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我牽住他,用盡力氣往下坡跑,慣性使然,牽著他倒不覺得吃力,但俯衝太快,幾隻狗在後面追得緊。
周客摔倒了。
我沒有遲疑,立馬拖著他往旁邊滾,風塵迷眼,野狗越過了這一處凹地,離開了。
狼狽的兩個人,渾身草屑、雪灰,我趴在他旁邊大口喘氣。
「活過來了。」
周客看著我,咽了咽喉嚨。
我得意笑了,轉頭與他對視,攤開手,一枚鐵片做的狗牌掉出。
「看我發現了什麼。」
白韻的把柄。
周客還是沒說話,似乎在看我眼尾的胎記。
久久的,我不自在了,擰眉讓他不准再看。
不要看我的眼睛,它們並不美麗。眼尾被老天突兀錯落一筆,是雪地里髒污的一抹青。
11
崔河州很快把我們找到。
姐姐嚇得直冒冷汗,我還沒怎麼,她倒先小病了一場。
奶娘說,當年我還是小嬰孩時就險些被野狗叼了去,姐姐覺得是她沒有看護好我。
家裡怎麼會跑來野狗?
我有一絲疑惑,但很快拋之腦後。我忙著要去「勒索」白韻了。
那種鐵制狗牌我在白家見過。不是野狗。
白家人里誰喜歡養狼和狗,只有白韻。
她是個壞傢伙,卻不聰明。雖然最終害的人變成我,但那匹馬確實是姐姐的,若舅舅認真查起來,她討不了好。
於是她只好拿東西交換我的守口如瓶。
玉鐲,拿回來了。周客的響銀也漲了,從她的私房錢里出。還有給周客請先生、墨筆費……
「一個下等人你還認真養起來了……」她很鄙視。
我把她洗劫了一番,心裡正痛快,聞言不太高興了。我上前,揪住她的臉。
「表姐,勸你嘴巴最好放乖一點,再讓我知道你傷害姐姐和他,我一定會以牙還牙。」
她看著我認真的表情,忽然笑了。
「真真,記得嗎?你剛來時我和你很要好,因為我覺得我們是一樣的人,一樣的壞,一樣的不受家人偏愛。可是後來我把你拋棄了,你好傷心,問我為什麼。」
她順勢把臉放在我掌心,歪著頭,目光九分譏諷,一分憐憫。
「當初我沒有說,現在我告訴你。」
「因為你好傻,傻到受那麼多傷還相信有人會一直愛你。看著渾身是刺,其實全朝向自己,心軟得一塌糊塗,和我完全不是一類人。」
我冷冷扯開手,一言不發往外走。
白韻幽幽的聲音在耳後,「我也勸你一句,眼睛最會騙人,你看到的好人,最後會傷得你最深。」
真真,不要當渴求愛的小孩子了。
做個壞傢伙,至少不會傷心。
我沒有聽。
12
這一年,是我的將笄之年。
姐姐很用心,說要為我辦一個盛大的生辰。
我面上說著只要有她陪我就夠了,其實嘴角早忍不住抿笑起來。
白家很重視家裡女孩及笄的這個生辰。
「一大早就要去慈恩寺祈福,然後請外面的戲班整整唱到深夜,對應時節還會專門從各地運送鮮物來宴請賓客……」
水亭邊,暮夏殘荷香,濕熱的風吹動衣帶。
周客微笑看著我。
我倒退著走在水廊,講得興致勃勃。
「白韻秋天及笄那回是吃螃蟹,舅母托江南娘家拿水船運了一大船。」
「姐姐則是初春的時候,冰都還沒化,舅舅和哥哥們就弄來了銀魚、活蝦,遼東的松子、野獐,南邊的鳳尾橘,茶是虎丘新冒的芽……」
說著說著,我靠在欄杆出神。
「……那天連落雪都是細柔的,賓客在暖室里,幾屋子新插的梅花,香氣氤氳。他們共同祝酒,賀姐姐自此長大,福樂百年。」
周客走過來,跟我一起靠在欄杆,問我及笄那天想要什麼。
我想了又想,說:「真心。」
只要那日來賀我的人是真的想祝福我,無論什麼樣的賀禮,我都會開心。
周客看著我,風將他的髮絲吹在眼側。我微微低頭,把有胎記的一邊臉側進陰影。
他也長大了許多,府里的婢女看到他都會臉紅。
我覺得自己把他養得很好,驕傲之餘也有隱隱的害怕。這害怕來得陰暗,我不敢面對。
——如果可以,我想收回之前的話,希望姐姐不要喜歡他。
