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男友一起穿越到古代的第七年,我找到了回家的辦法。
興沖沖揣著秘密找他時,他與我撞個對面。
異口同聲——
「我找到……」
「我找到她了!」
我怔住。
見他難掩憐惜,說他如何如何後悔,當年為了我和原身的外室鬧翻,把人逼去金陵,獨自生下孩子磋磨至今。
他現在就要去接女子回來,兩月後風風光光抬她入府做貴妾。
臨行,他忽然頓步,回頭問我:
「你剛剛要說什麼?」
我背過手,把信紙揉成一團,輕輕搖頭。
「不重要了。」
1
和嵇澤清吵架冷戰的第九日,我收到一封信。
從燕北寄來的。
信上說,我想找的那片曾消失在京城的湖,跳下去就能回家的湖,重新出現在了燕北。
一時我喜出望外,連和嵇澤清為何吵架都忘了。
我急匆匆捏著信,驚飛信鷹,跑過游廊。
正好撞到了從外面回來淋了滿肩雪的嵇澤清。
我高興壞了,撲到他身上。
他吃驚挑眉,單手托住我的腰。
「天要下紅雨了這是,不跟我吵架了?」
還吵什麼啊。
我笑眼彎彎抬頭望著他。
一時間,我們異口同聲。
「我……」
他難得退讓,像以前那樣縱容含笑,抬手擰了下我冰涼鼻尖。
「你先說。」
我深吸一口氣,正要把我們可以回家了的好消息說出口。
嵇澤清的親衛從門外探出頭,小心翼翼道:「爺,今兒太晚了,家裡的船前些日被宮裡借去拉節禮沒回來,外頭能去金陵的都租走了,唯一一艘在夫人名下……」
嵇澤清看向我,淡笑道:「自家人,夫人點個頭的事。」
其實船也不是我的,不過是燕北有位將軍去年生辰送的。
我一時頓言,疑惑,「金陵這麼遠,你去幹嘛,馬上都要過年了。」
聞言,他起先剛回府的輕鬆歡愉像退潮的月夜,眉眼籠罩著防備的陰冷。
我看到他這一瞬的變化,有些發愣,從他身上下來。
這樣子我太熟悉,無非是每次他與我吵架前的神情。
他也深吸一口氣,肩膀繃直,仿佛在預備我的撒潑哭鬧。
「莫微,我找到她了。她懷了我的孩子,我要把她們母子接回家。」
說完,他閉上眼。
他在等什麼。
我的巴掌。
我的痛苦。
還是我的眼淚。
但我沒動,只是忽然出神,想起了我和他吵架的原因。
2
那是九日前,嵇澤清大半月總是早出晚歸,喝得酩酊爛醉,脾氣一點就著,一點小事就揪著我嚷嚷。
我以為是年末朝事繁雜,起初沒多在意,後來才知道他是因為金陵有了那個女子的消息,但總找不到,才遷怒於我。
得知他這七年一直都在找那女子的事,我愣了好久。
我以為他忘了。
畢竟那只是個陌生人。
我和嵇澤清是在結婚宣誓前忽然穿越過來的,恰巧古代這原身二人也是夫妻,容貌與我們相同。
不同的是原身夫妻倆關係十分不好。男的養了個外室鬧到家裡,寵得無法無天,府里正室眼不見心不煩,索性跑到道觀里躲清靜。
不知天命怎麼安排,把我和嵇澤清換了過來。
也是湊巧,他穿過來那刻原身正要和外室翻雲覆雨。他說他那時立即跳下床,向我自證清白。
我雖膈應,也似乎覺得怪不到他頭上,老天玩弄有什麼辦法。
可這麼大個水靈靈的姑娘杵在我和他之間哭,還要給我下跪,求我容納她。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趕緊拉她起來。
女子不相信情郎乍然變心,一日日水磨似地糾纏嵇澤清。那時嵇澤清心裡還是以我為上,不惜翻了臉,說了很難聽的話。
