說許丞相沉冤昭雪了,現在風風光光來接人呢!」
「許丞相可就只這一個兒子,真給你撿了個大便宜!」
二月才開春,氣溫不高,河水還很凍手。
我愣了一瞬,後知後覺地將凍紅的手從水裡拿出來,在身上擦了擦。
我默了默,低聲回她:「我就不去了,衣服,還沒洗完。」
「都說你傻你還真傻!」
趙大娘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我的腦袋,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就走。
等我踉踉蹌蹌地被拉到茅草屋前時,前來道喜的人已經擠滿了屋子。
「蘭花,這下你可成了許府少夫人咯!」
許府來接人的隊伍很隆重。
十多個小廝排成兩排,抬著繡有金線的兩頂流蘇轎子。
五六個丫鬟捧著綾羅綢緞和各類首飾,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口。
許斂鈺早已換上了錦衣,用玉簪束好了發。
長身玉立,風度翩翩。
就在我看得有些呆愣時,
許斂鈺輕飄飄地朝我瞥了一眼,神情倨傲:「怎麼,高興得說不出話了?」
「你真得感謝你阿爺一番好算計,否則你這種人怎麼可能有機會入許府。」
「……」
嫁給許斂鈺這三年,我也曾幻想過和他好好過日子的。
他不會種地,那我來挖地犁田。
他不會幹活,那我來洗衣做飯。
他吃不慣糙米,我割了很多馬草,采了很多草藥去賣,給他換麵粉做白面饅頭。
我總想著,只要我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
或許有一天,他心裡不會再記恨阿爺逼他娶我這件事。
或許會有一瞬間,他覺得其實娶了我也沒那麼糟糕。
可他好像從來都沒這麼覺得過。
也是,宋蘭花和許斂鈺,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
2
「還不快把你這身糙布衣服換下來,你難道想穿成這樣回許家?」
見我愣在原地沒動,許斂鈺出聲呵斥我。
我慢吞吞地走進屋裡,看見地上放著的兩個小包裹。
許斂鈺有些不耐煩:「東西我都收拾好了,就你阿爺的牌位和你之前當做珍寶的一些寒酸玩意兒,其他東西不用帶,許府都有。」
我沒說話,只默默解開包裹,將自己的東西一件件拿了出來。
「你自己走吧,就當沒有娶過我。」
四周空氣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我低頭理著自己的東西,沒注意到許斂鈺鐵青的臉色。
半晌,等我把東西都收拾好,起身看見許斂鈺還站在那裡。
「你還不走嗎?」
我問他。
許斂鈺咬著牙,臉色難看至極:「你又想耍什麼花招?」
我搖了搖頭,「我只是,不想和你過日子了。」
這樣的日子太苦了。
三年前,許府落難,我把遍體鱗傷的許斂鈺撿回了家。
阿爺身體不好,怕他死後我無人可依,逼許斂鈺娶我。
我最初是拒絕的。
我說:「我不用他娶我,我什麼都不圖的。」
阿爺很生氣:「你忘了你爹娘死後你二叔二嬸怎麼占你家房地的?」
「阿爺老了,活不了幾天了,得給你找個依靠我才能安心去。」
阿爺其實不是我的親祖父。
我是他從狗窩裡撿來的。
爹娘去世後,二叔和二嬸占了家裡的房地,把我趕了出來。
二嬸潑辣,不管村裡人背後怎麼說,只要不到她跟前來嚼舌根,她一律當做聽不見。
可要是嚼舌根嚼到了她面前,她能撒潑打滾弄得你一家十天半個月別想安寧。
村裡有人可憐我,有時給我兩口吃的。
晚上我就縮在狗窩裡和狗一起睡。
阿爺在村裡當了一輩子村醫,老婆年紀輕輕就死了。
他也沒再娶,一輩子無兒無女。
阿爺說他最開始不想多管閒事。
可後來一次路過時,見我大冬天的還穿著夏日的單衣,縮在幾根稻草墊著的狹窄狗窩裡,瑟瑟發抖。
那個瘦得喲,直接可以看見前胸的骨頭了!