姐姐已經有很多喜歡她的人了,少一個周客,也無關緊要吧。
這一日,我提前預支了生辰的願望。
我祈求,不要別人的祝福,只要姐姐和周客兩個人的真心就夠了。
天邊隱雷隆隆,風卷水波。
似乎是老天說:好,真真,我聽到了,你的願望會實現的。
13
及笄前一日,雨戳破天似地下。
奶娘拿著雨具走上石階,被撲面的風雨颳了一個趔趄。
她心有餘悸拍拍衣裙,搖頭嘀咕:「老了老了。」
抬眼間,她瞧我興沖沖往外頭跑,她拿著一封似乎是信的物件,驚訝問我:
「姐兒去哪兒啊,雨太大了,別亂跑!」
撐開傘,我踏進雨里,揮舞著剛剛從窗戶飛進來的紙,笑道:「周客說怕明日我太忙,要提前給我祝生辰!」
奶娘也揮著手裡的信。
「這兒有封從角門遞上來給你的信呢!」
我沒在意,讓奶娘先幫我拆了便是。
到了周客紙上說的燕回堂的薔薇架附近,卻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我撐著傘環視一圈,正疑惑著,一個抬眼看到周客的背影就在假山旁。
還沒開口,又看見崔河州。
兩人氛圍緊張,似乎在爭吵。
我走近了,挨著薔薇花架。
「不要再騙她……」
崔河州的聲音。
騙誰?
我微微蹙眉。
雨聲太大,幾乎淹沒二人的聲音。
但我還是聽到了。
崔河州叫周客「阿苦」。
他說,阿苦,你不要再騙真真了,她什麼都不懂。
周客很平靜,問:騙?誰不是騙子?你不是?
「在這裡待久了,還真把自己當少爺了。崔二,我們都是爛泥溝里爬出來,靠騙靠搶才活到今天。怎麼,只准你謀富貴,我碰不得?」
他輕笑,「還是說,你口味變了,不喜歡那個高高在上的活菩薩,瞧上我的醜丫頭了。」
崔河州胸膛起伏,一把揪住周客衣襟。
「警告你,再也不准拿她的胎記說笑!」
周客推開他,音色低得有些陰森。
「你到底怎麼回事……從前你在觀音廟做乞丐時,夜夜拿石頭刻的是郗玉觀,想的是郗玉觀,人隨手施捨一個饅頭,你藏到發餿也捨不得吃。如今卻一口一聲真真,恨不得把我踹走,自己跑她面前當狗,大情聖你管得太寬了吧。」
雨霧凝結崔河州眉眼,細細水流從鼻骨划過,他嘴角翕動,一種認命的神情。
「她不一樣,你不會明白……」
四下那麼靜,只剩雨聲和他的那句:「我會娶她。」
周客很漠然。
他說隨你便。
崔河州想借著白、郗兩家勢力往上爬,娶不到姐姐,就娶妹妹。這和他周客沒關係。
他想騙到的前程已經得到。
所以他才不會在乎,那個叫郗真的醜丫頭會不會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
他轉身,眉頭狠戾皺著,很厭煩的樣子。
然後他看見了我。
雨從頭頂落下,冷霧從腳底升起。
老天在嘲弄。
看啊,真真,我又讓你落空了一次。
14
周客腳步一動,似乎要向我走來。
「別過來!」
我充滿恨意望著他。
他僵住。
騙子。
假的。
脖子上給我雕的佛像是假的。
永遠不會放開我的手是假的。
說我眼尾的胎記不是上天髒污的一筆,而是雪地里覆蓋的向春而生的一抹青,是韌草,是希望。
希望刻在臉上,就永不會被打倒。
假話。
雨滴進眼裡,再滑落。
如同什麼東西從眼睛鑽到心裡,然後被人挖出來,丟在泥里。
我扯斷脖間的佛像,重重砸在周客臉上。
他沒有動,眼角被砸破,一行血跡斑斑順著流下來。
「你現在就給我滾。」
我滿面雨水混著淚水,語氣平靜,一字一頓。
「我永遠,永遠都不想再看見你。」
開到荼蘼的薔薇爛在雨泥,一腳一腳踩過去。
我轉身快步離開。
沒幾步,崔河州撿起我的傘追了上來。
「真真,我……」
我沒有停步,猛然轉身把那張紙擲在他身上。
臨近崩潰。
「你也是假的!」
騙子。模仿周客的筆跡把我騙到這裡來。看什麼呢?他假裝真心揭露周客的大好人行為嗎?
