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速戰速決,毫不還價,頭一回做了一筆虧本買賣。
我拿了銀子出門。
七月石榴紅勝火,湛河邊,花開團簇。
小軒中,圍坐著一對男女,爐火正旺,茶香四溢。
桑妤捧著幾朵剛摘下的石榴花。
謝九霄在絹扇上提筆作詩,桑妤接過,放在鼻下細嗅。
鬢上步搖叮鈴作響。
謝九霄坐在她對面,抬手,拂走她肩上落英。
是對我從未有過的溫情和寵溺。
以前,我曾幾次提議,採風賞花。
他總是淡淡地說不喜歡。
那時,我還天真地以為,他真是不喜歡。
可如今看來,哪是不喜歡花,分明是不喜歡陪他賞花的人罷了。
我只是個粗人,與我賞花,如對牛彈琴。
比不得飽讀詩書的桑妤。
這幾天,我總是見不到謝九霄的人,他們聽風眠柳,打馬逐月。
我納納地站在樹後,眼眶酸痛。
我低下頭,把眼淚咽了回去。
謝九宵執杯的手頓了頓,往我這邊掃了一眼。
我忙移開視線,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遊人如織,我只是眾多人中的一個,毫不起眼。
「五哥哥?」
桑妤嬌聲喚他。
謝九宵也裝作沒發現我。
10
出發那天是個好天氣。
也正巧趕上廟會。
十分熱鬧。
但這熱鬧與我無關,我一個人帶著個小丫鬟,慢條斯理地往馬車上搬東西。
一箱箱,一件件,塞滿了馬車,連坐都幾乎沒位置。
小丫鬟又小聲抱怨,我帶無用東西太多了,她要陪我遭罪,七月烏金暑熱,她是一點都不想陪我曬日頭。
「你回桑小姐那邊吧,我不習慣別人伺候。」
將小丫鬟打發回後,謝九宵來了一趟。
他站在馬車旁,瞥了一眼我那塞得滿滿當當的馬車,眉頭緊鎖,寒聲問:「你是故意的吧?」
我抿了抿嘴,沒有接話。
因為我知道,他還有後話。
「別忘了,你只是妾室,不能跟我和妤兒同乘。」
「你不要鬧,這是規矩。」
他補充道。
我搖搖頭,表示不會鬧。
「我跟馬夫一起趕車就好。」
「我是商女,習慣了。」
他往北去京城。
我向西走西關。
我們本來就不同道。
謝九宵臉色寒得像三月寒冰,拂袖而去,「隨你的便。」
桑妤千呼萬喚始出來,眾星拱月一般。丫鬟侍衛們簇擁,小心翼翼地扶她上馬車。
我這邊冷冷清清,連唯一的丫鬟都打發走了。
馬夫坐在車上,躊躇開口:「夫人……姑娘。」
我提擺跳上馬車,坐在馬夫旁邊,輕聲道:
「走慢點。」
「不急的。」
車輪轆轆,一路往城門方向走。
我的車重,走得格外慢。
視線里,謝九宵的馬車與我漸行漸遠。
起初,他還讓馬夫停下等我,好幾次催人來讓我快點,別跟丟了。
馬夫拍著胸脯:「去京城的官道只有一條,丟不了!」
桑妤撩開車簾,露出一張雀躍的小臉,道:
「五哥哥,我們走快些吧,說不定還能趕上京城的麥花。」
謝九宵聽了,腳下忍不住催了起來,馬兒越走越快。
城門車水馬龍。
馬車、驢車、行人、挑夫,馬車費了好一陣子才擠了出來。
謝九宵沒有發現,官道上跟著的,游龍似的馬車,沒有一輛是我的。
眼看謝九宵的馬車越拉越遠。
馬夫揮鞭催馬:「姑娘,坐穩了。」
我卻拉過韁繩,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辛苦了,接下來的路,我自己會走的。」
馬夫是雇來的,收錢辦事,也沒多餘問話,收了銀子跳下了馬車。
我調轉馬車,一路向西。
11
通往長陽關的官道上,我爹和一眾夥計已經等了許久。
烈日下,他們都有些焦躁。
阿爹依舊沉穩。
「來了?」
我應了一聲:「嗯。」
然後,眼淚止不住地流。
他平時口若懸河,此刻卻顯得有些沉默。放在平時,一定會訓我一遍,但往事不可追,多說無益。
阿爹向來闊達,不看來時路,但問前程。
「閨女,走吧。」
除了前兩天剛上路時的不適,我很快就適應過來。
我們一路西行。
大河滔滔,高山巍峨,最後順利出了長陽關。
西出陽關無故人。
阿爹興奮地說,如今兩國交好,開了互市,關外有許多好東西,這是我們發財的機會。
關外,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我見過綠瞳的西域人,戈壁地里長的瓜甜得膩人。
我站在沙丘上,覺得自己渺小得像一顆沙子。
阿爹走了過來,吐了一口焊煙,問:「想那人了?」
我搖搖頭。
我很慶幸,沒有跟謝九宵回京。那裡只有四方院牆,每天都要惴惴不安,去揣摩他愛不愛我。
而如今,這裡天大地大,四海蒼茫。
我那小小的患得患失,早就籠到小角落裡。
我彎彎唇,笑道:
「女兒在想,如果我們這趟賺了大錢,爹爹是不是能給我找個後娘?」
阿爹咳了一下,「敢打趣你老子了!」
但阿爹說,給我買個丈夫,倒是可以考慮。
我不置可否。
12
出發京城的第一天。
夜火闌珊。