女子一行行眼淚落下,連說了兩聲「好」,她讓嵇澤清別後悔。
經年過去,我以為這事兒已經過了。
我甚至連那女子的樣子都忘了。
但世事就是這麼荒唐,如今嵇澤清說當初她走時懷了他的孩子。
他的。
我一時沒弄清楚。
就是有娃娃,也該是原身那個男人的吧。
嵇澤清卻沉默了。
他肩上的雪還沒化,紛飛細雪又覆蓋一層。
他艱澀地開口,「那晚,我以為是夢,以為……是你。」
我眨眼,睫上的濕雪洇進眼睛。
刺痛。
他來拉我,「莫微,我……」
「別碰我,」我打開他的手,死死偏過頭,「髒。」
嵇澤清僵住,手指用力掐緊。
3
良久,他道:「你要我怎麼辦呢?莫微,七年了,七年你從來不肯讓我碰你一下,因為你怕在這裡生孩子,你說你受不了,總有一天要回家。」
寒風嗚嗚,風雪漸大。
「可是莫微你看一看,家在哪裡,回去的路在哪裡,沒可能了,回不去了。
「我們就在這裡不好嗎?錦衣玉食,有的是人捧你,敬你,你是京城最年輕的誥命夫人。就算我接了玉兒回來,她的孩子也會叫你母親,有我在,玉兒也不敢逾越你地位半步……」
他說不下去了。
因為我早已淚流滿面。
我想告訴他,這裡一點也不好,因為我擁有的一切只是依靠他的附贈。我嫁了人,不能隨便拋頭露面,離了他,連遠門都出不了。這裡的律法鮮少保護婦女。這裡的醫療無法支持,女子生產往往都是鬼門關。
何況我若生個女孩在這裡,哪怕我教她再多道理,她一生再努力刻苦也越不過男尊女卑的封建制度。
可我對他說不出口了。
連憤怒都覺得沒意義。
他不會再理解了。
我藏起攥著信的左手,另一隻手一寸寸用力抹乾凈淚痕。
「你走吧,船我借了。」
他有些遲疑,不太相信這麼大的事就這麼在我這兒過去了。
「我……」
他走了兩步,又回來。
「莫微,你生氣別憋在心裡,打我吧,好不好?咱們還像從前一樣,出氣了就和好。」
他說起以前的事。
「讀書時咱倆都是狗脾氣,我打遊戲忘了回你消息,你跑網吧當著人就抽了我兩巴掌,煙都給我打掉了。」
「我跑出去追你,沒找到,蹲在街邊鬱悶點煙,嘴巴痛,齜牙咧嘴的,被你看見,以為我對旁邊借火的美女調情,跑來又給我一頓抽。」
「那幾天我臉腫得學校人臉識別的門都進不去,掛在校園牆被笑了好幾年。」
他無奈摸了摸臉,「沒人覺得我們能走長遠,還賭我們多久分手,結果冷不丁我們要結婚了,把他們嚇一大跳。」
「莫微,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在那裡是,這裡也是。你就待我身邊,好好的。我保證,往後我們的日子還是一樣,好嗎?」他道。
嵇澤清長睫遮住一點眼眸,是一雙同讀書時別無二致的清俊眼睛,亮亮的,仿佛從未改變。
但我與他心知肚明。
這幾年,他的官越升越高,氣勢越來越深沉讓人不敢多揣測,瞞著我手裡不知有多少人命。
我望著地上被踩髒的雪,不作聲。
風雪凜冽,催促著,他不能久留了。再晚,船就難走了。
他匆匆走出門,笑著囑咐道:「我儘早趕著過年回來,若不成,你別貪杯喝多了,沒我在,那些個小丫頭可按不住你!」
忽然,他又想到什麼,臨門回頭。
「對了,你剛剛要說什麼?」
左手的信紙已經皺巴巴。
我搖頭,比他先一步折身離開。
天地如此寂靜,能聽到大雪落地的聲音。
「沒什麼,不重要了。」
4
去往燕北前,我把府里的事安排好。
臨近年節,發放節例,整理帳簿,順帶處理了幾件小么兒打架、婢女爭頭花賭氣的「案件」。
