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覺得屈辱。
冷淡、疏離,是她該承受的代價。
他以為,他給了她貴妾之位,對她來說,是天地下最大的好事,她該感恩戴德。
只有這樣,才能彌補一點對桑妤的辜負。
他騙自己,不愛穆西棠。
可是,她走了。
他才明白,她把他的心也帶走了。
14
我跟阿爹去過西域,去過樓蘭,去過很多地方。我們販賣中原的絲綢、香料,然後帶回牛羊、皮貨,還有玉石。
邊疆繁榮,阿爹的互市生意越做越大,已經是邊關最大的商戶。
這一年,阿爹接了皇商的一樁大生意,向宗室提供皮貨和西域珠寶。
阿爹不放心讓夥計去,便帶著我親自押送。
這是我第一次來京城。
繁華迷人眼。
在驛館接待我們的,是皇商。
而管理皇商的,是五皇子謝九霄。
他現在已經是燕王了。
這是三年來,我們第一次見面。
他站在商行門前,身長玉立,杏花疏雨里,依舊端著一份驕矜貴氣,只是顴骨突起,身形。
瞿瘦了許多。
他嘴唇微動,眼裡閃著光,「西棠,我找你好久。」
聲音有些沙啞。
還有眷戀。
但我此刻見他,已沒了當年那種怦然心動、患得患失的躊躇。
我很平靜。
規矩行禮:「王爺。」
謝九霄啞了啞,眼色受傷:「你不必如此。」
他看著我,眼中滿是深情:「我沒有娶桑妤,她只是側妃。我的正妃之位,一直留給你。」
「西棠,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解釋,當年他式微,是所有皇子裡最沒權沒勢的。
容妃不是他生母,他只能依靠桑國公的勢力,在朝中站穩腳跟。
眼睫微濕,「西棠,我心裡一直有你。」
「以前是我看不清,負了你。」
我微微側頭,看著空濛青天。
我用原話回答:
「我們無媒無聘,不上玉蝶,不是夫妻,這是你說的。」
「我一介賤民,最多只能做通房的份,也是你說的。」
這些話,我在心裡藏了很多年。
每想一次,就怨恨一次。
但時間長了,恩怨也散了。
我不悲不喜,「謝九霄,當年我說讓你娶我,只是玩笑話。其實那時,只要你說你還有未婚妻,我是不會勉強你的。」
「現在,不過是把選錯的路,回了個頭而已。」
謝九霄臉色慘白,眼裡似乎有東西碎了。
他指尖顫抖,踉蹌退了一步,目光白茫茫的,像西風一樣悲涼。
他說:「我不信。」
「你肯來京城,你心裡還有我。」
我覺得有些冷,攏了攏狐毛披風,平靜地道:
「生意人重利,哪裡做不得生意。」
「若是做生意,我可以與你在商言商,但你是朝廷命官,還是不要過多私下見面的好。」
說完,我轉身回了驛館。
關上門。
回家拿起帳冊,看了起來。
外面什麼動靜,都沒有我的帳冊重要。
15
這批進宮皇宮的皮毛十分珍貴。
宮裡娘娘喜歡,特意吩咐皇商,讓我帶貨進宮。
御花園裡,各宮娘娘和命婦貴女都在。
謝九霄的養母容妃也在。
容妃一張臉清清淡淡的,只是淺淺看了我一眼,波瀾不興。可能在宮中爭鬥多年,什麼稜角都磨平了。
桑妤陪在容妃身邊。
她只是側妃,這場合,沒資格與容妃同坐,而是干站在一邊,等著隨時伺候婆母。
她垂著眼,神色落寞。
仿佛一朵紅艷嬌貴的名花,像蒙著一層灰,灰濛濛的。
我收到各種異樣的目光。
謝九霄流放蜀地時娶了一門妻,卻沒有跟他回京,這不是隱秘事。本是正妃的桑妤,因為我成了側妃。
有人說她小氣狹隘,容不下妾室。
有人說我賤民妄想皇子妃之位。
也有人說謝九霄或情深,或薄倖。
都在打量我。
卻默契地無人提起往事。
我對這些探尋的目光視若無睹,徑直走到各宮娘娘面前,開始講起所攜的物品。
來源、質地,獨特之處。