我快受不了了。
只有姐姐,只有姐姐永遠不會騙我。
我要去找她。
有僕人路過,說姐姐這時候在書房。
我便折身過去。
因為姐姐喜歡聽雨雪敲竹子的音色,書房便建在竹樓上。
人的腳步聲也會很清楚。
但舅舅也在,二人在為什麼事說得認真,一時竟沒發現我的到來。
我抹了把臉上的水,背靠著窗,想等他們談完再進去。
舅舅沉聲說:「觀兒,你已經為真真做得夠多了,如今她姨母找到她,想帶她走,這是好事,你為何就不肯放手呢?」
我遲鈍眨眨眼睫,雨水滴落。
15
姐姐聲音從來沒有這麼急過,她道:「走?去哪兒?這裡就是她的家啊,舅舅。她還那么小,您要讓她跟著一個江湖女子從此飄零四海嗎?」
茶盞放下,磕碰一聲。
「那才是她的親人。」
舅舅冷漠道:「我們養她十多年,已是仁慈至極。觀兒你不要忘了,她父親與你的父親是政敵,你父親為何一貶再貶,牽連你母親在邊關吃苦,全是敗她父親宋修所賜。」
姐姐哭了。
「可爹爹也間接害死了她家滿門!」
室內死寂。
雨打竹樓,仿若瀑布沖濤,轟隆隆,好像什麼塌了。
我眩暈盯著腳尖,覺得自己在下墜。
姐姐的聲音在顫抖,「我和娘在巷子裡找到她的時候,她在襁褓里,被她才六歲的姐姐抱在懷中,旁邊野狗虎視眈眈,因為她姐姐已經死了,而她也快要被凍死……」
「當年的事,宋修有錯,我爹也有錯,可她們錯在哪裡!」
「那天起,娘讓我發誓,從此我就是她的姐姐。舅舅你也在娘病床前發過誓的!你說你會疼她,會照顧她一輩子。」
姐姐捂住臉哽咽。
「您知不知道,她多想你們能夠愛她,小時候她被玩伴欺負了,她就對玩伴說她有個大將軍舅舅,還有好多哥哥姐姐,你們會給她撐腰……可是你們為什麼從不肯再多疼疼她……她再頑皮也只是想你們看看她。」
「家裡那麼多人生辰,她哪一次不是盡心盡力備禮,而她明日就一個及笄禮,您都等不及過完,要趕她走……」
姐姐說不下去了,伏在桌上痛苦抽泣。
白將軍沉默半晌,一聲長嘆,起身拍拍姐姐肩膀。
「罷了,你實在捨不得便留下吧。」
「只是觀兒你要明白,她姨母已經來到京城,終究要和她相認。而你也快嫁人了,無法帶著她一輩子。」
「你清楚這孩子討厭欺騙,這些事還是早些告訴她為好。」
姐姐聲音一抽一抽,很難過,「……等、等她先高高興興過完生辰再說吧。」
現在竹樓里安靜極了。
一點呼吸聲都聽得出來。
可我悄無聲息走下樓,好像忘了呼吸,遊魂一樣飄走了。沒有人發現。
16
水鬼一樣回到自己的院子,屋裡點著燈,有人在等我。
是奶娘。
她等睡著了,趴在桌邊。
信沒有拆。她在旁邊留了字條,笨拙的字,歪歪扭扭,是曾經我執意要教她的筆跡。
【姐兒明日就長大了,有自己的秘密,奶娘不能再隨便拆你的信了。】
下面一行囑咐:
【奶娘老了,睡得沉,回來記得叫醒我,給你做長壽麵吃。
我咽了咽艱澀的喉嚨,拿起桌邊的信,拆開。
筆鋒疏闊洒脫。
開頭落筆:【外甥女真真安好?】
她說她是姨母,輾轉多年尋我,終於有了我的音訊,她很歡喜。
僅僅數頁信紙,無法道盡她的心情。
她留下一個地方,希望我收信後能去那裡找她。
信里還塞了一些錢和一枚雙魚玉佩。
我立在桌邊,良久沒有動。
燭火搖曳了一下。
我垂著濕重的眼睫,走向床邊,看到上面有一套新做的衣裳,是姐姐送的生辰禮。好漂亮,繡著我最喜歡的紫藤花。
明天及笄穿出去一定像個大姑娘吧。
我輕輕摸了一下,沒有拿。
走在屋子一圈,最後雙手空空。沒什麼能夠帶走的。
那麼留下點什麼呢。
我看著睡熟的奶娘,拿了件外衣披在她肩上,想了想,坐在桌邊,提筆潤墨,給她留了一句話:
【奶娘,您好好的,不要變老。】
接著下意識攤開一張新紙,落筆:
【姐姐……】
墨凝結筆尖,千言萬語,寫不下去了。
於是濃墨滴落,把僅剩的「姐姐」二字也弄髒污了。
我放下筆,不再寫。
夏日的最後一個午後,急雨在風中飄舞,我走出去。
將那些恩怨愛恨隨著萬紫千紅,留在身後。
到信上所說的客棧時,已是黃昏,天暗得像深夜。
門前燈一晃,女人從裡面開門。
看到濕淋淋蒼白的我。
她愕然了一瞬,然後腳步急急上前,用力把我抱進懷裡。
17
我跟著姨母走了。
她說我叫宋真,有個大我六歲的阿姐,叫宋意。
阿姐生得像爹爹,我像娘親。
家鄉在滁州,有紅樹青山,黃鸝紫櫻。很少落雪。梅雨時節雨多得爐子都是濕的。小孩子大多會鳧水,常在夏日結伴去水邊。
阿姐是其中好手,常常像只捉不住的魚兒,被娘親從水岸罵罵咧咧逮回來。
懷我的時候,她求娘親生個妹妹。這樣她就可以帶我去玩水,自由自在游向任何地方。
家裡遭難那日,官兵到處抓人時,阿姐急中生智放了火,把我抱在懷裡跳窗而逃。
但她大抵受了傷,只來得及慌忙帶著我藏身在一個巷子裡就撒手人寰了。
誰能想到我會被郗家人撿回去收養成人。
「冤孽啊。」
姨母扶著船欄感嘆。
「當年姐夫與郗定言科舉時本是同年,後來卻各為兩黨。姐夫為新黨浙系一派,一直調和兩黨的紛爭,不想讓改革變成官場有心人傾軋的工具。」
姨母搖頭。
「身在局中,如何萬全。姐夫一封上奏江南水田被官商相護惡意侵占的呈狀,被新黨里郗家的政敵利用,汙衊郗定言將他狠狠貶到了北邊。」
後來少帝生病,改革大業中止,太后掌權,啟用舊黨。新仇舊恨襲來,分不清誰是誰的仇人,舊黨只想把新黨一網打盡,以免死灰復燃。
郗定言那時忙著抵禦邊關的敵人,不知道朝廷會掀起這樣大的風波,他舊黨的友人拿了他的聲名當旗幟,煽動京城黨人為他洗冤報仇。
於是宋家就成了首個要被誅滅的目標。
郗定言戰場受傷落馬,聽聞此事後,死前鬱郁長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之後囑咐妻女趕緊回京,聯繫白家定要找到宋家遺孤,好生照料。
姨母一路上斷斷續續向我講清了這些陳年恩怨,只為讓我明白——
「真真,當年那些真正害咱們家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官場的浪潮起伏跌落,鬥了這麼多年,又有誰落到了好?」
她在風中緊握住我的手,「白家雖富貴,郗家小姐也待你好,可我真是害怕,京城那種虎狼地,若一朝白家也敗落了,你的生路又在哪裡。」
看著我,仿佛看到我的娘親。
姨母眼中含淚,匆匆抹了一把,笑道:
「姨母粗苯,不能給你閨閣女孩嫁貴公子的前程,但你是姐姐的女兒,定是喜歡自由的,跟著姨母在江湖走南闖北,別的不說,足以讓你恣意快活!」
聞言,我露出這十幾天以來第一個微笑。
仰面閉眼,任江風掠發,帆影獨只去。
18
再睜眼,也是船上。
秋煙裊裊,物華如舊。有人喚我:「姑娘,大當家傳信,讓咱們帶著這批貨在京城匯合。」
我執劍回頭,風吹髮帶,笑道:「好。」
四年了。
當初倉皇逃走的地方,現在可以平靜踏足了。
這回鏢局押的是忠恆老王爺的中秋節禮,老王爺與外祖是舊相識,很信任姨母。
此番姨母讓我露面進王府,也有鍛鍊我的意思。
王府管家引著我進了會客的書房,我走進一個花罩,旁邊博古書架擺著各色古玩,兩幅字畫,兩盆合抱的菊花,桌邊數椅,案上放鼎,燃著香。
正打量著,忽然,對面槅窗似有人影在窺視,我狐疑上前,還沒看清,管家在身後出聲:
「王爺來了。」
我連忙轉身行禮,看見一位蓄鬚玄衣的長者,眉眼清迥,將我看了一眼,微微笑,「不多禮,坐。」