我伸手各自往院裡兩個小丫頭的掌心各輕輕打了一下。
「好啦,你們都有錯,罰你們彼此牽手半個時辰,做什麼都不准放。」
霜兒和鶯兒彼此望一眼,通紅了臉,嬌嗔,「夫人,我們又不是孩子了,知錯了。」
十二三歲,還不是孩子呢。
我笑著搖頭,不肯依。
過了一會兒,二人和好,又親親密密,小麻雀般湊一起在廊下繡花,嘰嘰喳喳地笑。
我在窗邊看。
多好的韶華,本該在父母膝下無憂無慮長大,卻被當個物件賣來,生死由主子,老了變成老媽媽漿洗過活,又是另一種磋磨。
我給她們放了長長的假,讓她們回家過年,還把身契一併給了,囑咐。
「你們現在還小,身契拿了回去也是被爹娘再安排隨便嫁人。我想著不如先別告訴他們,待你們留府里長大些,存夠錢,想好了未來的路,再出去也不遲。」
她們真是五六歲時就跟我了。
那么小小的人,給我洗衣梳頭。我和嵇澤清吵架,他能出去跑馬喝酒撒氣,我卻只能在宅院裡摔東西砸碗哭個不停,她們便踩著凳子給我抹眼淚,煮甜湯,唱柔柔的南音哄我睡覺。
我能回報的不多,不過儘其所有罷了。
二人捧著沉甸甸的銀票和身契,有些無措。
她們也聽聞了嵇澤清要迎娶外室的事,擅於聯想的年紀,一時以為我要尋死,這才如同交代身後事喋喋不休。
二人丟開銀票,抱住我腿哭。
「夫人不要死,要走也帶我們一起走!」
什麼跟什麼啊。
我啼笑皆非,拉她們起來,擦乾淨她們的眼淚,「你們過年要回家,我也是呀,不准哭鼻子,才說自己不是孩子呢。」
她們對望一眼,「回家……回家好。」
府里一切不放心的事都安排放心了,我這才準備離開。
收拾包袱的時候,只帶走幾件換洗衣裳,往燕北的路還是要走一些時日的。
燕北那位左將軍是我舊識,早早安排了車馬等候。
可誰想,馬車走到第十日,還沒進北方地界,不知是府里哪個耳報神傳信給了嵇澤清,他親衛駕著千里駒急赤白臉地追上我。
遞上一封信。
上面就三個字,力透紙背——
「滾回來。」
5
我斂眸看著那紙,面無表情。
親衛上氣不接下氣,掛在馬上吞了口唾沫道:「夫人可別鬧了,這年節上您跑燕北去不是打爺的臉嗎?」
這兩年嵇澤清和左千ṱů₅帆政見不合,關係僵得朝野皆知。
為著我和左千帆的一點舊識,嵇澤清也不知和我吵了多少。
我清清白白,他倒好,悄無聲息糊我這麼大一頂綠帽子,娃都能跑起來叫他爹了。
就他的臉是臉,我的不是唄。
他那麼喜歡當這封建大爹,由著他當去,我還傻乎乎回去陪著給他搭戲台,讓他逞威風,我腦子又沒病。
那紙被揉成一團,隨意丟出車窗。
我仰頭對外面的親衛說:「他想拉我回去,好啊,你讓他立刻從去金陵的船上跳下來,三拜九叩跪來燕北,到時候能摸到我一片衣角算他厲害!」
說完,啪一聲甩下車簾。
對馬夫道:「勞駕,請趕路吧。」
馬夫應聲,握住韁繩飛快駛過目瞪口呆的親衛面前,揚他一身塵沙。
親衛欲哭無淚,在身後喊:
「北邊可不太平啊,夫人!」
我當然知道。
聽到他的呼喊,我坐在車廂,心事重重靠向車壁。
窗外掠過灰白遠山,森森亂松。
這兩年雖身處宅院,到底在皇城中心,對如今朝里的局勢略有耳聞。
皇帝人到中年,疑心重,最忌黨爭,一點風吹草動就警惕得不行。兩年罷三相,一年換二子,宰輔和東宮的位置比搖搖椅還坐不穩。
嵇澤清倒是混得水漲船高,搭上宮裡大太監的線,串成了一根藤上的螞蚱,迎合人主。很多事都能比別人提前知道。
