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宿莽完整後續

2025-07-17     游啊游     反饋
3/3
「阿媽!」

豆大的汗珠淌下,被一隻寬大的手拭去。

我醒了,眼睛卻睜不開,只感覺有個人把我架在膝上,懷抱里是雪覆草木的氣息。

那人很疲憊,嗓音喑啞,卻還在哄我。

「不疼了,睡吧。」

我昏昏沉沉,記憶里只有阿媽會這樣哄我,於是我又糊塗了,以為回到家。

阿媽煮了苦苦的但喝下去就會溫暖的藥湯。

她聲音好溫柔啊。

她擰著小莫微的鼻尖輕輕晃,手指順著眉眼摸到嘴巴。

「你看你的眼睛是一對月牙,臉頰是軟軟的花,嘴唇甜蜜蜜最會講好話……可是這鼻子,整日哼哼哼,哭著要阿媽……」

她問啊。

「莫微呀,小莫微,你怎麼還不長大,不懂得放手呀……」

小莫微緊緊抓著阿媽的手。

夢醒了。

我抓的又是誰的手。

眼皮動彈,我艱難睜眼,發現自己靠在一個堅硬的胸膛,那人呼吸淺淺,寬大兜帽遮住半張臉,鬍子長得把下半張依稀英俊的面容也擋了。

是將軍。

他疲憊掩眸。

斷掉的右手被他重新綁好,我伸出左手,像做夢一樣撫摸了一下他的臉。

明明發燒昏迷前,我還聽見并州大街小巷的哭嚎,那對小兄妹似乎把我背起來,東躲西藏。

然後他就來了嗎?

他又一次,救了我。

耳畔驚喜呼喚:「姐姐,你醒了!」

我看去,是那對小小兄妹。

真好,他們也活著。

21

驚懼病痛交織,我一時失聲,急得說不出話。

左千帆醒來穩住我,說他拿到信了。

因為我發燒糊塗時揪著他一直說「信在衣服里」,還喊他「阿媽」,流著淚就是不放手。

他這才無奈把我抱在懷裡。

這還沒有休息到片刻,左千帆又要馬不停蹄地趕往宋州。

這回,我停下追逐他的腳步,不能再跟隨。

可風不停,一直吹在他身上。

他的兜帽被吹落,原來已是半邊星星銀絲摻雜。

曾經過年放燈寫心愿,我問他為何不寫自己,要祝世人。

他說,做將軍的,少有長壽。

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便是「將軍百戰身名裂」。

所以他不求自己,只求蒼天護佑,保全天下萬姓,得以圓滿。

不知為何,我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促使我趕快跑向他,拉住他的手掌,說不出話,慌忙寫下兩個字。