阿爺說我那時候整個人燙得跟火燒的一樣,眼看就快不行了。
於是他一邊搖頭一邊嘆氣,抱著貓兒差不多重的我回了家。
「你腦袋本來就不靈光,沒個人倚靠,等我死了指不定被人怎麼欺負呢!」
「蘭花,咳咳咳……你要是真想阿爺去得心安……「
阿爺佝僂著背,劇烈地咳嗽著,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
「你別管,等著嫁他就是了。」
「……」
3
許斂鈺最後還是迫於無奈娶了我。
婚禮辦得很草率,去城裡扯了二尺紅布,買了兩根紅燭就辦了。
村裡人都揣了賀禮來,我在茅屋前忙前忙後招呼人,許斂鈺從頭到尾一直冷著臉。
晚上,紅燭的光搖搖晃晃。
我掐著掌心,心砰砰跳個不停。
許斂鈺站在床前,見我這副嬌羞模樣,冷笑一聲:「若不是你阿爺用命逼我,脅恩圖報,我怎麼可能娶你。」
「你是不是以為救了我,我就得對你感激涕零?」
「被你和你阿爺這種脅恩圖報的無恥之徒救,簡直是噁心至極。」
「……」
紅燭帳暖,本該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可他的話像一把刀,把我的心剜成了好幾瓣。
我們成親第二天,阿爺就去了。
他是強撐著一口氣,看到我成家後才咽氣。
阿爺以為我成親之後就會有人護著。
可是他想錯了。
沒人會護著我的。
南邊山上有塊地是阿爺的。
我花了半個月時間挖好土,一擔一擔地抬糞上山漚好肥,準備種上些瓜豆。
等瓜豆熟了,可以採去城裡賣些錢。
我想等賣到錢了,我就去買床軟些的被子。
許斂鈺沒睡過那麼硬的床,他說硌得他難受。
可村東邊出名的無賴王二狗占了我的地。
我去和他們講道理。
王大嬸罵罵咧咧:「你說這地是你的就是你的?這地明明是老村醫的。」
「你又不是他親孫女,他死了這地自然就沒主了,哪家先占就算哪家的!」
我急得快哭了:「是我翻的土,也是我漚的肥!」
王二狗橫著眉,一把將我推到在地上:「誰看見了嗎?明明是我們翻的土,漚的肥!」
「你個傻子,腦子有問題就回家呆著去!」
4
我哭著回了家。
許斂鈺坐在門口,見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嫌惡地蹙眉:「哭什麼,醜死了。」
我抹了抹眼淚,抽抽噎噎地說:
「我的地被占了,你能不能和我去和他們講道理。」
村裡的人其實對許斂鈺,都是又敬又怕的。
他爹曾經是位高權重的丞相。
許家是盛京第一世家。
許斂鈺十二歲時,就憑藉一首《玉蘭詠》名動京城。
他是京城第一才子,人人艷羨的天之驕子。
整個許家只有他逃過一劫,是因為皇帝在逛御花園時偶然見到了一樹盛開的玉蘭。
皇上心中感慨,心軟之下就將他從詔獄放了。
連皇上都欣賞許斂鈺,京城旁邊的窮鄉僻壤早就聽過他的名聲,對他自然是敬怕的。
只要他願意幫我說話,沒人敢忤逆他的。
阿爺當初也是看中了這一點,逼他娶了我。
可許斂鈺只是冷笑:「沒出息,一塊地而已,有什麼好爭的。」
我著急地說:「不是的,地很重要的,可以種很多很多菜!」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打理好的地,手都磨破了……」
我攤開雙手給他看。
這些天挖地,手上的老繭磨破了好多,露出裡面的嫩肉來。
我眨巴著眼睛,期待許斂鈺看見我這一手的傷,可以心疼我一下。
只要他去和王二狗他們說,他們肯定就不敢占我的地了。
可許斂鈺睨著我,眼裡滿是不屑:「你們這些山野村夫,也就這點眼界了。」
「為一塊地爭得死去活來,可笑。」
說著他就轉身進了裡屋,沒再出來。
眼裡的淚怎麼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眼淚落在手上的傷口上,疼的要命。
三年里,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好多次。
村裡調皮的放牛娃不想去山上放牛,趕著他家牛來我家後院,把我辛辛苦苦準備割去賣的新鮮嫩草全吃了。
我氣得揪著放牛娃的衣領,準備拿他去找他父母要個說法。
許斂鈺嫌我吵鬧,蹙著眉過來扯開我的手。
「吃了就吃了,再割不就是了。」
我爭辯:「三捆馬草賣給京城裡郡守家,可以賣十文錢呢!」
十文錢,可以買兩斤糙米呢!