春風得意時,偶爾不免與我吹噓,說皇帝近年想收攏邊鎮的軍權,以文制武,派文官為巡察使出鎮邊疆,在朝中也屢有扶植新勢力制衡之意。
「劉公公暗示陛下十分屬意我,要給我升官,入中樞。我年輕,有魄力,受信任,定能揮斥方遒,與袞袞諸公一起,見證一個大大的盛世!」
他喟嘆著敞開手攤在榻上,枕畔屏山的金碧螺鈿反射霞光,將他的眉睫照得紅艷艷,一派富貴風流。
「莫微啊,你說咱們以前一起讀歷史,誰會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在其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側過頭,笑著看我,「到時候史書上我是風光無二的權臣,你,樊氏,就是我白頭偕老的妻。」
我聽了,心裡毫無觸動。
很奇怪,嵇澤清如魚得水沉浸其中的這個世界,於我而言,始終無法融入。
這是一個翻遍史書也找不到的朝代,我花了一年時間才學會官話,再勉強認懂從右往左的生僻文字,然後應和官太太們永遠辦不完的宴會,聽不完的靡靡南音。
跟著她們捂著繡帕似嗔似嘲微笑,學著她們諱莫如深在團扇後眼波流轉,仿佛在看一場戲,自己雖也在戲台上,卻只是一個粉墨裝扮的假戲子。
總有一日會被人認出是異類,打下台去。
我如履薄冰,笑得一日比一日僵硬。我怕被拆穿下台,也怕要永遠在台上這麼裝下去。
不過,幸好。
我拿出袖中那張皺巴巴捋平的信紙,緊張捂在心口。
老天爺,你玩兒了我一場,看了這麼鬧熱的戲,也該眷顧眷顧我,放我謝幕歸家了吧。
6
彼時燈火如春晝的金陵,水榭歌台上還唱得如日中天,仿佛沒有落幕的那一折。
嵇澤清掩眸摩挲杯壁,已有些聽得不耐煩了。
鬢戴絹花芍藥的鴇母討好地上前斟酒,「大人可是聽厭了這曲兒,奴再叫人上來打打十番熱鬧熱鬧,解解乏可好?」
嵇澤清似笑非笑,「你覺著我大老遠坐船來,就是為了聽你在這敲敲打打?」
鴇母僵笑著,忙道:「奴當然是想給爺分憂,可玉娘……早沒在奴手裡了,三年前帶著兒子跑了,奴一直派人在找,近日說是在長板橋出沒,奴急忙讓人去,誰知她又不見了……」
氣氛陡然一沉。
嵇澤清冷嗤,慢條斯理起身,「你們錢拿了,肉也吃了,滿嘴膻腥,現在給我說吐不出人了?」
鴇母面色蒼白,脖子被人捏起來,提在嵇澤清面前。
「看看,」嵇澤清偏著側臉,狹長眼尾像根針,扎晃晃透露著狠,「我是不是長得太面善,讓你們都能玩兒到我頭上了?」
台上唱曲的小女孩嗓音微微發抖。
沒聲沒響了。
這時,花船橫板一晃,侍衛三兩步踩著上來,附耳恭謹地對嵇澤清道:「爺,找到了。」
嵇澤清放手,拿帕子把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鴇母癱軟在船板上,氣息懨懨。
白生生的帕子扔在她面上,不知生死。
嵇澤清眼也不瞟地抬腳跨過去,問那侍衛:「玄七那邊有消息沒?」
玄六怔了怔,才明白主子問的是夫人的消息,忙弓腰道:「京城傳信過來至少也要兩三日,玄七騎的是爺的千里駒,肯定已經追上夫人回家了,爺就放心吧。」
嵇澤清神情沒有緩和,眼皮時不時一跳。
他最近很不順。
妻不安分,外室也是。
玉娘被抓住送來,隔著一道門檻,門外脊背挺直的女人,沒有塗脂抹粉,束頭巾,冷冷清清望著嵇澤清。
她曾經的情郎、依靠。她現在已經快不認得了。
