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不做什麼,也輪不到你管。」
他沒有解釋的意思,轉身,淡聲,「我會看著你。」
有病。
我又把那個棗子狠狠砸在他背上,他沒有回頭。
騙子。
幾個核桃也砸過去,然後是橘子、蜜餞、木盤。
一地狼藉。
他還是離開了。
王八蛋。
我蹲下去,蜷縮在牆邊,抱住頭。
一切都是他故意做的局。
周客是天鷹閣出來的人,和崔河州一起被安插在白家探聽消息。他耳目遍布天下,知道白家樹大招風,有覆巢之險。
那張故意引我去的紙條和正好告訴我姐姐在竹樓的僕人,都是他的手段。
他知道我不會輕易離開姐姐,只有當我明白白家沒有任何我可以留戀的人,我才會死心負氣而走。
姐姐是,他也是。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把我騙得團團轉,以為是對我好,卻沒一個人問我這樣到底好不好。
可我能怪他們嗎?
不能。
因為他們做這一切,都只有一個理由——我是個無用的人。姐姐知道我承受不住家世的真相,周客知道我沒本事挽白家傾頹之大廈。
月色滿窗,影子孤零零拉長。
一聲嘆息。
那個走了的人,回了頭。
高高立著,半晌,他跪在地上,從下面拉開我僵硬的手臂,瘦削臉頰貼過來,輕輕蹭去我眼尾的淚。
「不害怕,你還有我。我永遠是你的。」
我憤恨推開他的臉,一口牙重重咬在他肩膀。
「騙人,你根本不聽我的話!」
咬得好狠的。周客卻低沉笑起來,手掌一下一下溫柔撫摸我的後腦勺,任由我泄憤。
他說:「你也是我的,你會聽我的話嗎?」
當然不會!
我是一定要救姐姐的。
周客何其了解。他單手鉗住我咬酸的下頜,抬起來,揉著,「所以啊,你就是這樣的固執的小孩兒,我又怎麼能放心呢。」
我不說話。
他捧起我的臉,指腹不輕不重在我眼尾的青色胎記上蹭了蹭,像是要我記住。
「小姐,我不是什麼好人,我只想你好好的,顧不了別人。如果你還是一意孤行,我會把你關起來。」
這話如同那句一樣:「如果你推開我,我就會吃掉你。」
仿佛玩笑。
但他這回沒有笑,很認真地把之前我丟掉的佛像重新戴在我脖頸,還是那句話。
「她有人,對她好。」
崔河州嗎?
以前我會信。
可現在,我半信半疑。
現在的局勢和夢裡發生的完全不一樣,如果崔河州已經爬到高位,為何姐姐入獄這麼久,還沒有被救出來呢。
21
我難以放心,瞞著姨母,在一個晚上偷摸到刑部大獄。
找機會小心打暈了一個送飯的雜役,偽裝蒙住大半張臉,推著板車混了進去。
牢獄彎彎繞繞,我躲著獄卒,走得稀里糊塗,沒想到老天終於肯放點水,讓我誤打誤撞找到了關押白家女眷的地方。
我看到姐姐,正心生驚喜,外頭來了人,我趕緊藏起來。
是崔河州。
他穿一身錦衣曳撒,配玉犀帶,渾然與夢中趾高氣揚的樣子重合。
姐姐卻沒有看到心上人的歡喜,她漠然移開眼。
舅母冷冷盯著他,「小人。」
崔河州挑眉,沒管舅母恨意的眼神,只看著身處暗室明珠蒙塵的姐姐。
他好像在拿什麼和姐姐做交易。
我皺眉,仔細豎耳聽。
理清首尾後,我氣得想咬人。
這死賤人,竟然威逼姐姐嫁於他為妾,還要她說出我的下落,屆時他一起娶兩個妾,讓我們姐妹永遠相聚。
他聲音陰暗得像地溝里的蛇,因為夠不到高高在上的月亮,所以寧願把月亮拉下來,落進泥里,才痛快。
「玉觀,這路是你自己走到這個地步的。在我能好好說話的時候,你不屑做我的妻,那麼到今日,你也沒得選了。」
姐姐不動聲色,合上眼。
崔河州見無人開口,笑了笑,走到角落蜷著的女子身邊,「白三小姐,你是聰明人,不想因為她們的所謂傲骨被牽連一起陪葬吧?」
