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逢,我告訴謝長憶可以先行離開,剩下的我來處理。
謝長憶沉默不語,深深看了我和周豐臣好幾眼,才吩咐諸安駕車離去。
16
周豐臣來京備考科舉,我推薦他去這些年我一直資助的慈幼院給孩子們授課,兩全其美。
謝長憶走後,我領了個後院採買的差事,出入國公府方便許多。
也時常有機會去慈幼院看孩子們。
慈幼院的孩子大都是因戰爭或災荒,流離失所,從異地逃難而來的孤兒。大的十二歲,小的四歲。
我和周豐臣遇到的那幾個小孩,便是因北月戰亂中逃亡至此。如今也被我安置在慈幼院。
國公府每月發下的例銀,我全部用來購置零食玩具,親自送到慈幼院。
孩子們吵鬧,卻實在可愛!手拉手成一個圈兒,將我圍在中間,喚我是神仙姐姐!
這如何能不惹我喜愛!
周豐臣贊我是大善之人,又勸我,女子還是要留些銀子傍身為好。
我但笑不語,我非大善之人,所行之事似是大義,其實不過是這裡的一切事物對我來說都是虛幻,於我都不重要,隨心而為罷了。
我每月定時去京郊別院送生活物品,謝長憶基本不見我。
我偶爾能遠遠瞥見,斜陽日暮下,他在窗邊苦讀的頎長身姿,竟有些感慨,一直期待長大的少年郎,日益穩重,在慢慢變成理想中的樣子。
日子一天天過著,我盤算著應該快了!
昇平十一年三月,北境傳來捷報,鎮南王大敗月戎,持續三年之久的北月之戰以月戎俯首稱臣、年年朝貢、永不進犯結束。
同時,春闈放榜,謝長憶與周豐臣均榜上有名,順利進入殿試。
殿試放榜那日,我與周豐臣在人群中觀榜。
目光從下往上掃榜,謝長憶的名字出現在一甲第三的位置。
我沒想過謝長憶竟然能考中探花。
再往上,一甲第一的位置赫然寫著周豐臣的名字。
天哪,活的狀元探花竟在我身邊!
我激動得跳腳,抓住周豐臣的胳膊使勁搖晃:「周大哥,你中狀元了,好厲害。」
周豐臣彎眉淺笑,低調內蓄,並不以為傲。
倒是我像只炸毛兔子,惹來周圍打量的目光。
我尷尬斂笑,後腿一步,不慎踩中身後人的鞋子。
轉身道歉,突然被人一推,身體向前傾倒。
一雙有力的大手穩穩扶住我,熟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還從未見過你這樣激動的樣子。」
一抬頭,謝長憶雋朗如玉的面容映入眼中。
他瘦了,高了,也清冷穩重了。
深沉目光里,無悲無喜,帶著淡淡的疏離。
這感覺終於對了,原書中沈音最後嫁的就是這樣性子的人。
17
三日後,狀元郎周豐臣、探花郎謝長憶與榜眼郎一道受皇命遊街。
「御街誇官」的儀仗隊銅鑼敲鼓,浩浩蕩蕩。
百姓夾道隨行,很熱鬧!
國公府的人都被謝國公安排過來給謝長憶捧場。
我一路隨波逐流地跟著。
卻不想行至朝陽街,儀仗隊與鎮南王還朝的兵馬相撞。
周豐臣的馬在最前邊,受到驚擾,沿街橫衝直撞,掀翻路邊小攤、撞折街邊旗幟。
場面一度失控,圍觀百姓失聲尖叫,四處東奔西竄,我被紛亂的人群擠推到大道中間。
「快閃開!」
眼看著馬直衝而來,我拔腿欲跑,緊張之下,腳底打滑,生生跌坐地上。
心提到了嗓子眼,索性認命般閉上了眼。
耳邊兩道疾風呼嘯而過,預期的痛感沒有到來。
再睜眼,謝長憶與一戎袍小將,一左一右迎風而立,制住了失控的馬,救了我和周豐臣。
周豐臣面白如紙,挽袖擦拭額上汗水,下馬時,雙腿還有些微顫。
「多謝兩位仁兄救命之恩。」
謝長憶沒有理他,戎袍小將客套回應:「不必客氣,舉手之勞罷了。」
二人卻不約而同向我走來,異口同聲,
「阿還你沒事吧!」
「姑娘你沒事吧!」
我看了看紅衣昭然的謝長憶,矜貴高雅、玉樹臨風。
又望向那玄色戎袍的小將,墨發高束、英姿颯爽。
一文一武,此二人十足般配。
險喪馬蹄的驚恐一掃而空,我爬地而起:「多謝小將軍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為報,不如……」
「咳咳……」我話未說完,便被謝長憶打斷。
我看他一眼,繼續說:「不如讓我家世子請您吃飯?」
仆債主償,這不過分吧!