嵇澤清也有些不確定,這個女人和記憶里嫵媚風情的氣質差太多。他站在屋內,月光恰好從他腳底隔出一條分界,他在暗處,玉娘在明處。
「玉兒?」
玉娘忍住後退的步伐。
看著男人高大的身影從暗處走出,一點點被月光照亮,微微刺眼,是他肩膀禽紋金繡的折射。
清郎曾經能做到這樣大的官兒嗎?玉娘茫然。
男人寬大冰冷的手按上她肩膀,一雙含情眼溫柔垂下來。
若是她的清郎,此時該抱住她,吻去她這麼多年的顛沛苦楚,再向她賭咒發誓自己當初趕走她是鬼迷了心竅,他悔了,願意付出一切換回她的原諒。
但這個人,這個和清郎一模一樣的人,黑得如墨池的眼睛,玉娘從中看到自己,像一隻被鷹隼盯住的母羊。
那不是看情人的眼神。
她聽見男人輕聲問:
「玉兒,我的兒子呢?」
玉娘打了個寒噤,她忽然明白。
這人不是為自己而來。
7
迎面仿佛摻了刀片的寒風撲來,我站在湖邊打了個哆嗦。
忍不住罵天。
這湖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出現在冬天最冷的地方,湖面都結冰了!
我一臉怨氣,蹲在湖邊,搬起一塊石頭開始鑿鑿鑿。
得虧冰不太厚,不然我得砸到春天去。
功夫不負苦心人,我砸得鼻尖冒汗,終於砸出一圈容人的窟窿。
我摘下風帽,脫了大氅,抱住手臂忍住冷。
和送我來時的暮春時節不同,初冬夜晚湖面底下深不見底,冒著絲絲寒氣,仿佛裡頭有隻張嘴等待食物的巨獸。
我猛然搖搖頭,閉眼深呼吸。
不要亂想了樊若微。跳下去就能回家,跳下去就能回家……
我盯著幽幽湖面,心一橫,捏住鼻子往下跳了!
撲通。
冰水刺骨,激得人求生本能往上游,我抱住手臂,閉氣忍耐。
滿天神佛,祖宗菩薩,胡亂求一通。
王母娘娘,觀音大士,阿媽阿公,保佑我……
我回去一定老實祭祖拜神,再也不打瞌睡……
回家。回家。
恍惚中眼前似乎有亮光,綠蔭滿屋的院子,阿媽端著香茅魚回頭看我,埋怨:「咦,不知道的以為你結婚結到外國去了,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
我委屈極了,向她伸手。
「……阿媽你不知道,嵇澤清欺負我……」
阿媽無奈笑,「又吵架啦?你呀……」
不是,這回不一Ţú⁺樣。
阿媽……
嘩啦。
水面破開的聲音。
阿媽的臉消失了。
我伸出的指尖被一隻有力的手拽住。
「樊莫微——」
8
左千帆單臂把我撈起來,不容反抗地挾著我往水岸上走。
「讓我找湖就是為著個男人尋死麼。」
我虛弱掙扎,「不是……將軍你,你放手……」
左千帆語氣沉穩。
「先回去再說。」
我掰他鐵一般的手掌。
「不,不,我先下去再說……」
左千帆紋絲不動。
「下去你還有命跟我說?」
我快要哭了。
「我給你託夢還不成嗎,你就先讓我下去吧!」
男人充耳不聞。
他把我放上馬,掀開大氅籠住濕淋淋的我。我那點無力的反抗,在他眼裡就跟野貓兒胡鬧差不多。
回到他給我安排的客舍,他叫僕婦上來給我換衣裳、絞乾頭髮,眾人對著我忙上忙下。
我縮在被褥里連連打噴嚏,兀自不解。
為什麼不行呢。
就是這片湖啊。
四面環桐樹,冬時亦開花,飄零而落。湖面如黑鏡,沉而不渾。滿天下就這樣一片湖,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當初我就是從這片湖被正在巡衛京郊的左千帆救起來。不會有錯的。
難道是跳下去的方式不對?
