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探出頭來:「大人來得遲了,傅娘子今晨便已離開,不知去向。」
霍野心口忽然像是被鐵鉗緊緊一扼,不知不覺走到霄雲寨。
如今只剩一片廢墟。
霍野目光所及,是燒得只剩一半的紅嫁衣。
依稀可認出嫁衣上得鴛鴦紋路。
霍野腦海中浮現出傅霄蹙眉學繡的模樣。
她分明是寨里的雙刀女匪,只擅長打架。
卻為了備嫁衣,捏針學繡三日三夜。
最後繡得四不像,還羞紅著臉去央繡娘補好。
一針一線,每一處都攢著她的真心。
正當霍野愣神時,嫁衣被撿柴的村民隨手扔到竹簍里。
「住手!」
霍野甩出銀票,將嫁衣緊緊摟入懷中,只覺衣下尚有餘溫。
「這嫁衣我要了!」
村民以為遇見了冤大頭,拿著銀票迅速離開。
就在霍野心亂如麻時,隨從撿起地上的虎頭帽:
「大人不必憂心,有小主子在,夫人定會平安無虞。」
霍野心頭一松,再次前往醫館。
他要開些上好的安胎藥見面交給傅霄。
醫館內,燈火幽微。
霍野推門而入:「大夫,開些上好的安胎藥,你這兒有我夫人的脈案。」
老大夫嘆氣:「傅娘子離開前便已服了紅花。」
「紅花……」霍野啞聲低喃,血腥味湧上喉頭。
霍野想起初見時,他以病弱書生的身份接近傅霄。
未曾想被強擄至霄雲寨,成了「面首」。
朝夕相處間,竟生了幾分真情。
霍野想起他知曉傅霄有孕後,自己有多慌。
他不過是來剿匪,順帶出賣美色成親而已,根本沒打算和傅霄有以後。
便和傅霄動之以情,細細訴說。
若有一日死去,獨留她和孩子怎麼過?
可傅霄偏偏強硬,不肯放棄腹中骨肉:「生是你霍野的人,死也是你霍野的鬼!」
堂下眾匪皆失聲。
霍野一時愣住,竟對她從未如此動心過。
他沉默良久,輕輕吻上傅霄的臉頰。
可現在,她真的走了,連孩子也不要了。
霍野幾乎站不穩,死死攥緊手中的嫁衣。
傅霄,真的不要他了嗎?
8
霍野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已經在一個小鎮當上了武館師傅。
月錢雖然不高,但孩子們不懼我曾經的身份。
其實憑我的功夫我本可以當個鏢師,走南闖北。
可自從救落胎之後,身體愈發虛弱。
如今只能教孩子們習武。
這日武館下課後,我就看見擋在書院門前的霍野。
穿著官服的霍野我是第一次見。
我本以為他是為李明討公道。
從我雇混混去王家討要李明坑我的一千兩銀子後,他試圖用霍野的身份來壓我。
不止一次警告我:
「你還以為你是霄雲寨的二當家?霄雲寨都被夷為平地了!」
「你以為霍野對你是真心的?他的心中只有桑若曦!」
「趕緊讓那群混混滾!」
我卻並不理他,又雇了幾個混混。
李明顧及王家的臉面,灰溜溜的把銀兩還了回來。
我冷眼旁觀,並不迎上。「李明的銀子收夠了?今兒又替誰做公道?」
霍野頓了頓,低頭看了眼靴,聲音微啞:「為你而來。」
他長嘆一聲,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目光帶著無法掩飾的哀傷。
這神情反倒叫我一怔。
我正思量著如何回諷,霍野自顧自的擺上烤爐。
「霄兒,你最愛吃的炙鹿肉,我給你做,我今早親自上山獵的。我記得你你說你想吃……」
我還沒來得及拒絕,幾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圍上來。
孩子們根本不認什麼大理寺卿,只盯著霍野手裡的肉串,
吵吵鬧鬧坐在我的身旁。
霍野也不惱,低頭替那最小的孩童把鹿肉切細。
又將最大且最肥的兩塊分到我碗里。
一滴淚突然砸在我的手上。
「我想要的一直是以前的日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對不起,我把一切都毀了。」
我沒答。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騷亂。
李明上次從我這兒失了面子,總想從別處找回來。
霍野站起身,語氣冷然:「李明,長本事了,我的人也敢動。」
