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走了很久,久到我在車裡睡了一覺,做了個美夢。
夢裡一切都像我想像的那樣,有娘親口中說的故鄉的曇花,有她心心念念的長宜,她們一起陪我玩耍,教我讀書習字,陽光好的時候,娘親泡上一壺茶,抱著我坐在鞦韆上,她的頭髮散落在我的臉頰上,癢得人心裡暖暖的。
我在這個夢裡久久不願醒來,直到耳邊一陣陣刀劍廝殺的聲音。
9
我唰地睜開眼,馬車裡只剩下我,和娘親帶了血的一截衣衫。當我掀開帘子,在兩方打鬥的人群中,一眼便看見兩張熟悉的面孔。
是娘親和爹爹。他們僵持在山崖邊,爹爹進一步,娘親便退一步。
「衛長樂,你這個狡猾的女人,孤鬼迷了心竅才會又上了你的當。你若膽敢再向後走一步,孤發誓,大慶的鐵騎定會踏平北焉!你在意的故鄉,在意的人,會一個個因為你的自私任性而死去。」
爹爹雙目圓睜,可他眼裡的擔憂早已多過憤怒。
娘親笑得雲淡風輕:「早知道你不會輕易罷手,我被你囚禁這幾年,從來未曾逃過,此次若不是有萬全之策,我怎會至此。」
「元錦豐,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爹爹狐疑地看著娘親,在她過於輕鬆的笑容中察覺到一絲不對。正當爹爹準備再進一步逼向她時,我不管不顧地朝他們奔去:「爹爹,娘親,永安在這裡。爹爹不要傷害娘親好不好,永安求求你。」
我一邊跑一邊奮力地揮手,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眼裡的恐懼。當我離他們只有一步之遙時,一塊冰冷的刀刃橫在了我的脖頸間。
拿刀的主人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她穿著一身明黃色金線密織的長袍,頭頂的皇冠璀璨得讓人移不開眼。
娘親終於慌了:「錦華,我們說好的,我替你引元錦豐出城,你放我和孩子回北焉。」
年輕女子笑得志得意滿:「的確,秋兒幫你傳消息給我時,我是這麼打算的。可眼下,我改主意了,元錦豐殺了我的駙馬,殺了我的兒子,他說為了保證皇位萬無一失,一個皇室的男子都不能留。現如今,我又憑什麼放過他的女兒!」
「可永安是無辜的,你讓我帶她走,我保證有生之年,絕不會讓她回來尋仇。」
爹爹輕蔑地笑了:「長樂,你以為她是幫手,不曾想是頭惡狼,你得明白一件事,普天之下,只有孤能保得了你們母女周全。至於孤的好妹妹,以往倒沒看出來你有這份膽量,確實比那幾個皇子強多了。可惜,你選了孤做對手。」
「放了永安,孤饒你不死。」
爹爹揮了揮手,周圍的將士們抽出了手中的刀。
錦華氣定神閒,我脖子上的利刃也紋絲未動。下一刻,爹爹臉上的笑僵住了。
將士們用刀指向了爹爹。
「元錦豐,你還真是百密一疏,若不是你急著追心愛之人,怎會連我換了你身邊的死士都不知情。我先殺了你女兒,再殺你,至於長樂,我會送她回北焉,讓你嘗嘗生離死別的痛楚!」
10
幾道白光閃過,我嚇得緊緊閉上眼,想像中的痛楚並沒有到來,反而是一個充滿梔子香味的懷抱,密密地將我攏住。
「長樂!」
「長公主!」
兩道悽厲的聲音劃破天際,我睜開眼,看到面無血色的娘親和倒在血泊中那個叫錦華的女子。
娘親努力張開嘴,想要對我說什麼,卻只能費力地張合,發不出任何聲音。我正要湊近耳朵,卻被爹爹撞開。
他一把抱住娘親,向來冷峻的面容堆滿了褶皺。
我從來沒見他這麼失態過。
「長樂,你不准死,孤不准你死,聽到了沒,你若敢死,孤定讓整個北焉給你陪葬!還有永安,孤知道你最疼女兒,若是你死了,孤立刻送她下去陪你,你聽到了沒!」
娘親伸出手,牢牢地摟住爹爹,她第一次溫柔地喚道:「錦豐。」
爹爹情不自禁地靠近她:「我在。」
「錦豐,你活著,大家都活不了。所以……」
在爹爹發出痛苦嚎叫的那一瞬間,秋兒蒙上了我的眼。她的手在抖,連聲音也是:「永安乖,永安別看,一切都結束了。」
11
秋兒最終還是帶著我回到了北焉,那個娘親心心念念的地方。
這裡的曇花漫山遍野,鋪滿了大街小巷,皇宮內外。秋兒說,君上思念長公主,又因曇花是長公主最愛,所以命人全國種植。
秋兒口中的君上,其實是位很和氣的姑姑。她讓我叫她宜姑姑,雖然她長得不如娘親漂亮,也不如娘親溫柔,可看我的眼神帶著濃濃的疼惜。
「你長得很像你娘親。希望你以後的路,別和她一樣。」
宜姑姑嘆息,她沒有把我留在宮裡,讓我和秋兒離了宮,在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
我不愛務農,不愛習字,也不愛舞刀弄槍,秋兒都隨著我。她說:「君上交代過,你會找到自己想做的事。」
於是我就在田野間渾渾噩噩過了一年。
後來沒多久,宜姑姑生了一場病,我進宮探望她時,聽太醫說她早年傷了身子,積血淤積,如果不日日施以針灸,多加保養,活不過五年。
我想起娘親說過,長宜妹妹是她世界上除我之外唯一的親人。
隔天,我便在宮裡的太醫院扎了根,我和秋兒說:「我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
冬去春來,四季更迭,我在歲月的浸泡中成為一個女醫。而長宜姑姑也在我的醫術下平安無虞地活到了第十個年頭。
她會在每年的四月初九,帶我去山上祭拜娘親。
她說,娘親是最勇敢的女子,前半生為了恩義,後半生為了家國。
「那她到底有沒有愛過爹?」我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宜姑姑閉著眼搖搖頭:「你娘親這樣的奇女子,不需要再去追究她的情愛,那是最渺小最不可言說的東西。你只需要記得,她是北焉的護國公主,雖是女子,亦懷將軍骨。」
我放下一株開得正艷的曇花,看著墓碑笑了。
娘親,我很想你。
剛開春的山裡,還是有些涼,一陣風吹過,惹得曇花撲撲簌簌落下。
我知道,你也在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