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麼都沒說,但我能感覺到她無聲的擔憂像山裡的霧一樣沉重地包裹著我。
7
晚飯的氣氛沉悶而壓抑。
昏黃的燈光下,我奶那雙枯樹枝般的手,精準地將油汪汪的肉片一片接一片地夾進我弟張寶根堆得冒尖的飯碗里。
飯桌上,咀嚼聲和吧嗒嘴的聲音格外清晰.
我爸和我弟吃得滿嘴流油,我奶也難得地夾了幾筷子肉解饞。
我和我媽?
碗里只有稀得照人影的菜湯和幾根發黃的青菜。
我爸一邊剔著牙,一邊又盤問了些城裡的細節。
最後拍板:留我奶一人在老家守田。
「媽你年紀大了,城裡車多人雜,你也不懂那些洋玩意兒,去了受罪。」
他越想越興奮,黝黑的臉上泛著紅光,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在空調房裡翹著二郎腿的「老爺」生活。
甚至開始盤算起來:「明兒個叫上村裡老少爺們,擺幾桌!咱老張家也出息了,要進城享福了!」
我心裡冷笑。
當年我以全省第一的成績收到錄取通知書,他嫌我是賠錢貨。
升學宴?提都沒提一句!
如今不過是沾了進城的光,就恨不得敲鑼打鼓昭告天下。
我有些擔心張二柱真的要擺幾天席,影響我的計劃。
好在我奶心疼錢,罵罵咧咧地阻止了:
「擺什麼擺?錢多得燒包啊?省著給寶根娶媳婦!」
這才算作罷。
第二天一早,我們一家四口坐上了那輛破舊、氣味混雜的長途大巴。
車子在盤山路上顛簸搖晃,當窗外那層層疊疊、如同巨大牢籠般的十萬大山終於開始緩緩後退、縮小,最終變成地平線上模糊的墨綠色輪廓。
我死死攥著背包帶的手心,這才微微鬆開,滲出一層冷汗。
懸了一路的心,終於落下一半。
進了城,就由不得他們了。
一路輾轉,抵達高鐵站時已是下午。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穿著便衣、眼神銳利的幾位民警。
那應該就是姥姥姥爺聯繫的異地專案組成員。
他們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目光緊緊鎖定在我們身上。
就在我爸張二柱東張西望,還在好奇地打量這氣派的高鐵站時,幾名民警迅速而無聲地圍攏過來。
他們出示證件:「張二柱,你涉嫌拐賣婦女、非法拘禁、故意傷害,請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
我爸臉上的貪婪和好奇瞬間凝固,繼而扭曲成暴怒和難以置信。
他像頭被激怒的困獸,猛地掙紮起來,扯著脖子嘶吼,唾沫橫飛。
「放屁!你們憑什麼抓我?!我婆娘是自願跟我的!她自願的!你們問問她!問問她啊!」
他的吼叫在空曠的候車大廳里顯得格外刺耳和荒謬。
民警訓練有素地將他制住,戴上手銬。
我弟張寶根見狀,眼睛赤紅地撲上來,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甚至試圖撕扯推搡民警。
「放開我爸!你們這群狗日的!」
他的魯莽行為立刻招致了更嚴厲的反制,三兩下也被控制住,一併帶走。
喧囂過後,只留下我媽像片風中落葉,臉色慘白,茫然又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完全反應不過來。
她枯瘦的手下意識地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里。
我強壓下翻湧的情緒,用力回握住她冰涼的手,聲音儘可能放得平緩。
「媽,沒事了,我們先離開這兒。」
現在還不是告訴她姥姥姥爺消息的時候。
巨大的衝擊和多年的恐懼,讓她此刻脆弱得像一層薄冰。
我需要先帶她到一個安全平靜的地方,讓她緩過這口氣,才能承受下一個驚喜。
或者說,遲來了二十多年的救贖。
8
雖然騙我爸進城是假的,但那套位於城區的二手房卻是真的。
它將成為我和媽媽新生活的起點。
姥姥姥爺家自然能提供更好的住所,但當初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我沒想到,姥姥姥爺從未放棄尋找媽媽。
當年他們極力反對媽媽和山區窮小子交往,覺得不靠譜。
年輕時的媽媽戀愛腦上頭,為此和家裡大吵一架,負氣出走。
後來,我爸謊稱幹活受傷,哄騙媽媽送他回家「順便玩玩」。
這一去,便是深淵。
身份證被扣,囚禁、生子,直到生下我才被允許出門幹活。
在那個通訊閉塞的年代,一個因吵架離家、為愛情出走的年輕女孩,消失在茫茫大山里,立案困難重重。
姥姥姥爺耗盡心力尋找,卻如石沉大海。
他們幾乎絕望,以為此生無緣再見。
沒想到,是我找到了他們。
法律最終彰顯了公正。
法院以確鑿的證據,判決我爸犯有非法拘禁、強姦、故意傷害、收買被拐賣婦女等多項罪名,數罪併罰,判處重刑,並依法撤銷了他與我媽的無效婚姻。
我弟張寶根剛滿十八歲,因其在警方執法過程中惡意謾罵、暴力阻撓,被公安機關依法治安拘留。
在審訊的高壓下,這個被張家寵壞的金疙瘩為了自保,終於吐露了牛背山深藏的巨大拐賣婦女犯罪網絡。
案件性質瞬間升級!