竟然是白韻,我險些沒認出來。
她一臉髒污枯瘦,只有嘴角譏嘲勾起了時可窺少時熟悉模樣。
她輕聲細語,「當然了,她們不怕死,我可怕了。表姐骨頭硬不肯嫁大人,我沒辦法,不過大人想知道真真的下落,我自然是略知一二的。」
話音落,姐姐和舅母都緊張看過去。
「阿韻!」舅母竟出聲想保護我,不讓白韻說出口。
崔河州滿意笑了,撐膝蹲下去,「洗耳恭聽。」
白韻也笑著,一字一句道:
「江湖刀劍無眼,她呀,那麼笨的丫頭,跟著她姨母還想浪跡天涯,肯定已經被人打死了。」
「大人想找她,下去找吧。」
「你!」崔河州驟然被惹怒,伸出手從鐵桿探進去,想掐住白韻的脖子。
白韻哪裡是吃素的,從小什麼獸沒馴過,抓住機會就用腕間的鎖鏈揮擲過去,重重把崔河州鼻樑骨打得砰一聲,鮮血直飆。
「什麼爛泥里爬出來的蛤蟆,踩著恩人上位得來的功名,還抖起來了要吃鳳凰肉,吃你爹的屁吧!」
她痛快罵起來,被舅母和姐姐趕緊拉到後面。
隔著鐵欄杆,崔河州陰沉捂住鼻樑,森森盯著她們,「好,好得很。」
「那咱們就刑場上見真章。」
他一身怨毒氣勢,甩袖離開。
待人徹底走了,我才推著裝牢飯的板車從另一邊的暗處走出來。
我蒙好臉。在還沒想出法子救她們出來前,不能讓姐姐知道擔心。
姐姐頷首接過相應的飯菜,身陷囹圄也不失待人的溫和,「多謝你。」
看到她失去細膩傷痕斑斑的手指,我眼猛一酸,儘量低下頭,咬緊牙不出聲。
姐姐沒發現端倪,我正想離開,姐姐打開裝飯的盒子,明顯一怔。
她倏然轉頭,抓住我撤開的手。
22
「你——」
姐姐止聲,慌忙往四周望了一圈,焦急不已,壓低聲音。
「你來做什麼?快給我走。」
舅母和角落裡正抓著耗子百無聊賴盪鞦韆的白韻聞聲一起看來。
二人看到我的眼睛,都愣住了。
「你要死啊,這地方也敢來玩兒。」白韻怔怔感嘆。
我抿緊唇,站起來,「我會來救你們的。」
姐姐拍打了一下我的手,使勁推我,「傻子,趕緊走!」
回過神的舅母一臉熟悉的恨鐵不成鋼的神情。
「你姨母怎麼帶你的?胡鬧的性子簡直沒改,快快,觀兒,打她走。」
反正被發現,我索性問她們有沒有什麼話要交代給外頭的,我去辦。
「要你操心!」舅母也來打我。
倒是白韻湊過來,囑咐我一件事。
「有空幫我找找我的狗。」
被舅母狠狠敲了頭,「還惦記那死狗!」
不能久留了,我執拗重複,嘀咕:「反正我會來救你們。」
說著推著車走開。
快消失在轉角時,姐姐在身後忽然急切一聲輕呼:「真兒……」
我轉身,她似乎覺得自己以後沒有機會再見到我,仔仔細細把我上下全身看在眼裡後,才放心笑了。
她嘴角抖動,沒有說出聲,我卻看懂了她的口型,一時淚不能忍耐,倉惶背過身,腳步匆匆離開。
出了獄,才躲進一個無人的巷子,靠著牆哽咽著哭出了聲。
姐姐說——
長高了。
23
我擦乾眼淚,正打算走出巷子,去找舅舅往日的故舊商量辦法。
巷子出口卻站著個人。
周客把我逮出來,他說到做到,將我關進了一個臨水而建的閣樓里。
外頭鎖鏈聲響,我拍打門窗。
「周客!你不能這麼對我!我不會感激,只會恨你!你聽到沒有!」
男人在外面一步步走過窗格,我跟著在裡面走,焦急。
「周客,周客……」
「王八蛋!」
男人停下,斜眼淡淡看過來。
他道:「我說了,她有人給她謀後路,你為什麼就不聽話呢?」
我情緒激動,「有誰?崔河州嗎?他就是個畜生!」
「不是他,也有別人。」周客垂眸,輕輕道:「真真,她有親人。就算白將軍自身難保,也會拼盡一切豁出去護她和白家女眷。你呢,他們會這樣護你嗎?」
他說真真你難道忘了,白家如何忽視你,你在那裡是如何的孤單。
我怔了怔,靜了須臾,搖頭。
「……不是的。」
白家人真的對我很壞嗎?