我想著改日定要多試試,門扉響,左千帆進來,僕婦各自低著頭端水離開。
室內寂靜。
隔著一盆火爐,左千帆大馬金刀坐在我對面,他執著鐵鉤扒拉火石,紅通通的光亮將他下巴處延伸到脖頸的疤痕照現,卻不讓人覺著猙獰害怕。
這個人和傳統五大三粗、文不通墨的武將不太一樣。
他骨架高大,然而因為常年駐守邊疆,黃沙磨礪的瘦削使他多了絲蕭索的意味。寶華三年的進士,嵇澤清的同年,細想起來,若沒有從軍,他也該和嵇澤清一樣在風沙吹不到的京城享受繁華。
我盯著他出神,他抬眸也看向我。
他說:「我認識的樊莫微不是這樣會輕賤性命的人。」
我張口無言。
湖邊一救,他成了恩人,一來二往答謝回禮,漸漸,嵇澤清也為他人品折服,與他稱兄道弟。
那時初到此地,雖茫然惶恐,然而一切是新鮮的。春時插花煎茶。夏月遊船,望魚龍燈火爛漫如銀漢。秋天左千帆教我們騎馬射雁。入了冬,孤身無家人的他提著鹿肉來,與我們一同過年守歲。
越接觸,我越和他投契,覺著此人真是「貴重」。無關權勢財富,而是他的精神,他的理想追求。
不似大部分古代的權貴階級,他強大英武的外表下藏有一ƭù⁾種纖弱敏感的情緒。他同情下層苦難的百姓,同情貧民里更低一層的婦女孩童。
他常常被騙。在街上遇到殘疾討錢的女人或孩子,官府求告無門的老人,他便會駐足,或給錢,或幫忙出力跑腿。
十件里有八九件都是被騙子做局。
嵇澤清笑他糊塗。俸祿越來越多,家底卻一日比一日空蕩。
他只是淡然笑之,不放在心上。
他說:「有一兩件真正行了的好事便夠了,何況騙子推到前面的女人孩子也是真的無助,若因騙到我的錢,而使他們回去少挨一頓飢餓打罵,我就算沒白給。」
我眼睛亮亮地望著他,嵇澤清卻也是在這時,與他不怎麼合得來了。
後來京城的皇帝也煩他,一個武官東管西管,諫言多得皇帝頭疼,索性把他扔到北疆,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臨別前,他便送了我那艘船。因為有一次我向他抱怨,嵇澤清忙著鑽營升官,把我困在宅院,好不痛快。
他說,有了船,我就可以到處遊玩,看看天地的廣闊了。
可惜嵇澤清不同意,那船始終沒有出過京城,唯一一次,還是去金陵載回嵇澤清牽掛的母子。
左千帆望著我,「你府里的事我已經知曉,本意讓你來是看看你心心念念的湖,散散心。」
他聲音低沉,安全感十足。
「莫微,你可以和他和離的,好兒郎有的是,命只有一條,沒必要走到這一步。」
我欲言又止。我可以說很多好聽的謊言搪塞過去,但我想起他討厭別人撒謊。
他曾說,謊言就算是善意的,對他而言,也是一種不信任。
我已經對他說了很多謊了。
於是我只好沉默點頭,仿佛聽進去他的勸慰。
他便起身笑了,說好好睡一覺吧,明天帶我去放鷹。
9
卻是放風箏。
絹做的鷹,拉著長長的線,在風雲里穿梭。
左千帆幫我穩住線,笑道:「你沒馴過鷹,承不住它的重量,會受傷。日後教會你了,就不怕了。」
我不好駁他的好意,接過風箏線,在冬日午後暖洋洋的光里跑起來,「鷹」也仿佛開懷自由了。
可跑動的風吹不散我的心事重重。
