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兒已經如此,再生一個好的便是了。
鬼使神差的,她隔日又溜了回去。
四下無人時,她將一個胖乎乎的小泥人藏進了衣袖。
只是在她裝作無事發生打算離開時,無意間掃到神龕里的送子奶奶像。
往日慈祥的眼眸中,似乎蘊藏著淺淺的怒意。
看得她心裡有些發毛。
當晚,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裡一個老婦兇狠地問她是不是偷了自己的東西,她嚇得直躲,卻不願意把懷裡的泥人交出來。
那老婦本想直接搶走,卻不知突然看到了什麼,愣了愣神,隨後嘆了口氣道:
「重修一世,還要再吃一遍苦。」
「太傻了,太傻了。」
王夫人沒聽懂她的話,但那老婦自此消失了。
果不其然。
兩月後,她被診出了喜脈。
她將泥人悄悄供在後院的舊廂房裡,平日裡不許下人進,自己卻日日都去上香祈禱。
她的肚子一點點大了起來。
芸兒的精神也一日日變差。
她不如往日那般愛笑了,時常昏睡一整天,或是對著院子發獃。
王夫人生產了兩日,她也足足睡了兩日。
蓁蓁出世後,芸兒便咽了氣。
外面人傳,王員外夫婦子女宮被占,是蓁蓁頂替了芸兒,所以芸兒才殞命的。
雖難過了些時日,但王員外夫婦想道:蓁蓁是個健全的孩子,能說會道,五官清秀。
日後總比芸兒要有出息吧。
只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蓁蓁變得越來越像芸兒。
她喜歡對著鳥兒花兒笑,喜歡拉著大人的手,也喜歡在雨天跑到院子裡玩泥巴。
她會時不時地問王夫人:「媽媽你喜歡我嗎?我長得好看嗎?」
也會故意學來笑話講給王員外聽,然後一個勁問:「我講的好不好?」
王夫人心裡冒出個可怕的猜想。
但她不敢聲張,而是悄悄地把廂房裡供奉的泥人鎖進了箱子。
說到這裡,王夫人已經泣不成聲。
「怎麼辦,你還管嗎?」白頭看了看我,「天下竟還有這樣的父母,因為孩子不健全而產生嫌棄的。」
「管,但不是為了他們倆。」
「蓁蓁,還有芸兒,她們是無辜的。」
我轉頭問王夫人:「你供著的那個泥人在哪?」
10
叼著泥人,我和白頭趕去了城頭的奶奶廟。
夜涼如水,慘白的月光打在油墨重彩的神像上,乍一看還有些瘮人。
供台前,一個老婦正背對著我們,手裡拿著一團泥熟練地捏著。
儘管昏暗,我還是一眼看到了角落那個神似蓁蓁的泥娃娃。
額心正中,已被點上了紅點。
而台下,是蓁蓁氣息全無的肉體。
「你來還我的東西嗎?」
黑暗中,老婦突然開口道。
我放下口中的泥人:「這原本是蓁蓁的泥身吧。」
那老婦不語,我便繼續道:
「王員外夫婦是近親,芸兒生來缺了人魂,靈智不齊所以痴傻,這本是他們自己種下的因,卻怪在芸兒頭上。」
「王夫人來你這裡偷走本不屬於她的蓁蓁,強行改變命格,導致芸兒早夭,這是他們造的孽。」
「但蓁蓁是無辜的,嬰靈們苦等數年才得來一個投胎的機會,你不能強行把她帶走,再重新封回泥身里。」
「你懂什麼!」她突然厲聲打斷我,「別多管閒事,讙。」
整座廟都劇烈地晃動起來。
我目如霞光,三尾如火焰般高豎起來,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不管怎樣,我今天得把蓁蓁帶回去。」
晃動停止,神廟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可就在我打算不行就硬搶的時候,她卻轉身對著案上那個形似蓁蓁的泥人嘆氣道:
「去吧,芸兒。」
「現在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11
在我和白頭驚詫的目光中,老婦將泥人中的魂魄牽出來,引入蓁蓁的身體里。
「傻芸兒,寧願重活一次去討那對父母的歡心。」
「重活一次?」
她點燃燭芯,躍動的火光印在蓁蓁眉心,好似一個跳動的紅點。
「芸兒雖生來痴傻,卻能感知到父母對她的失望,那王員外命里只有一個女兒,就算是從我這裡再偷走一個,也無法將它養育成人。」