他們和我沒有任何血緣,甚至與我父親還是名義上的政敵。
把我養在家裡,吃穿用度和姐姐一樣,該上的學,該請的女先生,沒有哪一日缺席。
病了請醫。過生辰辦宴。若頑劣起來也是和白韻一樣地挨罰。每一次帶我和兩個姐姐出席別家的宴會,無論舅母還是表哥,對外介紹都是:
「我家的女兒們。」
「我們兄弟的三個妹妹。」
白韻總說,他們像不疼她一樣,也不疼我。說我親手做的衣裳和鞋被他們嫌棄,一次都不穿,就送給丫鬟小廝。
可我親眼見到了嗎?我見到的是舅母讓人好好把我做的衣裳放進柜子,然後隨口說我:「勞心費力繡這些,倒不如把你那狗爬的字多練練。」
就連白韻,當初她放出去意圖追我和姐姐的狗,也沒有真的傷害到我。那些狗最是聽她的話,什麼肉都吃。如果她想讓我受傷,狗絕不會只是嚇唬嚇唬就跑了。
我那麼失落,只是因為早已視他們為親人。像白韻一樣渴望偏愛。
「這麼多年,我都弄錯了。以為命運總是在薄待我。」
其實老天是在說,真真,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但心感覺到的東西不會假,哪怕隱藏再深,也真實存在。
你要時時捫心自問,時時反省,你該走的路有沒有因為怕辛苦而貪捷徑,該守護的人有沒有因為偏見與疏忽而失察,選擇了放棄。
我扣住窗格,認真對周客道:
「我知道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在你看來很蠢,但我只是想盡一份自己的力,哪怕微不足道。」
陰陰的天,滿目沉重的灰色。
隔著窗,周客與我對視。他其實有一雙很溫存的眼睛,如果不說狠話,會讓人輕易以為他是個心軟的人。
事實也確實如此。
他打開了鎖鏈,一如當年為我謀生路時,選擇率先放開我的手,給我自由。
我相信自己的心,年少時會為這樣一個人心動,一定因為我和他冥冥之中有相似的本質。
24
通過周客給的情報,我知道舅舅已經在獄中謀劃好讓外頭安排的人劫獄。
走到這一步,舅舅也是絕望了。
他大概心知年輕的皇帝拖著白家的案子遲遲不審理,就是在等他自裁。
皇帝不想背負殺忠將的惡名,他要收回邊軍的權,按住舊黨勢力,大刀闊斧推行新政。只要將軍自己死了,舊黨的大樹倒了,白家其他的人皇帝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追究。
這是君臣之間令人毛骨悚然的「默契」。
聽到這,我才恍然,難怪我溜進刑部大獄這般容易。說不定早已被上面的人看在眼裡。
姨母起了一臂的雞皮疙瘩,摸了摸,搖頭,「拿命來做戲,只為讓史書上寫得好看點,真不知後人知道真相又會如何評說。」
「真相會在這場劫獄大戲裡永遠隱沒。」周客攤開一張地圖在桌上,是刑部的方位。
姨母擰眉,「白將軍那般剛烈的性子,真的會如陛下所願自裁?」
周客沒有出聲,看向出神已久的我。
秋日一場寒洶湧襲進京城,爐內火燒得蓬勃。
「……他會的。」
我輕輕開口。
在他身邊叫了這麼多年的舅舅,這個人寡言嘴硬,除了姐姐,對其他小輩都十分嚴格。但孩子們四時八節的禮物,他從來沒有少送一件。
我騎術總是學不精,他沒有說那就別浪費師傅的時間不學了,而是在那年中秋,送我一匹他從北邊帶來的小母馬,秉性溫和,學多久都不會不耐煩把我摔下去。
在他心裡,其實家人比什麼都重要。
他可以不要權,不要命,但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家人給他陪葬。
