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穿嫁衣那天,青梅竹馬的小將軍親自登門要與我退婚。
「她再也嫁不了人了,絮絮,希望你能理解我。」
我最後一次溫婉嫻靜地點頭,轉身接受了父親讓我去選秀的安排。
「好,我願意入宮。」
那一日大雨瓢潑,有人卻不惜強闖宮門,一身威儀盡數捨去,只為告訴我一句他後悔了。
1
「母親,我答應你,我願意入宮。」
當我平靜地做出這個決定時,母親愣住了。
「囡囡可想好了?」
我溫婉頷首,「是我願意的,我不打算嫁給裴璟了。」
我自是知曉母親震驚的原因。
為了嫁給裴璟,我稱病躲過了三年一度的選秀,當朝律令規定女子十九歲前必須出嫁。
而今,我即將年滿十九,若再不去選秀,便會被府尹隨意配婚。
可我被他當眾拒婚,整個上京城早就無人敢娶我,所有人都在背地裡嘲笑指點。
只有入宮是唯一體面的出路。
我低垂著頭,卻忘記手中捏著的繡針,刺破手指,滲出的血染紅了絹布。
母親嘆了口氣。
「裴小將軍既不是良人,咱們不嫁也罷。」
裴璟真的不是良人嗎?
不,他只不過不是我的良人罷了。
我與裴璟兩家是世交,算得上青梅竹馬,第一次見我時,他就眼前一亮,緊緊攥住我的衣袖。
「世間竟有糯米糰子般的妹妹,以後我來保護你,絕不讓任何人欺負了你。」
我被他逗得心花怒放。
自那之後,裴璟總是纏在我身邊,為我尋來各種新奇玩意。
他平日裡舞刀弄槍,卻對我溫柔細緻,從沒有一句重話。
十三歲,他初次入軍演武,向哭成淚人的我許諾:
「絮絮,你乖一點,日後我會予你上京城最盛大的婚禮。」
「我們會去花車遊街,會去月老廟結願,是要做生生世世夫妻的。」
甚至為了父親答應這樁婚約,裴璟發誓說,此生若不能娶我為妻,他寧可孤家寡人,悽苦一生。
他這般好,又將我寵成了上京城最惹人艷羨的女娘。
情不知所起,令我一往而深。
可我等了他一年又一年,他說要積攢軍功厚賞,風風光光來娶我。
又在立下戰功後,承諾等局勢穩定,給我最好的一切。
比及六年,我即將滿十九歲,卻遲遲沒能等到裴璟上門提親。
直到溫瑤的出現,他求聖上賜婚他人的消息傳遍京城。
世人無不慨嘆裴小將軍深情,對那女子的赤誠真心。
卻早已忘了與他定下過婚事的我。
我得知這個消息時,正在試穿江寧織造送來的嫁衣,紅衣如火,映出鏡中人的羞澀和彷徨。
連珠的誇讚還在耳邊迴響。
「小將軍果然是最在乎您的,連嫁衣都是重金請了十幾個繡娘一起趕製的,這不,巴巴地就送來了!」
我只覺得腦海中嗡鳴一片,什麼也顧不上,只想衝出去找裴璟。
終於在一處斷橋上找到了他。
細雨濛濛的斷橋上,我親眼目睹裴璟將一枚玲瓏玉簪插在那女子的髮髻上,笑意漸深。
「玉簪如有意,燭滅掛羅衣。」
「瑤瑤,你今日極美。」
而溫瑤只是抿唇,笑得羞澀,一柄油紙傘遮擋住了兩人對視的眼神。
「璟郎,你我即將成親,何須再這般小心翼翼。」
下一瞬,裴璟俯身吻向她,吻得如痴如醉,仿佛要將人揉進骨子裡。
2
看著女子微微踮起的腳,我腦中一熱,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
「你們在幹什麼?」
我憤怒地奪走那把油紙傘,想要質問裴璟。
溫瑤驚惶得不成樣子,鬢邊的簪子也瞬間滑落在地上。
她看著碎了一地的玉簪,心疼不已。
「詠絮妹妹,我知道你心有怨氣,這玉簪便是送了你也無妨,何苦要摔了它?」
人聲鼎沸的斷橋上,許多人紛紛駐足。
裴璟臉色一僵。「江詠絮,你就這般容不得人嗎?」
他對我橫眉冷對,將溫瑤小心翼翼護在身後,生怕我傷害了她。
我忽然軟了聲音,像是被抽走所有力氣,「裴璟,你說過會來娶我的。」
「只會對我一個人好。」
裴璟卻無比陌生地睨著我。
「像你這樣刁蠻任性的女子,有誰敢要!」
似乎意識到我的倥傯,他沉下了語氣。
「你還不知道吧,溫瑤其實是我恩師失蹤已久的么女。」
「她這些年過得悽慘,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棄她於不顧。」
我望著她我見猶憐的模樣,水蔥似的指甲將手心掐出了血,卻覺不到痛。
