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年來,我已經能精準踩中他的雷區。
「溫滿!」他飄到我面前,半透明的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發亮:「你敢跟這小子出去試試?」
我嘻嘻一笑,轉身上了小黃毛的車。
後視鏡里,我看見我哥的身影在門口急得團團轉,最後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影跟了上來。
夏夜的山風帶著泥土的腥氣。
小黃毛把車開得飛快,我的校服外套被吹得獵獵作響。
演出地點在城郊的一處山谷,據說是個網紅打卡地。
「聽說今晚要下雨。」小黃毛扯著嗓子喊。
「但樂隊說雨中演出更有感覺!」
我回頭看了一眼。
我哥的靈魂飄在車後約十米處,像只被線牽著的風箏。
月光下,他的輪廓比平時清晰許多,眉頭緊鎖的樣子活像個操碎心的老父親。
演出比想像中還要糟糕。
所謂的其實是幾個留著誇張髮型的青年,對著話筒鬼哭狼嚎。
觀眾大多是和小黃毛一樣的叛逆少年,在泥地里蹦跳尖叫。
「怎麼樣,帶勁吧?」小黃毛湊到我耳邊大喊,呼出的熱氣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正想吐槽,突然感到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在鼻尖上。
抬頭望去,不知何時聚起的烏雲已經遮住了月亮。
「要下雨了!」主唱興奮地喊道:「讓我們嗨起來!」
雨點很快密集起來,但人群反而更加瘋狂。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突然注意到山坡上的異樣,幾塊小石子正簌簌滾落。
怎麼有點不對勁呢?
我的第六感一向很準。
然後,我就聽見我哥的吼叫聲穿透雨幕:「小滿!快跑!是泥石流!」
我猛地轉頭,看見山坡上一大片黑影正如巨浪般傾瀉而下。
人群瞬間亂作一團,尖叫聲四起。
「快走!」我拽住小黃毛的袖子,他卻一把甩開我,跳上摩托車就要發動。
「你幹什麼?」我狠狠打了他一拳。
他齜牙咧嘴回頭:「兩個人怎麼可能跑得過?」
下一秒,他油門一擰就沖了出去,濺了我一身泥水。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那輛鬼火摩托歪歪扭扭地消失在雨幕中。
身後,轟隆聲越來越近。
「發什麼呆?跑啊!」我哥的聲音在耳邊炸響。
我感覺一股冰涼的力量猛地推了我一把,這才如夢初醒,拔腿就跑。
但已經晚了。
泥漿像活物一樣纏上我的小腿,我重重摔倒在地。
渾濁的泥水灌進我的口鼻,世界突然變得安靜而緩慢。
恍惚中,我看見我哥的身影在雨幕中發出耀眼的白光。
「抓緊我!」他喊道,這次不是在我耳邊,而是真真切切地從面前傳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身體完全實體化了!
穿著那件熟悉的黑色連帽衫,面容清晰得如同生前,甚至連睫毛上掛著的雨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拽。
我感覺身體一輕,竟然真的被他從泥漿中拉了出來!
「哥?」我顫抖著嗓子喊他。
他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攥著我的手,拉著我在泥濘中狂奔。
身後,樹木被泥石流推倒的聲音如同雷鳴。
護欄外是陡坡,但比起被泥石掩埋,這已經是生路。
「走!」我哥推了我一把。
我死死抓著他的手:「那你呢?」
他笑了笑。
是那個我熟悉的,欠揍的表情。
「我是個鬼。你難道還怕我死第二次?」
我不再猶豫,翻過護欄的瞬間,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背後推了我一把。
我滾下山坡,樹枝和石塊划過皮膚,刺得生疼。
最後摔在一塊相對平緩的平台上。
抬頭時,看到了令我永生難忘的一幕。
我哥站在護欄邊,面對洶湧而來的泥石流,張開雙臂。
他的身體爆發出一陣刺眼的白光,像一堵無形的牆,生生將那些泥石流擋住。
「哥!!!」
我的慘叫聲被淹沒在大自然的怒吼中。
泥石流衝垮了那道白光,也吞噬了我哥的身影。
最後一刻,他回頭看向我,嘴唇微動。
「小滿...」
8
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刺得我鼻子發癢。
我蜷縮在病房的椅子上,看著護士給哥哥包紮額頭。
八歲的溫衡齜牙咧嘴,卻還不忘朝我擠眼睛。
「都怪你!」我抽噎著用袖子抹臉。
「要不是為了追你,我怎麼會摔跤...」
我媽嘆了口氣,用濕巾擦我哭花的臉:「那又是誰先拿了哥哥的恐龍模型?」
我噎住了。
確實是我先溜進他房間,「借」走了他剛拼好的霸王龍。
三歲的我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只不過想看看那個會發光的模型眼睛,只不過不小心把它掉在了地上。