我扯住謝長憶推到小將軍眼前。
小將軍望著謝長憶,眼中閃現異彩,大概沒想到京城的世家貴族中還能出這樣的探花郎。
飯到底沒吃成功,我被謝長憶沉著臉帶走了。
好在臨走前,我死乞白賴找小將軍要了一件的玉佩作信物。
回府路上,我如獲至寶般握在手中,卻不知怎麼惹了謝長憶不滿。
「你是國公府的人,最好不要去招惹軍營的人!」
謝長憶不如從前可愛了!
我這可是為了他的終身大事,機會就這樣讓他白白錯過了。
可瞥見他半掩在袖中,微微輕顫的手掌,我又啞了火。
我拽過他的袖子,掰開紅痕醒目的手心:「是是是,都聽世子的。但世子現在聽我的,好好上藥。」
其實早在那小將軍轉身那一刻,我便認出她是鎮南王獨女沈音,從小女扮男裝,隨父征戰,駐守邊關。
是當之無愧的將門虎女、女中豪傑。
這樣優秀的女子才壓得住謝長憶這一生一世啊!
18
謝長憶搬回了國公府。
謝國公在府中大擺了三天慶宴。
有意與國公府攀親之人絡繹不絕。
謝夫人送來不少世家貴女的畫像,我一幅幅翻看,從中看到沈音的畫像。
心中有了主意。
悄悄將沈音的畫像與幾幅姿容不及她的女子畫像留了下來。
「世子,這位怎麼樣?」
「可以!」
「這位呢?」
「可以!」
……
謝長憶埋頭作畫,始終未瞧一眼。
我隱有不滿。
不看怎麼行,如何能瞧見沈音的特別。
「世子怎麼能都可以,難道你還想都娶了不成?」
我自覺有些失言,立刻閉了嘴。
他放下手中毛筆,望著我怔愣良久。
骨節分明的長指撩起畫軸,隨意翻看了幾幅。
「你覺得哪家小姐最好?」
這麼問就對了!
我緩緩攤開沈音的畫像,畫中女子粉黛娥眉,巧笑倩兮,若傲雪寒梅,韌而不嬌。
「我自然覺得這位沈音小姐最好,人美心善,家室也好,最重要的是性格大氣,巾幗不讓鬚眉。與世子甚為般配。」
謝長憶望著畫像出言輕諷:「說得好像你與她很相熟似的。」
我嘴角一抽,謝長憶現在不好糊弄了。
已經不是我說啥就信啥的乖弟弟了。
心裡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可這不是我心中所願嗎?
一個光風霽月、穩重自持的謝長憶。
選親之事到底因皇后一月新喪擱置了。
但我不能坐以待斃,寫下一封信連帶玉佩送去軍營,約沈音到千塵觀見面。
19
千塵觀的櫻花正盛,是有情人約會的絕佳之地。
就是山有點難爬!