【回來。】

他騎在馬上一愣。

我急得眼睛通紅,非要他的承諾,重重再寫一遍。

【要回來!】

亂風吹散他頭盔下的髮絲,他微微笑,眼睛像一泓清泉,好像發現了我的秘密,心滿意足了。

但他還是沒有給我承諾。

只是小心推開我,說風太大,回去吧。

22

我被安全送回京城,帶著那對兄妹。沒有住在嵇家,一方面是不想,另一方面是嵇家被火燒光了。

不知道誰趁嵇澤清出京城時放的火,總之燒得只剩石瓦骨架。

聽說是一個女子放的,還有兩個小丫頭鬼鬼祟祟在起火前裝了許多財寶跑了。

因著嵇澤清勾結玉忠慜的事被查出來,皇帝和京城人恨不能啖他血肉,聽見有人放火燒嵇家房子,高興還來不及,哪裡還會查呢。

於是縱火者得以隱匿於江湖。

不久,疑似從犯的二人也找到了我。

傻兮兮的小女孩,捧起金銀珠寶對我笑,「嘿嘿,夫人!」

我:「……」

帶著「贓物」,鶯兒和霜兒也住進了左家,連同那對兄妹,四個孩子整日吵吵鬧鬧。

鶯兒和霜兒總是在一旁小聲蛐蛐,覺得那兄妹威脅了她們的地位。

「咱們才是夫人家生的僕人,他們兩個外來的,總湊到夫人跟前,真討厭!」

兄妹倆也告狀。

「姐姐,她們總對我倆翻白眼,真無禮!」

我聽得一腦門官司,頭疼。

左家的老管事卻覺得熱鬧,說府里很久沒有這樣的鮮活氣兒了。

他眯著眼躺在椅子裡曬太陽,「再等侯爺回來,這裡就可算像個家了。」

又過了一個年關。

孩子們在門口畫虎畫豕以求避邪,點起紅燈籠湊在一起看彼此的願望。

我就靠在廊下,仰頭望著北邊。

然後立春,不落雪了,落很大的雨。

老管事便教幾個孩子在門前立泥人以祈晴。

我還是靠在廊下,仰頭望著北邊。

這一年,我等來很多北邊的消息。

嵇澤清見回朝無望,徹底投了叛軍陣營。

曾經和左千帆是同袍的異族將領阿什烈成為他最大的敵人,阿什烈不管什麼進攻京城的指令,只一門心思打左千帆所在的宋州。

因為阿什烈是草原六部安插在漢人中間的一根釘子,當年左千帆的父親橫掃草原割去了他父汗的頭,以血還血,他要還回來。

但也有好消息。

玉橫天守住了計陽。

父女倆在戰場相遇,從來不信女人能上戰場的玉忠慜,被他女兒一箭射中肩膀,負傷落馬,叛軍勢頭一下陷入萎靡。

各州雖有叛有降,但也有堅守城池的忠臣良將,義薄雲天的英雄好漢,各自譜寫出一首首他們生命最輝煌偉大的理想高歌。

戲台上的南音換了,北曲唱得血淚斑斑,豪氣沖天。

我在台下聽著。

聽他們唱——

「你看中原板蕩亂如麻,誰來擋豺狼虎豹盡踩踏。」

「百年興亡託付手,擎一桿梨花槍,握一把關雲刀,一個個孤臣棄子,末路英雄,把賊殺,把賊殺……」

忽然有人喚我。

「姑娘。」

我看去。

風高揚。

牆翻燕子,巷滾梨花。

盡頭站著一身素白道服的樊音,她找到我,說她師父卜卦,我可以回家了。

她眼底是熟悉的不忍。

「姑娘,你的塵緣盡了……」

戲台猛地一陣激烈鑼響,聲厲如雷。

旗杆倒,星斗落,濃墨重彩的戲子在台上倒下。

哭嚎震天。

「唉呀——殺退了奸臣惡賊,守住了邊疆聖主,累死英雄,魂飛魄散,都來哭咱們的斷頭將軍啊!」

我神魂一震,回頭,渾身顫抖。

23

他……

他死在了……陽春三月前的最後一個雨夜。

臨死撐到玉橫天帶兵救援的那一刻,明明就要贏了,叛軍已成喪家之犬,勝利在望,他偏偏就死在那一刻。

我不禁仰頭質問上天。

為什麼。

你就這麼喜歡悲劇嗎?