管家擺上茶,王爺道:「如今流匪橫行,運些個貴重物件離不開你們鏢局,此番你上京物全人和,你姨母沒託付錯人。」
我低眉搖頭,謙遜道:「晚輩武藝不精,半路出師,全賴王爺與姨母信任,都是鏢局的功勞。」
王爺笑笑,沒有過多寒暄追憶陳年往事,也沒有疏離冷淡,這樣的態度反而是把我當自己人。
一會兒,管家進來,前廳似乎有人拜訪。
我識趣起身告辭。
王爺抬手微微往下壓,「就在這住下。」
我知道姨母從前上京偶爾也會住在王府,信上也交代我不必過於推辭王爺盛情,於是我便大方點頭,行禮道謝。
二人離開書房後,我坐著喝茶,等管事的媽媽過來帶我去廂房。
茶剛觸唇,剛才熟悉被窺視的感覺又來了。
灼熱、貪戀,視線仿佛要穿透窗紙附著肌膚,令人十分不舒服。
我蹙眉放下茶盞,盯向窗,小心走過去,「誰?」
那裡果然有個瘦高的身影,不過在我接近的一瞬間,便像陣風一樣在瀟瀟竹影中消失了。
我略微疑惑。
幾日後姨母上京,我將此事告訴她。
姨母擰眉想了想,「王爺喜結交江湖人士,能有那般輕功的,大概只有天鷹閣的人了。」
天鷹閣?
19
我聽說過。
這個江湖門派最為神秘,自小挑選根骨優異的孩子培養,或成為權貴門戶的死士,或為鷹犬,天下四方為間,收集消息,轉由閣內高價賣出。
我在白家的消息,便是姨母從一個天鷹閣出來的人探知到的。
不過姨母說:「那人也是奇怪,竟不收錢,還囑咐白家非安生地,讓我早將你接走。」
我垂眸,心裡隱隱有什麼滑過,想抓住卻沒有頭緒。
只好先抓住一件要緊事。
「白家怎麼了?」
姨母這些年和我一起在南邊跑,也不甚清楚京里的事,直到傍晚,從王爺口中才得知。
——白家滿門竟然全下獄了!
我心咯噔一下,傾身仔細聽王爺說。
「這幾日白家故舊頻頻上門,也是希望通過我從中轉圜,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王爺搖頭。
「幾年前大娘娘交還政權後,我們這些老宗室在陛下面前就更說不上話了。」
陛下年輕,正值壯年,心思頗深。少年初登大寶時啟用新黨銳意改革,中途迫於太后勢力蟄伏裝病,直到近幾年才重露鋒芒。
而白家跟著郗家,從前便是鐵錚錚的太后一黨,加上郗定言亡故後,邊軍由白將軍接手,陛下無法不忌憚。
此番白家下獄,是朝中有人借白夫人去宮中探望太后一事,傳謠白家受太后囑託,要把邊軍交給太后親生的小兒子安王。
陛下對白家本就心有芥蒂,如此一來,謠言越傳越真,甚至搜出了白將軍與安王往來的信件,雖言語間只是忘年交,未提政事,卻足以證明白家和安王的親近。
何況,白將軍有心將外甥女郗家小姐嫁給安王。
回房的路上,我有些魂不守舍。
「真真?」姨母擔憂望著我。
她攬住我,安撫道:「白家在京城混了這麼些年也不是白混的,那些人都能求到王爺面前,想來也會有別的門路,你郗家那位姐姐不會有事的。」
我默然垂眸。
進了屋子,我坐在窗邊擦拭劍。
注念間,耳畔微風,月色疏影落在腳邊,我耳尖一動,徑直從桌上果盤中投擲出一個棗子。
「誰在裝神弄鬼,滾出來!」
棗子被人接住。
那身影從房梁貓一樣跳下,披著黑夜,一身風塵,立在半明半暗處。
我緊皺的眉一時愕然散了。
注視著來人,又恨又怨。
「是你。」
20
周客握著棗子,走過來,放在我身旁。
他長高了許多,頭髮也長了,只是那臉側依舊編著小辮,末尾墜著藍色的舊珠子。
我走開一點,不想他靠近。
他低眸,看著我與他的距離,沒什麼表情。
「別管白家的事,那不是你能管的。」
我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