姨母難過看著我,「真真……」
我咬緊唇,低頭。他養我一場,我卻不能為他做什麼。
頭頂覆蓋一隻手,溫柔揉了揉,周客沙啞的聲音響起,仿佛聽到我的心聲。
他說:「你幫忙保護他重要的家人,就是他最想做的事。」
我動容抬頭。
他笑。
火光照亮臉龐,發尾的藍珠子璀璨晃蕩。
25
劫獄這日,很大的風。
越過長城,吹來邊關的沙。我混在一群天南地北不知從何而來的江湖義士中,亂七八糟打打殺殺闖進刑部。
一回生二回熟,我很快摸到關女眷的地方。
姐姐和舅母有些擔憂,白韻卻一臉驚喜,完全不覺得這是什麼惹禍的事,激動地跳到我身上。
「好啊真真,你能幹了!」
我勉強笑笑,催促她們趕緊走。
「等會,爹和哥他們關在另一頭呢。」白韻拉著我跑起來,順手在一個被迷煙搞暈的獄卒身上撈了鑰匙和刀。
一路燃起了火,烏煙瘴氣,十分順利救出舅舅和兩個表哥。一旁緊跟著走的舅母顯然意識到什麼,眼圈紅紅的。姐姐更是一路沉默。
只有白韻還很天真,有閒心問我狗找到沒。
臨出牢獄大門,裡面已是火焰熊熊,有坍塌之象。
白韻納悶回頭,看著落在末尾,遲遲不跟他們出來的父親。
「爹你傻愣什麼呢,出來啊。」
火光里,舅舅一身布衣,形容蕭索,沖她微微笑。
白韻猛然意識到什麼,要過去,被表哥們死死拉住。
她瘋狂掙扎,「別攔我!那也是你們的爹啊!你們瘋了嗎?爹出來!大不了咱們一家造反,死在一起我也不怕,爹——」
火柱在最後一刻砸下。
忽然,一直無言的舅母衝上前,我愕然伸手,沒拉住。
千鈞一髮之際,姐姐用力抱住了舅母。
舅母從來沒彈過姐姐一指甲,此刻卻也崩潰了,不小心在掙扎中給了姐姐一巴掌。
「讓我陪他吧……他一個人啊!」
黃泉路,那麼遠。
舅母仰頭大哭。
姐姐跪下來,把舅母按在她單薄的懷裡,無論舅母怎麼掙扎,她都堅定地不放手。
26
很快,姨母帶著王爺安排的人來接應。
周客和表哥斷後,讓我們先帶著姐姐她們走。
船已停靠在岸,鏢局的人負責護送。事情沒有那麼容易,舅舅沒有放過踩著白家上位的人,他用生命換來家人的平安,也在生命最後一刻為家人剷除了後患。
他留下一封密信遞進太后宮裡。是提醒,亦是警告。皇帝可以要他的軍權,他的命。可太后和安王卻不能輕動。他可以死,但害白家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於是崔河州沒得意多時,便被冷眼旁觀的皇帝踢出了權力圈。
但他怎麼可能輕易認輸,他在劫獄這天,從抄家的死局中拚命孤身逃出來。
正巧,他與我們在上船前的一大片荒地上相逢。
「真真!」
他喊我。
他說我們是兩世的夫妻,他一直在等我回來。他說他看清自己的心了,他已經回心轉意。
「這癩蛤蟆失心瘋了吧?」姨母厭惡蹙眉。
在場的人,只有我一個人明白他講的是什麼。
他幾世這麼多虛情假意,大概只有這一刻臨近生死時,悔恨得涕泗橫流,看起來像真的。
可我怎麼會為他心軟呢。
白韻在一旁冷漠的話與我的心聲重合:
「這人死一萬遍也不足惜。」
說著,白韻屈指抵在唇邊,吹響尖銳口哨。
三隻強壯黑犬從水岸邊跑上來。是我托鏢局的人找到的。
白韻蹲下,溫柔將這幾隻別人看著就恐怖的惡犬順毛重重摸了摸,她讓黑犬們認準崔河州,然後拍拍它們的頭,輕聲下令:
「去吧。」
黑犬們奔向目眥欲裂的崔河州。
白韻在風裡安靜看著,「它們是爹送給我的。當初好多人都不准我養,說這麼凶的狗會吃人。但爹把它們交給我,說:『狗隨主人』,他相信我養的狗不會害人。」