「更何況,那日王夫人偷走的,其實是一個還未封存靈體的空泥身。」
白頭瞪大眼睛:「空的?那她怎麼會懷上蓁蓁?」
我猜測道:「芸兒其實就是蓁蓁。所以在王夫人懷孕時,她時常整日昏睡,是因為那時她靈體不穩的緣故?」
老婦點了點頭:「我曾想將芸兒帶走,重新投個好人家,可這孩子卻固執地要留在王家。」
「但她天生人魂不齊,靈智未開,就算是重新投回去,也依舊是痴傻樣子。」
「我便將王夫人偷走的那空泥身留給她,懷孕期間,芸兒可以時常回沃壤中修補殘魂,也多虧王夫人每日供奉香火,誠心祝禱,懷胎十月竟也補齊了。」
「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在上巳節變成賣泥人的,再次勾走蓁蓁的魂魄呢?」
「她兩次投胎間隔時間太短,靈體又多次離身修補,生來魂弱,而她家裡那具空泥身早已被消耗殆盡,我若不重新為她修補,只怕活不過六歲。」
「於是你又重新造了泥身給蓁蓁,將她魂魄分別引入,是為了不至於全部離體而損傷肉體?」
白頭不解道:「那這是好事啊,你為什麼不直接託夢告訴王員外夫婦,省得人家著急呢?」
老婦表情變得有些不屑:「我乃正神註生娘娘,還需託夢於這等不負責任的凡人?」
「而且,我也想藉此機會看看,她們對蓁蓁是否還如之前對芸兒那般不上心,若依舊如此,那我便再不把孩子還他們了。」
「再者,幼童五歲後靈體便不受我管轄,如今亂世,芸兒這般魂弱,我怎能放心, 是得找個能御百凶的瑞獸來替她看護才好。」
我恍然大悟:「提醒他們到林子裡找我拜乾親的婆子,也是你化身的?!」
她笑而不語。
我又發現了問題:「那你今日為何還要再派泥人回王府,直接帶走蓁蓁不就行了,王員外夫婦倆人魂都被嚇掉了。」
她慈愛地撫摸著蓁蓁的頭:「這是芸兒的執念啊。」
「回到泥身後, 蓁蓁便有了從前芸兒的記憶,她想知道父母是否真的不愛自己, 而把自己全然忘記了?」
「她用芸兒的聲音語氣呼喚他們,看他們會不會視若無睹,把自己拒之門外。」
說到這兒,她突然哼笑了聲。
「還好, 他們還算沒完全失了良心。」
「至於被嚇丟了人魂, 那是他們活該,也該嘗嘗從前芸兒人魂不齊是什麼滋味。」
「本該帶走蓁蓁的肉身和剩下的天魂就走的, 但這孩子貪戀母親的懷抱, 硬是待在裡頭不肯走, 耽誤了許多功夫。你們回來的時候,她的人魂機靈先跑了, 地魂來不及, 還留在泥身裡面。」
蓁蓁突然動了動, 翻了個身, 摟過兩個泥娃娃到懷裡又睡著了。
「讙,天狗, 這孩子以後就交給你們了。」
老婦俯下身子, 在蓁蓁額頭上輕輕吻了吻,便消失在神廟裡。
「走吧。」
我背起蓁蓁。
這丫頭還挺沉的。
「回家。」
12
蓁蓁醒來前,我給她找了幾根䔄草吃, 把這幾天的事全給忘記了。
但她好像天生和我有緣,一見我就伸出手想摸我的腦袋。
罷了, 小孩,不和她一般見識。
很快這小妮子又得寸進尺,想拽我的三根尾巴玩,被我賞了一巴掌。
她眼睛紅紅的, 老實了。
由於她魂魄依舊不穩,周圍總有不安分的惡靈蠢蠢欲動。
什麼成了精的傘架子,傍晚街道上的拍花妖怪, 後山的麻鬍子和樟柳神, 通通進了我的肚子。
白頭把那團沃壤帶回了陰山,說那邊無水, 今年雨又少, 莊稼長得不好, 恐怕要餓死人。
不知道這玩意兒有沒有傳說中那麼神。
王員外果真如所承諾的那樣, 在屋後給我修了座廟,每日親自上香供奉。
但他們也因驚嚇失魂的緣故,時常犯起頭疼的毛病。
我不愁吃喝,用不著每天四處尋惡鬼。
日子也是好起來了。
不過後來白頭回來看蓁蓁時,發現我正在廟裡啃雞吃, 氣得當場要掀了我的供桌。
「活是咱倆乾的,功你自己享啊,還有沒有天理了!」
「不行, 你讓他去陰山給我也蓋一個,或者就蓋你旁邊也行!」
我叼起雞腿,趾高氣揚的跳下供台。
「行啊。」
「你自己和他說唄。」
備案號:YXXB7aboEeA6D1HKJL3vNtog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