侃侃而談中,還談到了西域風光。
貴妃很喜歡聽外面的故事,走了過來,打斷了我的話,問:
「你與我說說,聽說樓蘭有響沙,你見過麼?到底是怎麼樣的?沙子當真會響?」
「你一個女子,怎麼能跑這麼遠?」
「還去過什麼地方?」
貴妃特意讓人給我賜座。
我固辭不受。
關外的故事太多了。
我笑笑,娓娓道來:
「沙子並不會響,只是那片沙漠有許多怪石,每當風起時,風沙穿過怪石,就會響起聲音,四季不同。」
……
貴妃聽得入迷。
宮裡的娘娘一輩子困於宮牆,聽起外面的事來,興致格外高。
連一直淡漠的容妃也走了過來,側耳細聽。
而桑妤,始終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備受冷落。
直到宮人提醒,宮門快要關,眾人才散了。
自始至終,容妃都沒有為難過我。
只在臨走時,她將我叫到一邊,淡淡說了一句:「你比本宮幸運,走對了路。」
16
我跟桑妤同時出宮。
她堵住我去路,怨氣很重。
「憑什麼你說兩句話,就哄得了母妃高興?我做什麼,她都不高興。」
我無奈地笑了笑,說道:
「我是生意人,向來笑臉迎人,客人喜歡聽什麼,我說什麼,如此而已。」
「並沒有其他意思。」
她咬著腮幫,眼眶紅了一圈,怨恨道:
「你明明走了,又為什麼要回來撩撥謝九霄!」
「都怪你!」
「明明我才是他的妻!」
桑妤不依不饒,滿腹委屈地發泄怨恨。
怨我當年以恩挾報,迫謝九霄娶我,我成了橫在他們之間的絆腳石,肉中刺。
更怨我,遠走他鄉,挖走了他的心,從此輾轉悱惻,愛而不得。
以前謝九霄怎麼冷落我,如今怎麼冷落她。
桑妤淚眼婆娑,「我只是喜歡他而已,我錯了嗎……」
我攏著袖子,無奈道:「你怨錯了人。」
「你們的婚約從未斷過,當年他隱而不說,是他騙了我,也騙了你。」
桑妤止了淚,怔在原地。
「他利用我,得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後來利用你,在京城站穩腳跟。」
我低眉,「我是看清了,才走的。」
在桑妤茫然的目光中,我登上了馬車。
17
謝九霄來找過我幾次。
我都讓婢女回絕了。
婢女不敢得罪王爺,還是收下一簇梅花,放我案上,怯聲說:「燕王爺說,京郊梅花開得正盛,邀小姐去看,不見不散。」
我看了一眼。
心中再無波瀾。
那一日,謝九霄獨自站在風裡,等了許久。
風吹花落,迷了他的眼,吹得雙目赤紅。
從天光白日,等到日暮西山。
他等不到我的。
京城的這筆生意做好了,賺了一大筆銀子。
離京前,我忙著採購各種物品,這些可以在關外賣一個好價錢。
我從外回來,累癱在椅子上。
這時,婢女又端來一個精緻的盒子,垂首,為難一笑:
「小姐,這是燕王爺送來的,奴婢不敢忤逆,便先收了下來。」
我打開盒子。
以為是什麼貴重東西,但只是一支銅簪。
樣式跟以前他給我的那支一樣。現如今,這簪子被萬分鄭重地放在漆盒裡。
謝九宵給我送來很多東西,我都讓人退了回去。
這支簪子也不例外。
……
離京前一日,桑妤來找我。
臉上的巴掌印清晰駭人。
原因是她知道謝九霄對我百般討好後,委屈和埋怨一下子爆發,兩人大吵一架,謝九霄一時激動,打了她一巴掌。
接著,是謝九霄一日復一日的冷落。
一滴一滴的眼淚從她眼眶裡滾了出來。
桑妤哽咽著,從未有過的卑微:
「以前是我不好,如今我嘗到苦頭了。」
「穆姑娘,我把正妃之位讓給你,再也不跟你爭風吃醋了,你留下來吧。」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是他讓你來說客的?」