溫瑤已經「死去」六年了,有一次溫學士帶她出門逛廟會,卻不慎走丟,原來是被賊人拐走,整整六年。
不久前,我和裴璟共同出遊踏青時,救下了一個遍體鱗傷的女奴,替她贖了身,這才與大學士相認。
她在賊窩待了六年,清白盡失。
「瑤瑤一介女子,我若不娶她,她便無處可去,只能懸樑自盡。」
我紅著眼質問,「那我呢?你既存心毀了我們的婚約,又為何讓人送來嫁衣?」
沒想到,裴璟只是皺起眉。
「這身本應是瑤瑤的嫁衣,許是江寧織造搞錯了。」
「還煩勞你送回。」
我渾身濕透,怔在原地,眼睜睜看他摟著溫瑤離去。
眾人見狀議論紛紛。
「她怎麼穿著嫁衣就跑出來了?這是在鬧逼婚嗎?」
「還用說,裴小將軍光風霽月,此前必然都是江氏女死纏爛打。」
「嘖嘖,可這江詠絮都快成老姑娘了,如果裴將軍不要她,怕是只有老頭續弦才肯娶她咯。」
那一刻,我渾身發抖,只覺得耳邊嗡嗡的議論如同刺向心臟的尖刀,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
我抹去眼淚,轉身離開。
跑的時候不慎摔倒在滑膩的苔蘚上,擦傷了胳膊,汩汩生痛。
那個曾說過會永遠保護我的裴璟,也成了親手傷害我的始作俑者。
連珠那天在巷口找到我時,說我當時臉色蒼白,把她嚇壞了。
她心疼地直掉眼淚。
「小將軍明明從前是最疼你的……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可我那時如行屍走肉,哪裡還有魂魄。
我高熱不退,大病了一場。
醒來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淚眼模糊地問:
「他來過嗎?」
在我昏迷時,裴璟來過一次,被拒之門外,只言愧對我,改日等我好了再登門致歉。
連珠猶豫了許久才告訴我。
原來,他已經去求了聖上賜婚,不日將迎娶大學士嫡女溫瑤。
他對外宣稱他們情定太學,抹除了那份不堪的過往。
京中已經傳開了。
再無人羨慕我,人人開始稱讚他們郎才女貌。
對我,只是或嘆惋或嘲諷,一個痴心錯付的閨閣怨女罷了。
那一日,院裡的桃花凋零,裴璟帶著溫瑤親自來退婚。
他一襲華服錦袍緩步而來,衣袂浮動間,奪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遠遠望著他側臉上淺淺的傷疤。
曾經我就是被這樣一道身影,驚艷了整個年少。
他面露愧疚,恭恭敬敬朝父親行了禮。
「叔父,我受您多年照拂,實在不是有心毀除婚約,只是情非得已。」
父親與母親伉儷半生,對他的說辭不屑一顧。
「既是對別人有情,怎能算無心?這婚事易結不易退,若退了,就再也沒有反悔的機會了,此生都不要再招惹我家么兒!」
他微微握緊了袖下的手,隨後親口對我說:
「絮絮,我與你青梅竹馬數載,從前少不經事,誤以為可以互許白頭。」
「日後我依然會視你如親妹,年少空口婚約,便就此作罷吧。」
我攔住即將發怒的父親,沒有眾人想像中的痛哭流涕。
而是將那枚他送我的玉簪交還到他手裡,自己拿了一杯酒,又遞給他一杯。
是他那次出征前,與我一同釀的桃花釀。
「裴小將軍,飲過了這杯酒,你我的約定便就此作廢,青梅竹馬之情也止步於此,願你以後宏願得償,佳人在側。」
他神情複雜,接過了酒盞一飲而盡,低聲說:
「多謝。希望絮絮也早日覓得良人。」
「還有那件嫁衣……」
我嗓音發啞,「我已經遣人洗乾淨,送回到將軍府了。」
聽到我這樣說,溫瑤親昵地拉過我的手。
「妹妹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等得空,我帶你去竹林詩會上瞧瞧,青年才俊任你挑選,也免得這心思侷促,只圍著一個人轉。」
裴璟只是淡淡掃了我一眼。
「不急,絮絮值得更好的,慢慢擇選便是。」
他不知道,明日我就要去參加選秀。
他用一場世人見證的退婚,將我們的感情荒誕落幕,以此向溫瑤表明他的真心。
我別過頭,掩去眼底的通紅,推說身體不適回到屋內。
連珠忍不住紅了眼眶。
「小姐,為何你能如此輕易接受了小將軍的變心?明明你那麼喜歡他……」
