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聖上親臨,整個棲梧軒的人都烏壓壓跪成一片。
一向沉穩自持的裴璟也亂了心神,被幾個侍衛按倒在地,狼狽不堪。
我目不斜視,半跪在地上,「恭請陛下聖安。」
蕭景彰親手將我扶起,與我攜手路過裴璟身邊時,我的心裡其實是有倥傯的。
畢竟,眼前人是一國之君,是伴君如伴虎的天子。
我與他情誼未深,他會相信我嗎?
裴璟看著我與蕭景彰相攜的手,失魂落魄地張嘴,無聲質問我:
「為什麼?」
我不予理會,轉身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終是不慎滑落到地上。
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拂去我的眼角,帶走一片濡濕。
「莫哭,朕會心疼。」
我這才驚覺,蕭景彰並沒有生氣,而是輕笑著安撫我。
我立刻收回目光,眉眼低垂,大氣都不敢出。
「既已選擇入宮,往後朕便是你的靠山,你不必這般拘謹。」
隨後,蕭景彰凌厲地睨向地上的裴璟。
「裴將軍,你打扮成這樣潛入內宮,戲弄朕的愛妃,不該給朕一個解釋嗎?」
裴璟深深凝望了我一眼,終是道:
「末將與元嬪只是舊識,想僥倖混進宮探望娘娘,亂了宮規,都是末將一人痴心妄想,與娘娘無關。」
我被身旁的男人緊緊摟住腰身,他居高臨下地頷首。
「你既知覬覦宮妃是死罪,朕念在你往日軍功,不忍殺之。」
「著罰你領三十板子,遣去北關戍邊,非詔不得回京。」
裴璟就這樣被押了下去,蕭景彰雖未曾將此事宣揚出去,只下了詔說他以下犯上,貶去邊關。
可宮裡的流言蜚語還是愈演愈烈。
很多人說我早就跟人私定過終身,一直隱瞞稱病才不選秀。
更有難聽的,說我妄負聖恩,與外男私通。
直到在甘露殿侍候筆墨時,蕭景彰狀似無意提起。
我心頭咯噔一聲。
「陛下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
他淡漠勾唇,「絮絮,流言蜚語不足為信,可朕想知道。」
他忽然將我拉到膝間,一雙黑眸深深,冰冷的玉扳指划過我的臉龐。
「現在的你心裡,是否滿心只有朕。」
我和裴璟的事在上京城早已不算什麼秘密,與其遮遮掩掩,不若坦然面對。
我伏在他懷裡,心如擂鼓,還是一字一句答:
「陛下,臣妾幼時和裴將軍的確有過一段過往,但那都過去了,連臣妾都已經不在乎。」
「自入宮以來,陛下對我這般好,臣妾此身此心,就都是屬於陛下的。」
這話真假參半,卻哄得蕭景彰眉頭一舒。
我趁機附在他耳邊。
「御醫上午來請平安脈,臣妾有孕了。」
他很是高興,緊緊將我擁入懷中,笑得合不攏嘴。
「絮絮,朕定會護好你們母子,日後再有嚼舌根者,便叫人亂棍打死。」
這個孩子來得很合時宜。
我悄悄鬆了口氣,暗地裡重金買通了不少人,了結宮中這段流言。
即使是殺雞儆猴也不足為惜。
因為我深知在這宮中,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身家性命心狠。
好在,蕭景彰十分信任我。
甚至還體諒我思念家人,破天荒允我回家省親。
這一日,朱雀街上熱鬧非凡。
我的儀仗到了門前時,門外跪了一眾看熱鬧的街坊百姓。
見我儀態萬方地走下車攆進門,他們才肆意議論起來。
「據說元嬪娘娘進宮前和裴小將軍是青梅竹馬,兩人出雙入對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誰承想小將軍轉眼就娶了大學士之女……」
「可不是嘛!我聽聞當時裴將軍還妄想讓元嬪娘娘給他做平妻呢。」
「平妻就是妾,說得好聽罷了,誰會放著皇妃不當上趕著給他做小?」
「嘖嘖,現在裴將軍也被貶了,新娘子要守活寡咯!」
歸家的時光溫馨又短暫,母親握著我的手,笑出了眼淚。
「囡囡,娘不求你帶來滿門榮耀,只希望你珍重自身,保全性命。」
我溫婉頷首,「母親放心,身家性命和一門權勢……我都會要。」
回宮時,我遠遠看到了即將出城的裴璟。
昔日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如今滿目頹敗的戴罪之身。
他沒能看見我,而我的車簾自他身後打馬而過,一如我們的感情,再無痕跡。
怕是此生都不會再見了。
8
宮中內鬥紛雜,而我偏居一隅,又用盡心智保全自身。
終於平安生下了五皇子。
蕭景彰龍顏大悅,連升兩階封我為貴妃,史無前例,又為皇子賜名為允稷。
我的地位愈發穩固,再無人能輕易陷害我。
甚至父親和族親也在仕途上平步青雲,節節高升。
我陪伴在蕭景彰身邊三年,後宮不得干政,他卻許我議事。
「朕的卿卿冰雪聰慧,若非身為女子,必是朝廷的棟樑之才,朕喜歡聽你的想法。」
是而,我時常替他在懸而不決的事情上出謀劃策,獲得他的信任彌深。
只因我在等待一個時機。
先皇后薨逝已逾五年,中宮無主,蕭景彰在聽取群臣建議後,終於決定擇賢淑者封后。
「絮絮,朕的皇后,不只是尊位和榮耀,更是責任和枷鎖,若你不願,朕絕不勉強。」