被我說中,桑妤神色寂寥,半酸半苦地點頭,眼淚掉得更凶了。
我嘆了一口氣:
「你的喜愛越廉價,他就越是踐踏。」
「桑小姐,你原是公國嫡女,京中多少兒郎想娶的姑娘。」
「你不該來求我。」
桑妤愣在了原地,然後掩面痛哭。
18
我離京那日,謝九霄來了。
他騎在馬上,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他跪在聖上面前,跪了一天一夜,甚至願意用王位來換一道賜婚聖旨,娶我這個平民賤戶為正妃。
謝九宵小心翼翼地將聖旨遞到我面前。
他固執地看著我,卑微,沙啞。
「西棠,只要寫上你的名字,你就是我正經八百的妻。」
「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輕輕推了回去。
那一瞬間,他的眼裡,所有東西都崩塌了,瞬間暗了下來。
我平靜說:「你怎麼不明白?」
他臉色瞬間慘白,嘴唇微顫。
我頓了頓, 繼續說道:「我現在不喜歡你了。」
「我喜歡江南的西府海棠, 西北的酸杏, 關外的馬奶酒。」
「喜歡的東西太多,沒有位置裝你。」
我轉過頭, 看向他身後的人, 桑妤哭得稀碎。
「但有人的裝的滿滿都是你。」
「但你負了一個又一個。」
說完, 我便示意車夫出發。
馬車緩緩駛離, 我撩起帘子一腳, 看見謝九宵依然站在原地。
他明白。
我是徹底不會回頭了。
這一別, 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
19
時間又過了幾年。
桑妤終於如願以償,終於坐上了燕王妃之位。
皇上為了宗室延綿子嗣,建議皇子們納妾生子,幾個皇子都以夫妻和順為由,拒絕了。
唯獨謝九霄,桑妤親自為他選了兩個妾室。
乖巧可人, 家世清白。
桑妤是他的少年白月光, 付出過真心的人, 曾為他使勁手段,爭風吃醋,眼裡心裡都只有他的人。
她不悲不喜, 迎妾室進門,禮節周到。
謝九霄原以為桑妤會像以前那樣, 使些小手段, 拒了他納妾。
謝九霄怒問:「你都不吃醋的嗎?」
我視線落在他們十指交握的手上。
「我別」「只要你說不想我納妾,我就回絕了父皇。」
桑妤低眉想了想, 淡聲笑了一下,雲淡風輕:「那樣會傷心。」
皇上子嗣眾多,要脫穎而出, 維護燕王府風光, 勢必要討好上位者。在哪些面前,男女情愛, 縹緲得像雲一樣。
謝九宵猛然發現。
他失去的東西, 總是一件又一件。
「連你……也不愛我了嗎?」
……
很多年以後,我又去京城做了一趟生意。
謝九宵沒再出現我面前。
反而是桑妤, 專門找我敘舊。
秋風獵獵,吹起她一片衣角,雍容貴氣。
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藏著沉穩和野心。
如今,她是皇上眾多兒媳中最喜愛的那個, 聰明得體, 做事穩當。
她說, 她找到別的路。
男人多情,尤其是皇室中人。
她只求坐穩這正妃之位,把權利握牢, 那才是別人搶不走的東西。
而謝九宵, 本質上是個多情公子,政事上平庸寡斷,建樹甚少。
漸漸地,被眾多皇子掩蓋了過去。
別人提起燕王, 只會想到燕王妃。
我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我們相視而笑。
備案號:YXXBjz92Lx0WJmCLmBEabUKj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