只不過...剛好被回家的哥哥撞見。
「溫!滿!」那時的怒吼仿佛還在耳邊。
我轉身就跑,抱著斷頭的霸王龍穿過客廳,哥哥在後面追。
就在快要被抓住時,我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去。
而溫衡,那個平時總揪我小辮子的討厭鬼,卻一個箭步衝上前,用手墊住了我的額頭。
結果是我的膝蓋擦破點皮,他的額頭重重磕在茶几角上,縫了三針。
「小哭包。」包紮完的溫衡跳下病床,用沒受傷的那邊額頭抵住我的。
「下次再偷我東西,就把你綁在火箭上發射到外星人那裡。」
我哇的一聲又哭了。
媽媽氣得擰他耳朵,他卻偷偷往我手心塞了顆水果糖,是我們都喜歡的荔枝味。
那晚我溜進他房間,把修好的霸王龍模型放回書架。
月光下,我看見他書桌上擺著兩張皺巴巴的糖紙。
原來他把最後兩顆糖都給了我。
小學四年級的雨天,我蹲在校門口數水窪里的泡泡。
同學們都被接走了,只有我還在等。
「你哥又忘接你了?」保安大叔遞來毛巾。
我倔強地搖頭。
其實早上出門前,我們剛為最後一塊巧克力威化吵過架。
我氣得把他的作業本藏在了沙發底下,他肯定發現了,所以故意不來接我。
雨越下越大。
就在我準備冒雨跑回家時,遠處傳來啪嗒啪嗒的踩水聲。
溫衡渾身濕透地跑來,校服外套鼓鼓囊囊的。
「給!」他喘著氣從懷裡掏出個塑料袋,裡面是學校小賣部新出的草莓蛋糕。
「最後一盒,差點被初三的搶走。"
回家的路上,他把傘全歪到我這邊。
我小口啃著蛋糕,突然覺得早上那塊威化也沒那麼重要了。
「作業本在沙發底下。」我小聲說。
「知道。」他滿不在乎地甩甩頭髮上的水珠。
「我在你鉛筆盒裡放了只假蟑螂。」
「溫衡!!」
我們又在雨中追打起來,但這次他跑得很慢,讓我輕易就揪住了他的書包帶。
六年級那年冬天,我發高燒到 39 度。
爸媽出差,是高二的溫衡請假照顧我。
「張嘴。」他端著碗黑漆漆的中藥,笑得像童話里的後媽。
我別過臉:「你肯定下毒了。」
「對啊,毒死你我就能用你的房間當書房了。」
他捏住我鼻子,硬是把藥灌了進去,然後迅速往我嘴裡塞了顆糖。
糖很甜,我嚼嚼嚼,本來想罵他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半夜我渴醒,發現他蜷在床邊的懶人沙發上,眼鏡都沒摘。
月光下,他手機螢幕還亮著,顯示著搜索頁面:「小孩高燒不退的危險性」。
我輕輕給他蓋上毯子,他立刻驚醒:「難受?」
手已經下意識探向我額頭。
那一刻,我突然很害怕。
不是怕苦藥,也不是怕打針,而是怕有一天,這個會為我熬夜、會一邊嫌棄一邊背我去醫院的哥哥,會不在我身邊。
「哥。」我帶著鼻音問,"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他彈了下我的額頭:"不會,哥明天就要回星際打太空戰去了。"
我翻了個白眼:「哥,我已經六年級了,不是三歲小孩。」
那天凌晨,我燒得說胡話時,他緊緊握著我的手。
"別怕,哥哥在呢。"
騙子,騙子!
我從醫院驚醒的時候,爸媽正圍在我身邊。
「我哥呢?我哥呢!溫衡?溫衡!!!」
我像瘋了一樣四處找那道魂魄。
沒有,沒有,到處都沒有。
我發瘋似的找完了整個樓層。
沒有那道鬼影。
沒有。
最後,我精疲力盡地癱坐在樓梯間。
我媽從身後哭著抱住我。
「小滿,小滿...你哥早就走了,他早就走了,小滿啊!」
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
我低聲自言自語道。
「騙子。」
溫衡是個大騙子!!!
他明明說過,鬼不會死第二次!
他明明說過的。
眼淚一滴滴砸在地上,我抱緊了膝蓋,哭得撕心裂肺。
我沒有哥哥了。
這一次,是真的沒有了。
9
後來我才知道,那晚的泥石流造成七人死亡,十幾人受傷。
小黃毛的摩托車在半路拋錨,他被困在樹上整整一夜,嚇得尿了褲子。
而我,除了滿身泥巴和手腕上那道漸漸消失的白痕,什麼傷都沒有。
救援隊的阿姨給我裹上毯子時,一直念叨著奇蹟。
她說在泥石流中獨自逃生幾乎是不可能的,更別說連皮都沒擦破一塊。
我扯了扯嘴角。
以後,再也不會有奇蹟了。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
我考了 653 分。
我媽抱著成績單哭得像個孩子,我爸則偷偷在我哥的遺照前點了三支香。
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我去了趟墓園。
盛夏的陽光把大理石墓碑曬得發燙,我盤腿坐在我哥照片前,把通知書複印件燒給他。
「看見沒?985。」我戳了戳照片里他的笑臉。
「比你當年考的強多了。」
照片上的溫衡永遠停留在十八歲,陽光穿過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忽然想起他高考完那天,興沖沖跑回家說估分能上 600。
那時候我還嘲笑他吹牛,結果成績出來是 602。
「這次算我贏了吧?」我對著空氣說。
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