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深夜歸家,還能看見他的馬車靜靜停在巷口。
這般招搖,引得繡娘們紛紛探頭探腦。
我索性將事情原委道來,眾人聞言義憤填膺,連最膽小的繡娘都敢對著沈家小廝甩臉子。
我冷眼旁觀,料定他撐不了多久——沈家偌大的綢緞莊還等著他主持,知府大人的訂單還等著他過目。
果然不出半月,騷擾戛然而止。
可就在我以為終於清凈時,門房突然來報:"夫人,小姐...小姐派人來了。"
我怔了許久,才想起"小姐"指的是沈染。
上次她主動尋我,還是去歲討要生辰禮的時候。
小丫鬟遞上信箋時,我的手竟有些發抖。
展開一看,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病中所書:
"娘親,兒染了風寒,夜裡總夢到您熬的薑糖水...爹爹說您明日就回府,是真的嗎?"
信紙上的水漬暈開了墨跡,不知是湯藥還是眼淚。
我仿佛看見她燒得通紅的小臉,就像小時候每次生病那樣,蜷在我懷裡小聲哼唧。
可如今,我卻只是將信箋慢慢折好。
曾幾何時,她打個噴嚏都能讓我徹夜難眠。而現在,聽著丫鬟轉述她一聲聲"想娘親",我心裡竟平靜得可怕。
"回去告訴你家小姐,"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結了冰,"好好將養,別想些有的沒的。"
小丫鬟哭著走了。
我轉身從箱底取出那本《千金方》——那是沈染出生時,我親手抄的醫書。
燭火舔上書頁時,我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喊"娘親"的樣子。
11
這些瑣事並未擾亂我的心緒,反倒讓我更專注地籌備下月的綢緞展。
展前那夜,我在燈下反覆核對著樣布花色。雖已演練多時,臨上場前仍不免攥緊了袖口。
"東家,該您了。"繡娘輕聲提醒。
我深吸一口氣,邁步登上展台。
兩個時辰里,我對著滿堂賓客侃侃而談,從繅絲工藝講到織染秘法。直到台下響起喝彩聲,緊繃的背脊才稍稍放鬆。
下台時,忽見廊柱旁立著兩個熟悉的身影。
沈明程身著月白長衫,竟對我頷首致意。而他身旁的沈染提著裙擺跑來,眸子裡閃著光:
"娘親方才好生威風!早該這般..."
我側身避開她伸來的手,卻見沈明程捧著個鎏金匣子走近:"黎娘今日..."
不待他說完,我已退後半步:"沈老爺若有生意要談,明日請到繡坊找林掌柜。"
他竟橫跨一步攔住去路,聲音刻意放軟:"今夜醉仙樓..."
"沈老爺怕是忘了,"我冷笑,"和離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您若再糾纏,休怪我報官。"
說罷甩袖而去,留他僵在原地,手中的匣子"咔嗒"一聲落了鎖。
12
和離之事鬧得滿城風雨,母親卻直到今日才找上門來。
綢緞展散場時,我在迴廊轉角猝然撞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我的母親。
她眼底翻湧的掌控欲令我瞬間繃緊脊背,那是刻進我骨子裡的恐懼。
"孽障!"她劈手一記耳光,"誰准你私自和離?現在立刻回沈府請罪!"
茶盞在案几上震得哐當作響。我摸著火辣辣的臉頰,忽然笑了。
"母親可知,這十年我是怎麼過的?"
我慢慢直起身,"沈明程書房裡至今收著陸夏的繡帕,女兒病了他不管不顧,卻能為陸夏一句頭疼連夜請太醫..."
她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但很快又強硬起來:"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你..."
"我不是來聽訓的。"我打斷她,"十四歲那年,我想學騎馬,您說大家閨秀不該拋頭露面;十六歲我想讀書,您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二十歲嫁入沈家,您說這是我天大的福分..."
我攥緊顫抖的雙手:"如今我偏要自己做主。沈家的榮華,您自己去巴結吧。"
母親臉色劇變,抬手又要打。這次我穩穩架住她的手腕:"您再動一下手,我立刻報官。"
她瞳孔猛地收縮,像看怪物般瞪著我。最終甩開手,轉身時裙擺掃翻了茶盞。
就在她即將踏出門檻時,忽然回頭瞥向廊柱陰影處——
那裡,沈明程的衣角一閃而過。
13
我端坐茶案前未動,早料到他會出現。
"黎娘..."他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竟帶著幾分哀求,"當真...不能再給為夫一次機會?"
"從前是我糊塗,辜負了你十年真心,我發誓定會改過..."
我望著眼前這個鬢髮散亂的男人,與記憶中那個矜傲清貴的沈老爺判若兩人。
見我不語,他頹然跌坐在椅上,發冠歪斜也渾然不覺。待我起身時,他突然撲來攥住我的手腕:"別走!求你...聽我說完!"
他手指冰涼,眼中竟噙著淚:"我...我其實早已將你放在心上,只是愚鈍懦弱,不敢承認..."
"自從你離府,那宅院冷清得像座墳!我每日下朝回去,看著空蕩蕩的廂房..."
我忽然笑出聲來,笑聲驚飛了檐下雀鳥。
"沈老爺的'真心',就是把陸夏的繡帕、書信,連她隨手編的丑香囊都當寶貝收在紫檀匣里?"
"你的'情意',就是在醉後摟著我,卻一聲聲喚著'夏夏'?"
"你的'厚愛',就是在成婚紀念日跑去為她慶生?"
他臉色瞬間慘白,像被當胸刺了一劍。
"那次...那次只是..."他喉結滾動,"我只是想給年少時一個交代..."
"交代?"我捻起茶盞,"用我十年光陰,給你做墊腳石?"
指尖稍傾,茶水在地上濺出深色痕跡:"你的情深意重,比這殘茶還不值錢。"
轉身時,餘光瞥見他癱坐在地,官服下擺沾滿茶漬,像個被拆穿把戲的江湖騙子。
14
新織的雲錦供不應求,我連日周轉於各州商號,終是在帳房暈了過去。
再睜眼時,映入眼帘的是沈明程憔悴的面容。
"醒了?"他急忙湊近,"生意再要緊,也該顧惜身子。幸虧本官途經..."
"多謝沈大人。"我別過臉打斷他,嗓音嘶啞。
他卻自顧自地說下去:"跟我回府吧,我讓太醫..."
"阿蘭可算醒了!"林玖清脆的聲音破門而入。她左手提著食盒,右手抱著帳本,肩膀一頂就把沈明程擠開。
"剛熬的參雞湯,趁熱喝。"她熟練地支起小几,又替我掖了掖被角,"這幾筆訂單我已核對過,你過目便好。"
沈明程僵立在一旁,看著林玖為我拭汗、喂湯,動作熟稔如行雲流水。
他張了張嘴,卻插不進半句話。
"沈大人。"林玖突然轉身,客氣而疏遠,"大夫說病人需靜養。"
他喉結滾動,最終只深深望我一眼,踉蹌離去。
官袍下擺掃過門檻,沾了滿襟塵埃。
林玖"咔嗒"一聲閂上門,屋內只剩算珠輕響與湯匙碰撞聲。
有些人總把遲來的深情當救命稻草,卻不知落水者早已學會泅渡,更尋得了同舟之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