「姐姐,你在看什麼?」

披麻戴孝的兄妹倆依偎在我身邊,和我一起仰頭。

左千帆沒有子嗣,老管事便做主收養了兄妹倆為左家人,這樣,他靈前好歹有個摔瓦送他的人。

我望著天。聽不到任何回答的天。黑沉沉,像那片黑湖倒過來的鏡。

「我在看……」

低喃。

「星星落下來了。」

……

後來樊音的師父多次催促我離開這個世界。

「你本不是這裡的人,因著一段未盡的塵緣才落在這裡,塵緣一盡,你也該回家,不然會魂飛魄散的。」

我說,再等等。

等我看到左千帆的頭顱被玉橫天從阿什烈那裡搶回來,身首合一,葬回故里。

等該死的奸臣叛賊一個個認罪伏誅,受盡唾罵,聲名在史書遺臭萬年。

我說我要等這些事。

師父搖頭,嘆息,「紅塵多少事,不到白雲中。天道無常,世人各有各的福禍,你有多少雙眼睛、多長的壽命看得完?」

她揮動拂塵。

「去吧,去吧……你在此地已留戀太久,故鄉的家人也等你太久了……」

我走了。

並未與那幾個孩子告別。老天沒有把我寫進這個世界裡,大概我離去後便如同塵灰毫無痕跡了吧。

只是臨別前,我望著門口尚還佇立的祈晴泥人,忽然伸手——

將泥人平直的嘴角畫成一個淺淺的彎。

24

我回到了家。

卻是從病床上醒來。原來已經躺了七年。

爸媽鬢髮斑白。阿公在前年去世。阿媽哭得眼睛都模糊了,聽到我醒來的消息,摸索著趕來。

她哭壞的眼睛又在哭了,撲在病床,抱住我。

「你這個小壞蛋,再不醒來,阿媽就等不起了你知不知道……」

我戴著呼吸罩,輕輕開口。

「……對不起。」

聽到我聲音的阿媽和爸媽失聲痛哭。

隔壁病房卻一陣慌亂。

不一會兒,一個護士過來,說與我一同在婚禮上昏迷的嵇澤清停止了呼吸,宣告死亡。

「請節哀。」

家人擔心望著我。

我只是怔了一會兒,望著天花板,良久,道:「哦。」

很快,朋友們也都聞訊趕來看我。

我昏昏沉沉,一時睡一時醒,大家都以為我是因為新郎亡故傷心過度。

確實是傷心,不過不是為這個人罷了。

家人擔心我想不開,時時陪著我,開著電視,告訴我這些年時代的發展。

這日,微雨。

電視里在播一條悼亡新聞。

「本市七年前臥底邊境不幸遇難的緝毒英雄在今天終於都回到了家鄉,骨灰葬於烈士陵園,各校學生清明節步行前往祭奠……」

爸媽看了跟著嘆氣,「都這麼年輕啊,真可惜,嘖……你看,這一個還是咱們家鄉的人呢,媽你認得嗎?」

阿媽虛著眼睛艱難辨認,一個個看去,「唔……」

忽然,她停在一個人的照片前,驚訝「啊」了一聲。

「是他……」

阿媽轉身過來拍拍我的手,急道:

「莫微,莫微,還記得嗎?這個哥哥,小時候你被拐,眼睛差點被打瞎,就是他救的你呀!」

他們轉頭看我,都怔住了。

因為我看清那人的臉,沒留神,淚水次第落下。

照片下,標著他的名字。

他姓左。

25

半月後,我出院。

在一個雨天,瞞著家人,獨自前往了烈士墓。

步行。

到了時,斜風吹雨,渾身濕透。

我在一座座墳塋里,找到了他。

黑白警服,星星在肩,俊眉飛揚,意氣風發。

「原來是你啊……」

我小心翼翼撐傘,為他擋住風雨,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老天真可惡。

為什麼偏偏讓我那時眼睛受傷,看不見他。

隔了兩世才把他認出來。

我心裡堵著,重重不解。

所謂的塵緣未消,召喚我而去,難道只是為了再一次無能為力見證他的死亡?

正兀自怨恨時,下面一層墓前,一個男人帶著兩個小孩也在祭拜。

孩子們童稚的聲音傳上來。

「爸爸,以後我們也要做警察,像媽媽和這些哥哥姐姐一樣,為理想付出一切!」

男人微微笑,放下花,摸摸他們頭,牽起他們,慢慢離開。

聲音漸漸遠去。

「守護理想的路可不好走哦。」

孩子們天真蹦蹦跳跳走在雨泥交織的路上,脆生生回答:

「我們不怕!有媽媽陪我們……」

理想。

我垂眸,遺忘在兒時的記憶忽然猛烈翻湧而至。

不斷在拐子手下逃脫的小女孩,被打傷了頭和眼睛,奄奄一息時,隱匿身份臥底邊境的青年救下了她。

帶給一個鄉村醫生幫忙包紮。

可能看出小女孩太痛了,青年便與她講話,分散她的注意。

無非一些哄小孩的話。

問她,以後想當什麼呀?