我溫婉地握上他的手,另一隻手撫平他皺起的眉頭。
「臣妾願意。」
封后之前,蕭景彰大赦天下,特意為我張羅了盛大的春日宮宴。
裴璟也被赦免官復原職回京。
宮宴上,我與他再次不期而遇,他帶著溫瑤前來赴宴,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眼神瞬息間一晃,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少年郎,只是滄海已桑田。
他瘦了。
脊背薄削,容顏滄桑,眉宇間霜雪之氣更甚。
從前我見裴璟,如窺雪中鶴,到如今再也不用仰視他。
溫瑤在一旁悄悄拉扯他的衣袖,卻被他伸手推開,神色有些蒼白。
我這才注意到,上次見到她時還是三年前,她一襲華服綺羅,穿戴皆非凡品,可是這一次,她卻清減了不少。
溫瑤並不知我已被內定為後,見我仍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她皮笑肉不笑地走到我面前,施施然行了一禮,輕聲道:
「貴妃娘娘真是好本事吶,左右逢源,被璟郎拒絕之後還能攀上枝頭,只可惜我習慣了當正頭娘子,是斷斷沒有娘娘這等氣度。」
我笑了笑,走近她,當眾毫不猶豫落下狠狠一摑。
無人敢置喙,而是惶恐地跪成一片。
連珠上前替我補了幾個耳光,打得溫瑤瞬間癱軟在地上。
「大膽!誰給你的膽量,敢以下犯上,衝撞未來的皇后娘娘!」
她驚惶萬狀,「皇,皇后?」
我慢悠悠地用絹帕掩住鼻。
「三年了,將軍夫人這嘴還是一如既往的臭。」
「拉下去掌嘴一百,回去好好閉門思過罷。」
她苦心孤詣與我爭,殊不知她心心念念的,早已是我不要的。
席間我乏了,便直接離席,一個人走到太液池邊散步。
水面上映出一張如花似玉的旖旎容顏,歲月甚至不曾留下半分痕跡。
那聲音就這樣踏月緩步而來。
「瑤瑤這麼多年還是不懂規矩,我代她向你謝罪。」
裴璟站在我身後,多年不見,他臉龐的刀疤又多了許多,雙腮瘦削。
可眼中的執拗仍然未改。
他壓低了嗓音,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絮絮,我已經與烏勒單于談了條件,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們可以投靠北漠,做一對快活神仙,永遠也不回來了。」
見我不回答,他沉默片刻,低聲道:
「我只是覺得娘娘在這深宮,活得辛苦,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
「裴將軍以為,我想要的是什麼?」
「是等在閨中希冀你施捨可憐的愛,還是嫁於你之後,為你生兒育女,看你夫妻恩愛?」
他急切地否認。
「絮絮……我知你從不是貪慕富貴之人,我們可以一起去北漠,只有我們兩個人。」
裴璟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那件定情信物,我親手還給他的玲瓏玉簪。
他問我可還記得我們的諾言。
我搖了搖頭,輕笑道,「將軍都能忘掉的話,我早就不記得了。」
從前我會為了愛飛蛾撲火,他不知道,現在我的主意改了。
愛,很多人畢生求之不得。
少時一直渴盼的被一人珍愛,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也很遺憾沒能得到。
既然如此,還不如選擇權力。
我想要的,唯有靠我自己才能得到。
這些年,我已經成為庇佑家人的一棵大樹,父親升官,母親成為誥命夫人,族人都依靠我節節高升,與有榮焉。
我撫摸著鬢邊的步搖,「權力是女子的第二張臉,從前我不屑一顧,現今,本宮甚愛之。」
「將軍身為男子,應該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你剛剛脫了戴罪之身,合該好好珍惜。」
華服逶迤,泛起的層層波光,像極了太液池上的粼粼月色。
他似乎終於如夢初醒,舉目滿是悲戚和後悔。
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失魂落魄地離開。
裴府的勢力因為他曾經被貶,已經大不如前,如今在朝中屢遭排擠,官位更是一貶再貶。
很快,他就要去千里之外的西南赴任了,此去,再也不得入京城。
許多年後的春日裡,御花園的桃花已經開得鬱郁盛盛,我收到了裴璟在西南剿匪時戰死的消息。
他死的時候,懷中揣著一封無名的書信,信上只有寥寥幾行字: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他說,他此生唯一失信之事,讓他失去了畢生摯愛。
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會失信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