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最會察言觀色了。
沈明程對我的輕賤,沈染都看在眼裡。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對我的付出視而不見,只一味討好她父親。
我這些年的忍讓反倒讓他們變本加厲。可我別無選擇,自打出生起,我的人生就被母親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不過是件待價而沽的貨物,就等著哪天賣進高門大戶。
記得十四歲那年,我偷偷跟著表哥學騎馬。
被母親發現後,戒尺劈頭蓋臉地落下來,打得我兩耳嗡鳴,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痴心妄想!你的路早就定下了,容不得你自己選!"
不知母親使了什麼手段,竟攀上了沈家這門親事。
初見沈明程那日,他將茶盞摔得粉碎。
我竟暗自歡喜——若是他,或許能反抗這樁婚事?
可後來他接手家業後,還是依約娶了我。我也只能認命。
婚後,他偶爾也會對我露出溫和笑意,記得我的生辰,送上貴重首飾。
可那笑意從未達過眼底,就像正月里的日頭,看著暖和,實則冰冷刺骨。
6
剛準備啟程返京,信鴿便接二連三地飛來,全是沈明程的手筆。
他在朝中勢力龐大,要查我的行蹤易如反掌。我氣得渾身發抖,手中的信箋幾乎要捏碎。
真是諷刺,和離後反倒換成他糾纏不休。
我忍無可忍,讓隨從攔下最新送信的小廝:"帶話給你家老爺,我要見他。"
不過半日,沈明程便快馬加鞭趕來。
他翻身下馬,神色如常地喚我:"黎娘。"
"突然去西域做什麼?以前從未聽你提起。"他理了理袖口,"回京時告訴我,我派人來接你。"
我冷笑一聲:"沈大人好大的官威!私自動用朝廷兵力,探查他人行蹤,借公行私,按律該當何罪?"
"和離書是你親手簽的!我們早就兩清了!我的去向與你無關,請、你、滾、遠、些!"
7
當日我便換了馬車,改道直奔江南,去尋我的閨中密友林玖。
她與我不同,當年獨自南下經商,硬是在男人堆里闖出一片天地。
記得她剛開繡坊時,我偷偷拿體己錢入股幫她。
被沈明程知道後,他當著賓客的面嗤笑:
"這點銀子?還不夠我宴請一次知府的開銷。"
我沒用他一分一毫,卻仍要受這般羞辱。
席間那些商賈更是諂媚附和:
"沈夫人這筆銀子,怕是連貴府丫鬟的月錢都不夠吧?"
"林姑娘該不是借著姐妹情分,想攀上沈家這棵大樹?這算計,隔著長江都聽得見呢!"
我羞憤難當,卻不知如何反駁,最後只能倉皇離席。
如今我無處可去,只有她在江南的宅院,還願為我留一盞溫暖的燈。
8
在江南與林玖同住的這些時日,我的心境漸漸平和,也開始思量往後的日子。
我將和離分得的銀兩盡數投進林玖的繡坊,這筆錢讓繡坊新開了三家分號,還添置了十幾架最新式的織機。
我也開始在繡坊學著打理帳目。荒廢多年的算盤重新拾起,起初總撥錯珠子,好在林玖耐心教我。
常與她在燈下核對帳冊到三更,燭芯剪了一回又一回。這般忙碌,心裡卻前所未有地踏實,仿佛枯木逢春。
"明日去見織造局的官爺,可有把握?"我低聲問。
林玖唇邊漾起笑意:"放心,新染的雲錦花樣,保准讓他們眼前一亮。"
繡坊的生意越做越大,接連拿下幾個官府的訂單。即便中間出了差錯,我也不再像從前那般惶恐。
慶功宴上,眾人推杯換盞。
我望著滿堂歡笑,忽然淚如雨下。
夥計們面面相覷,林玖卻瞭然於心。
她輕輕攬住我的肩:"都過去了,阿蘭,如今你只是你自己。"
是啊,都過去了。我拭去淚水,聽見繡娘們七嘴八舌地安慰:
"東家別哭呀!誰還沒算錯過幾筆帳呢!"
"就是!您現在可是咱們繡坊的大股東,姐妹們還指望您帶著發財呢!"
心底的陰霾終於散盡。我不再是誰家的女兒,不是沈夫人,不是小染的娘親,就只是傅黎蘭。
在林玖的幫襯下,我漸漸得心應手。
閒暇時,開始嘗試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學騎馬、泛舟西湖,甚至跟著商隊去採買絲綢。
這日與林玖從集市回來,馬車載滿新買的胭脂水粉和蜜餞果子。
剛下車,卻見府門前立著兩個熟悉的身影。
沈明程風塵僕僕,眼下泛青。
而他身後站著個娉婷少女,正是多年未見的沈染。
9
茶樓雅間裡,三人對坐,空氣凝滯得能聽見更漏滴答聲。
沈染低著頭,手指不停地絞著衣帶——這是她從小緊張時的習慣,始終不敢抬頭看我。
沈明程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忽然扯出個似笑非笑的弧度:"黎娘,看來離開沈家,你過得...很是滋潤。"
我輕撫茶盞,抬眼看他:"托您的福,確實不錯。怎麼,沈老爺今日是來取經的?"
"阿蘭..."他忽然放軟了聲調,"從前是我糊塗。你看在雨兒的份上..."
"和離書墨跡未乾,沈老爺就忘了?"我冷聲打斷,"白紙黑字寫著,沈染歸您撫養。"
掌心傳來刺痛,原來指甲已深深掐進肉里。
我強壓下掀翻茶案的衝動,聲音卻止不住發顫:"血脈親情?當初你手把手教她作踐我這個娘親時,怎麼不提血緣?"
"黎娘!"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你當真如此狠心?"
我狠狠甩開他的桎梏,像甩開一條毒蛇。
衝出雅間時,餘光瞥見沈染單薄的身子——昔日圓潤的小臉如今瘦得尖了下巴,肩膀在紗衣下支棱著,像只折翼的雛鳥。
這畫面刺得心頭一痛,忽然想起她滿月時的模樣。
那時她像個粉糰子,渾身奶香,在我懷裡咿咿呀呀地笑。
是從什麼時候變的呢?
是沈明程第一次當著她的面,把我熬的參湯潑在地上:"慈母多敗兒!"
是他不許我抱她夜讀:"婦人之仁,成何體統!"
是他把陸夏繡的香囊系在她腰間:"這才像我們沈家的女兒。"
茶樓外驟雨初歇,我仰頭任雨水混著淚水滾落。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卻終究沒有回頭。
10
沈明程全然不顧我的警告,反倒變本加厲。
每日清晨,繡坊門前必有一束沾著晨露的牡丹。
更遣小廝風雨無阻地送來食盒,即便我當著他的面將飯菜倒入泔水桶,他第二日照送不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