不安像雲層里的陰影,窺視著地上的人。
我心裡空,腳下也空,一個閃失,摔在貧瘠草地。
左千帆不遠處看到,連忙跑過來,然而還沒扶起我,他身後馬蹄急響。
親兵舉著急遞,策馬十萬火急。
「將軍!玉忠慜聯合草原六部叛亂!阿什烈帶著八萬邊鎮軍降了!朔北陷落!涇川危急!」
左千帆猛然回頭。
我怔怔地撐地望向天。
西邊急風來,割斷箏線,「鷹」遠遠地,捲走了。
10
過年關,過年關,年關難過。
燕北從沒落過這樣大的雪,人走出去,膝蓋都淹沒了。
「將軍不成啊!如此天氣咱們還沒走到西,兵馬就先折一大半去了!」巡察使周大人提著官袍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左千帆身後。
他絮絮叨叨,要三思為上,還勸左千帆不如入京護駕,爭奪首功。涇川丟了,三山之隔的京城可不能丟。
左千帆冷冷橫眼,「涇川不能丟,京城也丟不了,周大人既然怕了想回家,一個人回便是,沒有人阻攔。」
周大人噎住,被那一眼看得有些懼怕。
這時京里的聖旨傳來,左千帆跪拜接過,飛快看了一眼,合上往後糊到周大人臉上。
北風獵獵,周大人看見了,君令如山的幾行字,他大概腿有些發軟,險些跪在雪裡起不來。
皇帝要他們守住西北進京的東線,不惜一切代價。
我戴著風帽立在營帳前等左千帆,他匆匆的腳步一頓,擰眉。
「你怎麼還在這裡?」
他走過來,一身風雪,眉毛都白了。
「回家去,莫微,」他想到什麼,拿出一塊玉佩,囑咐道:「若嵇澤清靠不住,你到我家裡找老管事,讓他帶你下南邊避避。」
我是要回家的,不過卻不是京城那個「家」。
如果說在京城宅院裡的日子如同看一場文戲,那麼在北疆,在此刻,便是一場武戲即將登台。
我從未經歷過戰爭,印象里冷兵器時代的打仗是書里冷靜不帶任何情感的寥寥數語,出兵多少,誰敗誰勝,十幾萬、百萬的人死去,兩行文字便看完了。
所以我還是像個局外人一樣,把這個不在歷史認知里的朝代視為虛假,唯一真實的,是這裡面的人帶給我的情感。
左千帆的恩情、關懷,不是假的。
所以在我以為自己還有回家那條退路的時候,我臨別想的便是他。
我有千言萬語,到嘴邊卻變成乾巴巴的兩句話。
「將軍,你要平安。不要受傷。」
將軍高高的身影擋住前面的風雪,他眼睛裡裝著一個人,仿佛也有千言萬語,但話臨到嘴邊,只是笑了笑。
沒說好,也沒點頭。
他是一個不肯輕易承諾的人。他把話還給我。
讓我也要平安,不要受傷。
11
我又對將軍撒謊了。
馬車將要離開燕北邊界時,深夜趁著侍衛們修整換崗,我從另一邊跑了。
刮骨的風從耳邊掠過,此地非我故鄉,我堅定地往那片湖去。
出乎意料,這回湖面有了反應。
當我靠近,氤氳的藍光泛起來,如綢緞在冰面拂動。懷裡的玉佩也顯現出相同的光亮。
難道……
我拿出玉佩,若有所思。
不過此刻來不及細想,當我故技重施想要鑿開冰面,卻發現冰已經結了不知多少尺厚。
我趴在湖面往下看,裡頭全是深不見底的冰晶。
這樣冷的天,給我十天也鑿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