我告假出府,帶著慈幼院的小鬼頭們來這裡遊玩。
走走停停,一路爬到山頂,我人已廢,躺在櫻樹下四肢如泥。
早知如此我才不選這麼個地方。
小鬼頭們活力十足,合力要將我從地上拽起來。
「哎呦,夢還姐姐,你快起來。你不能這麼弱,上次周哥哥和面紗姐姐帶我們爬鹿山,那個姐姐一口氣都沒喘。」
我抓著地上的草,死活不肯起來:「不行了,不行了,你們自己先玩,讓姐姐歇會兒!」
耳邊有風聲,有遊人的笑聲,有小孩兒的鬧聲,我不知不覺合上了眼。
我想著就眯一下,等沈音和謝長憶快到了我再準備助攻行動。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做了個夢。
謝長憶和沈音站在櫻花樹下,相談甚歡。
路過嬉戲的小孩,不小心撞到沈音,扯散了她的束髮。
長發在風中飄飄,櫻花雨颯颯而落,美人姿容卓絕。
謝長憶滿眼驚艷之色。
我跑過去,目之所見四散成煙。
有聲音在耳邊模糊響起。
「如此就這樣定了,沈音在此謝過世子。」
「沈將軍客氣。」
……
我猛一睜眼,已是日暮黃昏。
身上蓋著一件披風,謝長憶背對著我,霞輝映襯月白錦衣,身如玉松,於晚風中遺世獨立。
「醒了,就一起下山吧!再晚,山路不好走了。孩子們已經讓沈將軍先送回去了。」
看來他與沈音已經見過了。
天色漸漸西沉,我做賊心虛般跟在謝長憶身後,沉默了一路。
「世子覺得沈將軍怎麼樣?」
「很好!」
「那世子可知道沈將軍就是沈音小姐!」
「知道!」
「那你……」
可喜歡?
「阿還,你不必如此煞費苦心,你想做的,我都會如你所願!」
謝長憶加了腳步,我木然愣在原地。
他這是什麼意思?
20
謝長憶和沈音的定親了!
謝長憶親自帶媒婆去鎮南王府提的親。
謝國公喜上眉梢,給府中每人賞賜了十兩銀子,闔府上下一派喜慶之色。
領了銀子的小廝一臉欣喜。
「最近咱府里真是喜事連連,沾世子的光,咱們也快活。」
我應該高興的,可心情並沒有預料中的那樣好。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究竟哪裡不對勁呢?
我不知道!
府里開始張羅納吉下聘之事,我被安排去購置布帛和鹿皮。
輾轉了好幾家店,都沒能找到上好的鹿皮。
有人告訴我可以去鹿山腳下看看,那裡的獵戶一般有留存質量上乘的好鹿皮。
與獵戶預訂了十張鹿皮,商議後讓他們明日送到國公府。
回城途經鹿林,瞧見林邊拴著一匹棕馬。
走到近處,我無意往林間一瞥,整個人瞠目結舌,僵在原地。
身著女裝的沈音將周豐臣抵在樹前,手中劍鞘壓著他前胸。
「說,你最近為什麼要躲著我!」
「沈將軍,你既已定親,我們也只能是有緣無分。令尊說得對,在下配不上你,也不願再糾纏。只盼將軍與謝世子幸福。」
「你知不知我定親那是因為……」
我好像撞破了什麼驚天秘密,轉身要跑。
「誰?」
一片樹葉如刀般從耳邊飛過,落在我身旁的樹上。
我訕笑回頭:「沈將軍、周大人,是我。你們放心,我什麼都沒聽到,不會說出去的。」
周豐臣如今是翰林院修撰,我與他已很長時間沒見面了。
原還在想他會不會被哪家大人榜下捉婿了,不曾想竟然是這樣。
沈音見是我,卻意外驚喜:「原來是夢還姑娘!來得正好!你快告訴周豐臣,我與謝世子定親是因為什麼?」
我木訥訥僵在原地,啞口無言。
因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啊!
「難道不是因為相愛?」
沈音驚訝不已:「原來謝世子也沒告訴你啊!」
我終於明白,到底哪裡不對勁了!
我一直一廂情願以為,沒有衛芙的破壞,謝長憶與沈音理所當然會兩情相悅,相愛一生。
從未想過,這一世的謝長憶與原書中不一樣,這一世的沈音也會與原書中的沈音不一樣。
她也許會不喜歡謝長憶,也不想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至於謝長憶,他喜歡沈音嗎?
還是為了「如我所願」?