警方雷霆出擊,兩次深夜行動,調動精幹警力三百餘人,一舉端掉盤踞多年的犯罪團伙,抓獲犯罪嫌疑人68名,成功解救被拐受害婦女57名!
牛背山這座吃人的牢籠,被徹底撕開!
9
苦難磨去了媽媽年輕時的戀愛腦。
弟弟的冷漠和他對我爸的有樣學樣早已讓媽媽心死。
她對入獄的爸爸和被拘的弟弟,毫無牽掛。
那套二手房,成了我們母女安身立命的小窩。
雖不華麗,但溫馨明亮。
省去裝修,換了簡單家具,一個真正屬於我們的家就此落成。
這裡沒有打罵,只有自由。
庭審時,我和媽媽作為證人出庭。
旁聽席上,奶奶和拘留後釋放的弟弟破口大罵,說我毀了張家,害了村裡人,詛咒我「出生就該淹死」。
我面無表情,不為所動。
他們很快因擾亂秩序被法警趕走。
案件轟動一時,甚至上了新聞和學校官網。
返校後才知范星衍曾瘋狂找我。
同學對我送父入獄、協助破案的經歷震驚又敬佩。
雖有極少數人因我的出身投來異樣目光,但絕大多數同學由衷地敬佩我的勇氣。
有人問我不擔心影響我考公嗎,也有人開玩笑讓我開課教「學業賺錢救世三不誤」。
我笑答:「多虧范少爺『慷慨捐助』大頭。」
不料這話傳開,竟讓范星衍得了「樂善好施」的美名。
他氣得咬碎後槽牙卻只能認栽。
他才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被一個農村女孩玩弄了。
10
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剛結束校學校關於反拐和我從小的成長經歷的專題採訪。
一位身著乾淨白襯衫、氣質清朗的男生迎面走來,言辭懇切的表達了對我的傾慕之意。
身邊的同學小聲提醒著我他系草的身份。
我卻禮貌而堅定地婉拒:
「謝謝你的心意。但我現在的志向,是走遍祖國需要光的地方,讓陽光照進每一個『牛背山』。」
「那正好。」他目光灼灼,帶著真誠的笑意。
「我的志向是建設法治中國。也許,我們可以成為照亮不同角落的光?」
他的回應讓我有些意外。
但我確實沒有戀愛的打算。
我的力量還需淬鍊,才能庇護更多角落。
媽媽和姥姥姥爺歷經滄桑,我想帶他們看遍世間美好,嘗盡人間滋味。
這些,都需要時間和精力去實現。
後來聽說,范星衍循環播放了一整天我的採訪視頻。
令人意外的是,那位浪蕩不羈的范少爺,似乎一夜之間轉了性。
不再追逐周可妮那抹虛幻的白月光,也收起了他花花公子的做派,連課都不翹了,整日埋頭苦讀。
我沒想到自己的採訪還有這個療效,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時光流轉,我們各自奔赴前程。
當年那位法學系才子,已成為業內享有盛譽的大律師。
他利用精湛的專業技能,常年致力於公益法律援助,為無數弱勢群體發聲。
我則深耕大數據領域,研究生畢業後研發的跨年齡人臉識別技術,幫助公安系統打造了尋找失蹤兒童與婦女的利器,協同偵破多起重案。
而那個曾揮金如土的范星衍,竟也洗盡鉛華。
據傳他大學畢業後,帶著團隊一頭扎進了艱苦的鄉村治理工作。
這轉變之大,令人唏噓,也讓人生出幾分敬意。
「換弟」這個承載著張家無盡惡意與詛咒的名字,早已被我埋葬在牛背山的塵埃里。
而「浣蒂」是老師賜予的善意微光。
如今,我為自己改名許雲舒。
隨母姓,名取「雲捲雲舒」之意。
願人生如天際流雲,自在舒捲,再無枷鎖。
後來,我帶著媽媽和姥姥姥爺去了北京。
天安門廣場上,晨光中的五星紅旗冉冉升起,媽媽仰望著,淚流滿面。
我帶他們旅行,看海,去不同的城市感受風土人情。
還給媽媽買了一隻活潑的小狗作伴。
從前,她不被允許上桌吃飯,碗里不見葷腥。
如今,她可以坐在主位,笑著品嘗烤得滋滋作響的肉排、鮮甜的海味,甚至嘗試那「臭」名昭著的榴槤。
味蕾的自由,亦是靈魂的自由。
陽光,終於毫無保留地,灑滿了她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