女孩嘴巴甜,會哄人,指著給他包紮的醫生,「我想做扎丕醫生這樣的人,讓沒錢的小孩也能治好病,平安長大。」

醫生和青年都笑了。

「那很好啊。」

但女孩又苦惱了。

「可是爸媽很快要接我回城了,他們說我只能做城裡的醫生,或者教授、律師,反正要是城裡的。」

小小的人不想長大,真多煩惱呀。

她反過來問青年。

「哥哥,你呢?你現在長大了,你當的是什麼?」

青年沉默了,良久,他蹲下來,平視小女孩。

說他和她一樣。

還在為理想的成功努力爭取。

為了所有像她一樣的孩子,在和平繁盛的土地上無憂無慮地長大,這個人願意付出一切。

這就是他的理想。

老天讓我看到,讓我經歷,讓我明白——

他用兩世的訣別來教會一個不想長大的小孩理想的意義,那是一種九死不悔的力量,勝過玉石的貞剛。

26

回城後,我從私立醫院辭職,變成了一個像拉丕醫生那樣去貧苦地方給看不起病的人免費治療的小醫生。

爸媽擔心得不行。

「多難啊,莫微,何必吃這種苦啊?」

我執拗要去。

還是阿媽明白我,勸爸媽。

「我看你們才是還沒長大的小孩子,要學會放手啦!」

阿媽微笑注視我,無比驕傲。

「這是她的理想,你們就隨她吧。」

我淚光閃閃,用力抱緊了阿媽。

這樣風吹日曬的幾年,每次回家,爸媽都說我越來越黑,疑惑我難道還跑去非洲支援那邊的醫療事業了?

我只是笑笑。

再後來, 一次遠行時,我路過一家診所,覺得莫名熟悉, 便在門口停留了一會。

裡面的醫生拉開捲簾門, 狐疑望了我好幾眼。

最後一眼, 醫生在裡面忽然想起什麼, 跑出來,笑道:

「是不是你,欸, 那個小女孩兒?」

我望著依然黑黑胖胖的拉丕醫生, 笑著點頭, 「您還記得呀。」

拉丕醫生拉開門,讓我進來。

「你是帆仔帶來的嘛, 那麼漂亮的女娃, 見一眼就忘不了, 不過你現在咋這麼黑了,比我還黑喲。」

我不好意思摸摸臉,說了自己現在的職業。

醫生愣了愣, 看著我, 半晌, 他垂眸點點頭。

「很好, 很好……」

午後正炎熱, 他讓我去裡頭休息一會, 打開一扇小門。

「山裡的路這時候正難走呢, 你就在這歇會,帆仔以前也總賴我這兒睡午覺。」

見我愣在門口,一副不敢進的模樣。

醫生笑著推我,「沒事,去吧。」

狹窄的屋子,老舊的風扇, 一張硬木床, 躺下去,被子有陽光曬過草木的味道。

大概真的累了。

我眼皮緩緩打架。

風聲如雨, 打在窗戶上。

恍惚中, 我好像回到那輛行駛在潮熱暴雨中的破皮卡里。

看到一個小女孩滿臉鮮血縮在男人懷裡。

前座司機還在用舊電台滋啦啦放一首歌。

親愛的你啊,我們好久沒見,你有沒有長大一點……

每一步每一晚,踩住了夢魘……

你會翻過山,看到萬丈晴天……

……攀過千難萬險……

女孩頭上和眼睛的傷被冒出汗水淌得刺痛, 在睡夢裡也不安皺眉。

男人讓司機把音樂關了。

然後拭去她的汗水, 捂住她的耳朵,屏蔽風雨的嘈雜。

他說:

「不疼了, 睡吧。」

可憐兮兮的女孩攥緊他無名指,一滴眼淚無意識落在掌紋,緩緩流過他那條中斷不詳的生命線。

啪嗒。

墜進十多年後的女人眼裡,女人蜷縮起來, 仿佛還在他的懷裡,一臉淚痕,被輕輕地哄睡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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