因為我也曾執念過,幻想過,到頭來才知他心意已變。
既知結果,倒不如忍痛放手,留下最後的體面。
「是我不要他了。」我望向窗外紛飛的柳絮,視野逐漸模糊。
父親問我是否願意入宮,當今聖上正值盛年,只是伴君如伴虎。
我心一橫,答應了下來。
既然無法實現一生一世一雙人,還不如選擇一條通往權勢的險路。
母親擦去眼淚,長嘆一聲,「安心在家準備選秀吧。」
「好,女兒聽母親的。」
3
選秀結束,不出所料,以我的容貌和資歷,冊封貴人的旨意很快就下來了。
我怔怔地接過入宮的聖旨,笑著笑著,忽然落淚。
一切已經無法回頭。
裴璟,我們此生,再無關係。
聖旨下來的同日,教習嬤嬤就來了,教導我宮規禮儀。
裴璟也來了。他看到嬤嬤,以為是父親給我請的女夫子。
「你性子執拗,多讀書知禮,靜一靜心也好。」
父親進宮上朝還未回來,我未曾多做解釋。
我瞥見了裴璟後面的身影,如今的溫瑤,嬌艷不可方物,再也不是那個求我救她的可憐少女。
「裴將軍此來所為何事?」
他蹙起眉,「瑤瑤說上次她在這裡丟了一支要緊的簪子,你可曾見過?」
我面色微沉,「我沒見過什麼簪子。」
身後的溫瑤忽然哭哭啼啼起來。
「那件銀簪雖然不值錢,卻是我日日佩戴在身上的,即使冷衾餿食也不曾當掉,對我意義非凡。」
「妹妹若是見了,不要藏起來,還給我可好?」
見她落淚,裴璟心疼不已。
「江詠絮,你本就視瑤瑤如眼中釘,你若是沒拿,何不讓人搜上一搜?自會還你一個清白。」
幾個隨從說著就要往我閨房裡沖。
連珠氣惱地衝上前阻攔。
「我家小姐的閨房,誰也不許進!」
溫瑤抿了抿唇,「這些生人闖進妹妹的閨房確實不妥,不如就讓我帶著丫鬟親自去搜罷。」
我攔住了連珠,平靜道,「讓她們搜。」
接下來的一炷香時間裡,我親眼目睹溫瑤帶著人在裡面翻來覆去。
最終也沒有找到那簪子,卻是滿屋狼藉。
曾經裴璟送我的東西,都一應被踩爛損毀。
我垂眸注視著那些物件,心在那一刻粉碎得徹底。
原來這才是她的真實目的。
「妹妹,是我錯怪你了。」溫瑤紅了眼睛。
可聰明如裴璟,明知是她有意刁難,還是對我說:
「這些損壞的東西,全部由裴府照價雙倍賠償。」
溫瑤湊近我的那一刻,輕飄飄地附在我耳邊。
「昔日你占了我的嫁衣,打碎了我的定情信物,今日我便讓你知道,拿了我的東西,都是要還的。」
我淡淡浮笑。
「只可惜,裴璟親手為我捕捉的夏日螢火,一起看過的焰火盛景,終究是無法歸還了。」
她眼眸間閃過不悅,爾後迅速掩下。
「夫君視你如親妹,日後我也會如此待你。」
「那便謝過了。」
待他們走後,我把那些裴璟送給我的東西,都撒上了磷粉,在後院親手燒掉。
火光搖曳中,我望著被火苗吞噬的紙鳶和畫卷,釋然地笑了。
裴璟,我再也不用愛你了。
入宮的日子是下月初七,巧合的是,裴璟和溫瑤的婚期也定在初七。
良辰吉日,整個上京城熱鬧非凡。
我入宮那天,是個極為晴朗的日子,天高雲闊,鴻雁高飛。
我最後望了一眼身後的朱雀街,放下了車簾。
4
我忽然想起,兒時我因為性情木訥,被那些世家公子貴女嘲笑,是裴璟上前替我解圍,帶我跑去後湖看蓮花。
他俊朗的臉龐上微微冒汗,笑著朝我伸出手。
「我說過,會永遠保護你,再也不會讓人欺負了你去。」
「絮絮,等你長大了我便娶你為妻吧,交給旁的男子,我總是不放心。」
他會在別的男子同我說話時生氣,會用第一筆俸祿為我包下半城的煙花,會背著我去爬山,偷偷帶我女扮男裝去軍營看演武。
我及笄那日,裴璟磨破手指為我打磨璞玉,親手將一枚玉簪冠在我的髮髻上。
他告訴我,這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玲瓏玉。
「絮絮,你可知為何女子及笄時便要用發簪將頭髮挽起?」
「這意味著,此生她的髮髻只能由她的夫君放下。」
那一年我們定下婚約,我以為他也與我一樣,滿心滿眼只有他。
除了一句真心的告白,裴璟幾乎做到了一個未婚夫能做到的一切。
可我也恰恰忽略了這最要緊的。
他從來沒有愛過我。
只不過往事隨風而逝,困住的只有我一人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