許斂鈺揉著眉心:「不過十文錢而已,至於嗎?」
「山上的草不是還很多嗎?大不了你多割些,明日我陪你去賣就得了。」
放牛娃朝我做了個鬼臉,騎著牛悠哉游哉地走了。
我很難過,可是也沒辦法。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拿著鐮刀出門,又去山上割馬草。
許斂鈺先前從不願意和我去賣馬草。
我一次只能賣三捆,多了背不動。
這次我割了六捆,補上昨天的。
可是許斂鈺一聽我要賣馬草的地方在鹿悅書院對面,他就死活不願和我去了。
5
他板著臉訓斥我。
「你是不是覺得你脅恩圖報嫁給了我,就真的可以做我的妻子命令我做事?」
「當初許家落難,那些人一個個閉門不見,暗中笑話我虎落平陽。」
「如今讓我和你一起去那裡賣馬草,你是成心想讓我的同門看我笑話是吧?」
我低頭,小聲說:「你可以,不用過去,你幫我把馬草背到京城門口就行了……」
六捆馬草太重了,我背不動。
許斂鈺沒有理我。
那天,我一個人咬牙背著六捆馬草,往城裡去。
馬草很重,日頭很曬。
我走得很慢,等到郡守家門口時,已經是晌午了。
出來檢查馬草的小廝只瞥了一眼蔫掉的馬草,朝我直擺手:「都蔫了,郡守家馬兒只吃最鮮嫩的草。」
「昨兒你沒來,今兒來了帶來的草又蔫成這樣,你以後也不必來了。」
「有的人排著隊送馬草過來賣咧!」
說完砰的一聲關上門。
我看著那幾捆被曬蔫了的馬草,心裡難過得緊。
日頭好曬,額頭豆大的汗珠流到眼睛裡,刺得眼睛好疼。
我揉著眼睛,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鹿悅書院是許斂鈺之前讀書的地方。
我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那兒。
京城裡養馬的人家會花錢買馬草。
我從九歲起就開始割馬草賣錢。
買我馬草的那個郡守家,就住在鹿悅書院對面。
我每天早早背著馬草過來賣的時候,就能聽見對面書院朗朗的讀書聲。
我不識字,但我喜歡聽別人念書。
阿娘還沒去世的時候一直和我說,會念書的,都是很厲害的人。
阿爹也識字。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阿爹還會抓著我的手,一筆一划地教我寫自己的名字。
高興了,還會捏著我的小臉傻樂:「咱們蘭花真聰明,等你長大了爹再教你更多。」
可惜沒等我長大,也沒等我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阿爹就被莫名其妙的人抓走了。
阿娘天天在家以淚洗面,積鬱成疾,沒過多久也走了。
6
我不識字,但我喜歡會念書的人。
每天早上只有趴在鹿悅書院聽他們念書的那一刻,是我一天中最輕鬆幸福的時候。
有時候,我會偶然遇見幾個和我一樣來偷聽的女子。
應該都是富貴人家的姑娘,穿的是很滑很細膩的綾羅綢緞,頭上也帶著珠玉點翠。
我不喜歡她們。
因為她們對我總是沒有好臉色。
甚至會譏諷我:「喲,就你這樣,也敢來這裡偷看許公子,真是活見鬼了。」
「一股子窮酸氣,許公子路過恐怕都會嫌晦氣!」
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她們口中的許公子是誰。
只是順著她們的目光看過去,見到了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
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白玉似的臉,在一群人中那麼出類拔萃。
就像我偶然在山上摘到過的那一枝最艷麗的紅色山茶花一樣,讓其他野花瞬間失了顏色。
不住不覺就讓人看呆了。
那些貴女說,他是整個京城最有才華的人。
就是最會念書的人。
我喜歡會念書的人,也佩服會念書的人。
女兒家的心思總是藏不住。
阿爺逐漸發現了我的不對勁,「每次賣完馬草回來都那麼高興?」
我訕訕地搖頭。
阿爺勸我,「蘭花,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會付出很大代價的。」
我似懂非懂。
阿爺後來沒再說過什麼。
直到許家落難,我冒著大雨在衙門門口,把許斂鈺背回了家。
阿爺抖了抖煙袋,問我:「蘭花,你是真的很喜歡這人,想嫁這人是不是?」
我一聽這話就嚇到了,連連擺手:「我不是,我、我不敢……」
阿爺嘆息了一聲沒再說話。
那時候阿爺已經病得很重了。
現在想來,他那時候就在心裡想好了要逼許斂鈺娶我。
阿爺離開那天,是我和許斂鈺成婚的第二天。
他牢牢抓著我的手,有氣無力地重複著一句話。
「蘭花,你要……幸福啊……」
「蘭花,你要……幸福啊……」
我握著阿爺枯得像樹皮一樣的手,望著他渾濁的雙眼,說:「阿爺,我一定會幸福的。」
「……」
可是嫁給許斂鈺,我一點都不幸福。
阿爺說得對,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會付出很大代價的。
我以為只要我一直努力對許斂鈺好,或許有一天,他會想和我好好過日子吧。
就這樣抱著這樣虛無縹緲的幻想,我騙了自己很久。
可是和許斂鈺過日子,真的好苦啊。
以前和阿爺在一起,我挖地,種菜,去山上挖藥忙一整天,我都不覺得苦。
可和許斂鈺在一起,我總是很難過。
身體苦,心更苦。
所以,我不想和他過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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