21
回到府中已經天黑,被管事攔在門口訓了半個時辰。
「下次還這樣晚回來,就得罰月錢。」
「國公府里都像你這樣,成何體統!」
……
他喋喋不休,我連連點頭不敢吱聲。
謝長憶與同僚聚會歸來,才將我解救了出來。
「從前與我講道理,不是頭頭是道的,怎麼在成叔跟前跟個鵪鶉似的?」
我想說,在如今的他面前,我也挺像鵪鶉的。
他有些醉,腳下不穩,險些摔倒。
我忙上前攙住他的胳膊。
突然想起小時候我也經常這樣攙著他。
月上中天,我們在院中停下腳步。
謝長憶突然抓住我的手,月光落入他眼中,浮起一層看不清的霧色:
「阿還,現在的我可讓你滿意?」
原本是滿意的,可今天不滿意了!
我抽回手:「我今天見到了沈小姐和周大人,世子可知他們二人兩情相悅?」
他沒有應聲,算是默認。
「那世子喜歡沈小姐嗎?」
他雙眉微蹙,垂下眸,與我目光相接:「我應該喜歡她嗎?」
「世子既不喜歡沈小姐,又為何還要去向她提親?」
「你不就是希望我與她成親嗎?」
我是希望他與沈音成親,可前提是要相愛啊!
「世子可還記得,我同你說過,愛是一種責任,若是不愛卻娶她,那是不負責任。我希望你與所愛之人相守一生一世,而不是為娶而娶,甚至不惜去拆散有情人!」
他冷笑一聲:「江夢還,我在你眼中就是這樣的人嗎?你問都不問,就覺得我棒打鴛鴦是嗎?」
「我問了,你沒說!」
「那我說,此事是沈將軍自己所求,你信嗎?」
「我信,你說,我就信!」
「那我說,我只想娶你,與你相守一生,你信嗎?」
我沉默著低下頭,不敢去看他。
半晌,自嘲般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呵,我就知道……你從不肯信我!」
「你啊,沒有心。」
他踉蹌著腳步,失魂落魄地離開。
我信他的,可唯獨在情愛這件事情上,我只信我自己。
與謝長憶一生一世的人可以不是沈音,但也不可能是我。
22
半月後,謝長憶去王府當眾退親。
理由是:「沈小姐力拔山兮氣蓋世,我等文臣,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招架不住。」
坊間開始傳沈小姐五大三粗,膀大腰圓,這才嚇退了探花郎,原先想來提親的人,紛紛望而卻步。
鎮南王氣得大罵謝長憶有眼無珠,轉頭就將女兒許配給了上門提親的周豐臣。
道是:「探花郎有什麼了不起的,一個第三得瑟啥,我女兒要嫁就嫁才華最好的狀元郎。」
我明白了為何謝長憶說定親是沈小姐所求。
鎮南王與謝國公因退親之事結了仇,頻頻在朝堂上針鋒相對。
謝國公每每氣得吹鬍子瞪眼,回府便大罵謝長憶:
「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孽障!早知你要退親,當初何必去提親?真是禍害人。」
謝長憶不堪其擾,向陛下自請押送戰後振興的物資前往北境協助三皇子。
要說這府中最高興的還是謝夫人。
她本就不想謝長憶攀上鎮南王這個實力強大的岳丈,如今不僅沒攀上,還得罪上了。
她怎能不歡喜?
只是她歡喜,我卻不歡喜。
謝長忻不知何時起,對謝長憶這個哥哥十分崇敬。
隔三差五便喜歡來謝長憶的書房,很能折騰,只有謝長憶能壓住他。
謝長憶此去北境至少六個月。
謝長忻更加肆無忌憚在書房裡胡作非為,常常書房裡墨汁橫飛。
我苦不堪言,見到他就頭疼。
最後是將從前畫給謝長憶看的奧特曼漫畫拿給他,他才安靜下來。
可我沒想到這傻孩子不是謝長憶,他竟在府中逢人便問:
「你相信光嗎?請把你的光之力量借給我吧!」
這話很快傳到謝夫人耳朵里,我立刻被請過去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