她側眸,含淚問我:「可今天我要讓它們害人,爹會怪我嗎?」
姐姐在船艙安頓好姨母,從我身後出來,接過我還未出口的話。
「不會。」
她抱住我和白韻,「因為你們都是在保護家人。」
白韻第一次在姐姐的懷抱里哭出聲。
我忍著眼淚,看向姐姐,她死死咬住唇瓣,沒有哭。眼淚有重量,她要堅強,才能承受得住所有人的悲傷。
她抱住妹妹們,不讓我們看身後的血腥景象。
但我感覺到周客的氣息,轉過頭去。
他帶著表哥們殺了出來。
崔河州腿被咬得血淋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捉住周客的衣擺,求他:
「阿苦,咱們是一起從閣里出來的兄弟啊……」
我緊張起來。
周客俯視他,靜了片刻,開口:「二哥,當初在天鷹閣你教我,做死士的人沒有兄弟,所以趁夜將斷了腿的我丟在狼窟,自己用唯一一條勾繩爬上懸崖。」
周客蹲下,輕飄飄割斷衣擺,轉身走向我, 不聽崔河州的哭嚎。
「阿苦受益匪淺。」
漸漸,崔河州沒了聲音,伏在血泊里半昏半醒。黑犬還在撕咬。
他在天鷹閣時為江湖人的鷹犬, 爬進朝廷, 是天子的鷹犬。
一日比一日沉迷權術,輕賤感情。
到頭來,沒有做過一天的人。
27
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入冬了。
安葬好舅舅的墳塋,我們一起在滁州過了一個年。
沒有鞭炮, 沒有紅燈籠, 肅靜安寧。
我仗著年紀還小,不聽姐姐囉嗦,掙開她的手,跑到破棚里的乞丐堆,指著那個乾瘦瘦的小乞兒,覺著好玩兒一樣彎眼笑。
「【當」白韻恢復了些精神,聽我說了死去阿姐的事。
她覺得自己和宋意很像。
過完年, 臨去舅母娘家的時候, 我去送行,白韻在我耳邊說:「明年春天, 我來滁州教你鳧水。」
我看著她,和她一起笑了。
船要開了。
舅母和白家兄妹對我揮手。
姐姐靜靜注目著我。她想要說的話昨晚已經說完了。
昨夜她把那件我沒帶走的及笄新衣裙重新送給我, 連帶著還有四年的衣裳。每一件身量都不一樣, 是她和奶娘商量估摸著做的。
她說我長大了。有些話能夠明白了。
「真兒, 人生如寄, 你和姐姐的腳步註定會一直向前。」
「不要難過,姐姐永遠有一份思念留在你身邊。」
以前我總是喜歡說「永遠」,想要和一個人永遠不分離, 想要那份愛永遠被自己占有。
那時的我不知道, 當一個人執著永遠的時候, 便是失落的開始。
姐姐不只是姐姐,世間束縛她的繩子已經有很多了,我不想成為其中一條。
於是如今我立在江邊, 沒有軟弱的哭泣, 用力朝船上揮手。
短短一晚, 學會了送別。
但是幸好,我轉過身, 還有人在身後等我。
姨母和周客站在樹下,等著帶我回家。
晨霧的早春, 風激起濡濕的塵,拂過眼尾青青的胎記,我肆意跑向他們, 不再害怕揚起來的風暴露胎記而總是低頭。
天下之大,容得下野心家們爭不完的是非, 奪不完的權力, 也容得下小兒女的自卑糾葛,恩怨恨傷。
其實只要抬頭向前走就是了。
人的一生百年忙碌, 來來往往,有多少同在屋檐下的親人變成擦肩而過的客。
又有多少本該擦肩而過的客,執拗地撥開厚重的荒雪,找出一條路來, 走到註定相愛的人面前,與她同立一隅。
莫要輕言棄。
當走的路已經走盡,才算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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