謝九宵站在客棧門前,將桑妤扶下馬車。這之後,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轉到後頭的馬車上。
這些天,他對穆西棠冷淡,說話也有些重。
她那人心思細,如今指不定還惱著他。
他明明不想那樣。
但是桑妤在這裡,她是他未婚妻,他也得顧及。
「西棠,到客棧了,在這裡將就一夜吧。」
謝九宵敲響了馬車木板。
下來一個漢子。
謝九宵才猛然發現,馬夫不是他雇的馬夫,馬車也不是穆西棠的馬車。
謝九宵盯著地上的車轍,有些慌了。
馬車過了一輛又一輛。
他就這樣,站在門口,一輛一輛地看過去。但沒有一輛是我的馬車。
心底越發焦躁。
「叫她別帶那麼多東西,非要帶。」
「我說了到京城給她買。」
「也不至於拖慢了腳程……」謝九霄在原地踱起步來。
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向身邊的婢女抱怨。
奴婢怯怯地低著頭,不敢言語。
桑妤從客棧出來,有些不高興,她看了眼身旁的老嫲嫲。
老嫲嫲緩步上前:
「五皇子,老奴知道您緊張穆姑娘,但她畢竟只是妾室,您就在門口等她,有失體統。」
「要傳回去,怕是會被人做文章。贖老奴多嘴,您現在根基不穩,該以大局為重。」
桑妤體貼問:「要不要派人去找?」
謝九宵吸了一口氣。
緩了臉色。
冷冷丟下一句:
「她只是妾室,不能讓她太拿喬。不然,以後若是騎到你頭上,那就是我的不對了。」
桑妤彎了彎唇。
第二天趕路,有意無意地,謝九霄放慢了腳程。
夜晚在官道邊野宿,謝九霄回頭引頸。
寂寥無聲,星光微明。
他等不到她。
謝九霄眼色漸冷,終是緩緩開口:「來人,去找。」
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似的。
謝九霄的命令是沿著官道、小道,一路找回去平良鎮,快馬加鞭。
侍衛得力,不出一天,便回來復命。
「穆姑娘走了。」
13
走了。
是什麼意思?
短短兩個字,砸得謝九霄呼吸一窒。
他瞬間慌了神,身形一晃,幾乎站立不穩。
「她又在玩什麼把戲?」
他喃喃自語。
盯著侍衛,緊緊握著劍柄,五指捏得生疼。
侍衛顫巍巍,遞上一封信。
那是我留給馬夫的。
如果有人去找,就把信送出;若是沒有,那便燒了扔了,都行。
謝九霄顫著手,接過那信。
一目十行。
信中有水跡,點點滴滴,暈開了幾處,糊得很難看,但並不影響閱讀。
因為我的話不多,開頭是一句詩: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我不會文縐縐地掉書袋。
【我名字不上玉蝶,既然算不得正經夫妻,那我就不跟去京城了。】
【若我當年知道你有未婚妻,我是斷斷不會跟你有什麼牽扯。】
【從今以後,山高水遠,男婚女嫁,各不相關。】
一封薄薄的信,只有寥寥幾句。
謝九霄一字一句地讀著。
心裡頓時空落落的。
一根細小的枝條,暗暗地戳著他心臟,細細麻麻,鑽心的疼。
他不信,搶過侍衛的馬韁,翻身上馬。
桑妤從馬車上跌跌撞撞下來,追了上去,攔在馬前,「五哥哥,不能再耽誤了,冊封你為王的聖旨在京城等著。」
「還有,我們正式賜婚的旨意。」
她抓住謝九霄的一片衣角。
桑妤淚眼蒙蒙,「五哥哥,她走了不是正好?穆姑娘是想成全我們。」
她赤紅著眼。
看著手裡的衣角一點一點地抽了回去。
白馬奔了出去。
桑妤追了兩步,狠狠摔了一跤,「五哥哥!」
她肝腸欲斷。
「五哥哥,別拋下我……」
可謝九霄什麼都聽不到。
一群侍衛也跟著躍上馬,發足狂追。
謝九霄踏月狂奔。
發冠亂了,衣袂被樹枝勾纏撕裂,他都顧不得。
他追出去二里,卻被洛河攔住了去路。
洛河兇險,夜裡並不許人過橋。
洛河水滾,怒浪滔滔。
他望著來路漫漫,手裡的韁繩攥得生疼。
「西棠……」
穆西棠是行商女,本居無定所,四處行商。她走了,四海萬疆,他根本不知從何找起。
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
打在他臉上。
隨著淚水,一起滑落。
那一年,杏花微雨,她在溝里救了他,將他拉出泥潭。
那一年,西府海棠開滿清明雨後,他們在鄉間簡陋的小院裡成了親。
他許下言諾: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這一年,一別生死兩茫茫,有些生死契闊,活著的時候,也能叫人肝腸欲斷。
侍衛追了上來。
桑妤也哭著追了上來。
雨越下越大。
很吵,也很安靜。
他原以為,當年娶穆西棠,只是迫於她救命之恩不能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