李明頓時僵在門口,不敢再往裡一步。
桑若曦從人後鑽了出來,哭哭啼啼:
「阿野,多年來的情誼你救如此捨棄?為了土匪,你要置我於何地!」
霍野神色淡然,對桑若曦沒有一絲溫情。
「你再敢打擾霄兒與我,本官就去趙家好好問問趙家的家教。」
桑若曦只能隨李明恨恨離去。
霍野處理完後,悄然走進堂屋,彈起《鳳求凰》,一如當年。
我回過身,霍野自袖中取出一隻玉鐲,遞到我面前。
他嗓音微啞:「霄兒,隨我歸家,此鐲為霍氏傳家之物,如今只盼你能戴上。」
這一幕若擱在三年前,我做夢都盼著能得這隻鐲子。
可此刻再見,不過一塊溫冷白玉而已。
我垂下睫毛,伸手將玉鐲扔入窗外泥里,發出悶響。
「霍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今日起,你我和離。」
霍野顯然沒料到我如此果決。
淚跡從他面上滑落,只剩渾身的頹然。
他聲音嘶啞,大聲質問:
「霄兒,你那麼盼著要孩子,我是傷你多深,才會讓你如此決絕的吃下紅花?」
我知道霍野想聽我哭,想聽我說恨說怨。
可事情過去了,就像玉碎不能如初。
9
自那日他便狼狽離去後,便再沒有出現在我面前。
但那些從前對我大放厥詞江湖浪子,現今逐個找我卑微認錯。
之前被官府查抄的寨子,也流轉到我名下。
還有每日巳時,準點送至武館門口的新線鹿肉。
無一不在昭示他的存在。
儘管知曉霍野並未真正離開,卻從未想過霍野有一天會如此狼狽。
這日豆大的雨砸在地上,他一身常服濕透貼肉,嘴唇都在顫抖。
他不顧朝廷命官的臉面,一言不發地跪倒在我面前的石階上。
伸手重重打了自己一耳光。
「霄兒」他聲音嘶啞。
「大理寺擒了兩個貪官,我才知你被那兩個畜生侮辱,我和桑若曦就在和對面……我怎能讓你一人面對這些!」
「霄兒,我已經把那兩個畜生親手處決了。」
「那些髒事和證據全數銷毀,再無流言可傳。」
他一句句,帶著哽咽,聲音低到幾乎淹沒在風中。
我立在檐下,大口喘息,指甲深陷掌心。
「霄兒,賊人背後的主謀,已查出,是桑若曦。我本不配再見你……」
霍野膝行兩步,取出一道卷宗,顫著手遞過來。
「大理寺驗過火場,寨子是人為縱火。她並非只用巨石堵住出口,亦是縱火案的主謀。」
我嗤笑一聲,將卷宗打散。
「霍野,你以為把寨子地契歸還給我便算盡責?你可知我夜夜做噩夢,夢到死在火里的兄弟?」
「桑若曦燒了寨子,是為嫁你入霍家。你卻信她,我又能如何?」
霍野跪在泥水裡,許久抬不起頭來。
我的嗓音嘶啞:「你日日裝病,寨子尚且貧困,仍舉寨供養你,只盼你好起來。」
「霍野啊霍野,你怎不真的死了,更遑論……生你的骨肉,我一想就噁心到反胃!」
霍野跪在雨中,臉上的血色消散殆盡。
他未辯解,只低聲自語:
「我已找到證據,判了桑若曦五馬分屍。」
「災禍是我帶來,是我……愧對傅霄和霄雲寨的兄弟。」
待我情緒平復後,他才張開手,將我攬入懷中。
「別哭……和離書我簽,只願你別恨我。」
霍野在和離書上落字,連祖上宅第、田契銀票一同列於文書之上。
「宅地、莊田、金銀細軟……自此歸傅霄所有,霍野自此隱身山林,絕不相擾。」
他將筆放下,俯身再拜。
我揩乾面上淚痕:「霍野,我們這一程,已無來路。」
他緩慢點頭「霄兒,世間若有來世,願你無波無瀾、快意恩仇。」
霍野慢慢頷首,神色木然地看我最後一眼。
「霄兒,願你餘生安好。」
我不再開口,這一別,真是永訣。
……
大於滂沱,霍野眼前出現幻象。
霄雲寨的兄弟們圍在一起喝酒。他亦坐在一旁。
傅霄懷抱孕肚:「夫君,咱們孩子日後必是英雄豪傑。」
他張口,努力想說一句「真好」,聲音卻再無法發出。
下一瞬,一切天旋地轉。
眼前景象碎裂成虛空,只有雨滴答滴答的聲音。
就在這時,前方一隊雲遊僧侶緩步而來,為首老僧慈眉低語:
「施主,緣起緣滅,皆因當年一念,施主可願隨貧僧一道修行?」
霍野披上僧衣,落髮為僧。
江湖舊夢,從此斷絕。
餘下歲月,霍野日日念經。
為傅霄,為他們的孩子,為霄雲寨的兄弟,終生未出廟門半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