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薛硯看著我,眼裡幾經掙扎。
隨後他把手緩緩抬起,指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我要她活。」
謝柔被棉布塞著嘴,奮力發出類似哭腔的唔唔聲。
我無暇轉頭看她,只不可置信地盯住薛硯。
他也正深深凝視著我,眼裡情緒莫測,眼眶紅得像是快要落淚。
在我和謝柔之間,他居然選了我?
明明他那麼想要謝柔活過來,心心念念惦記了許多年。
不待我紛亂的思緒理清,賊人從嗓子眼裡發出一聲怪笑:「你選錯了。」
我只覺得肩膀被狠狠一推,一陣失重感傳來。
仰面朝著崖底墜落時,我看到薛硯衝到崖邊,義無反顧地跳下來。
他伸手向我,嘴裡叫嚷著什麼話我已經聽不清。
不知道是不是臨死前的幻覺,我耳朵里好像出現了爹娘呼喊我的聲音。
一陣劇痛過後,我眼前一黑徹底沒了意識。
「琅琅,嫁我委屈你了。
「我承諾過你此生不納妾,對方是公主又如何?我這輩子有你足矣。
「想旁聽獻策?行啊,我相信你有此謀略。」
……
我好像陷入了一場夢境,困在前世的回憶里出不來。
前世的薛硯除了不愛我,也有一些好的地方。
我爹娘一生一世一雙人,所以我嫁薛硯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納妾。
他答應也做到了,即使公主對他青眼有加自請為妾,他也嚴詞謝絕。
我爹覺得女兒是嬌花一朵應該養在暖閣,他卻尊重我想上前線的決定,允許我隨軍獻策。
正想著我爹,突然聽到他悲痛大哭之聲。
我爹,一個身材魁梧的八尺壯漢。
我長這麼大,從未見他流過淚。
想一探究竟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意識漸漸變得清醒。
「醒了醒了,琅琅睜眼了。」
我睜眼就對上我爹一張鬍子拉碴老淚縱橫的臉,我用盡全力說了句話:
「原來爹哭起來,這麼丑。」
11
意識時而清晰時而混沌。
但我每次醒來,都能看到應不凡在我床前沉默地守著。
活像一樽不會說話的守門雕像。
真是,他高中狀元這麼喜慶的日子,全被我影響了。
我內疚地對他笑笑:「待我傷好,再替你大辦宴席好好慶祝慶祝。」
好在我落崖之處有很多藤蔓,緩衝了向下的墜力,下方又是一條河流,才不至於被摔成八塊。
我爹說薛硯比我傷得重,明明自己都腿都摔折了一條,還抱著昏迷的我往前硬走了一段路。
直到把我放在乾燥的草地上,他才失血過多昏迷過去。
說完這些,我爹支開屋裡的人,問我:
「乖女兒,聖上聽聞你倆這遭事,起了賜婚的想法。薛硯這人,你可想嫁?」
我第一反應是拒絕。
可是想到薛硯在崖邊看都沒看謝柔一眼,一口選擇要我活下來。
我被推下山崖,他竟然義無反顧地跳下來,想隨我赴死。
怕我被水流沖走,甚至拖著重傷忍著劇痛,也要抱著我挪地方。
我心頭一時間有些猶疑。
或許他其實也是在意我的?
或許他和謝柔之間,不是我想的那種感情?
只是上一世我倆沒有互通心意,也不懂得怎麼愛人,所以很多事情沒說明白,一直誤會至今?
我在垂頭躲避我爹的目光,回他說:「容我想想。」
又臥床靜養了幾日,我身體上的不適感幾乎消散,爹娘終於允許我出房門走動走動。
正在院子裡曬太陽,聽聞薛家小廝上門送信。
貼身丫鬟幫我把信帶進來,我展開一看,是薛硯的字跡。
他約我黃昏之時,在城中酒樓見面。說賜婚之事,要與我商量。
末尾他還留言一句:再續前緣,我求之不得。
這是兩輩子,他對我說過的唯一一句算是表露心意的話。
守在我旁邊的丫鬟驚呼一聲:「小姐怎麼臉突然變紅了?是不是傷口又痛了?」
我低頭捂著臉:「是這太陽有點烈,曬得我臉發燙。」
重蹈覆轍需要很大的勇氣。
可是,如果薛硯對我,像我對他一樣,有同樣情意的話。
那也不是不能再跟他耗上一輩子。
上一世出於自尊,我從未對他表明心跡。
這一世我坦誠向他,總能讓他冰山融化。
這麼想著,我起身往我爹的書房走去。
我要先去告訴他,我願意嫁。
12
到書房外,意外撞上應不凡從裡面出來。
午間陽光盛盛,他看向我時,眼神未經收斂,愛與慕一覽無餘。
這眼神何其眼熟。
是我剛嫁給薛硯那段日子,每日照鏡子都能看到的眼神。
我手裡的信一下子捏緊,腦海中突然出現三年前薛硯拉著我說的話。
「那小子看你的眼神灼灼蘊著火,分明像你……」
我和應不凡對視著,明白了他未盡的後半句話,分明像我當年看他時的眼神一樣。
書房我也不想進了,轉頭就往外跑。
我要去問問薛硯,他是不是明知我愛慕於他,卻還是做盡踐踏我真心之事。
跑到門口,先被謝柔攔住了。
她手裡提著上門探訪的禮物,擋在我面前問我是不是想去找薛硯。
「你真以為硯哥哥那天想救的是你嗎?」
我深吸一口氣,讓開位置讓謝柔進來,帶她去了我的小院。
「你剛在門口說的話什麼意思?」
謝柔臉上還是溫溫柔柔地笑著,張嘴說的卻是誅心之言:
「硯哥哥和宋時臨交手兩年多,他了解那個人。他一開始就能猜到,被他選擇的人才會被宋時臨推下山崖。」
此刻我恍然大悟,那時薛硯的手指向我時,眼神根本不是悲傷落淚,而且心虛愧對。
原來他早就預見了我會被推下山崖的結局。
喉間湧上猩甜,喜悲交加之下,內臟竟然又隱隱作痛起來。
我掏出懷裡短刀,比上謝柔的脖子,逼問她:「你這麼聰明,有一件事你肯定知道。我和薛硯三年間從無來往交流,為何那賊人會找上我?」
謝柔渾不在意被我拿刀指著,她說:「我一個人害怕,所以向宋時臨提了一嘴你的名字,他就把你抓來陪我了。」
我就知道。
當時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我沒辦法集中注意力思考。
醒來後我反覆回憶推敲,猜到我被抓可能和謝柔有關。
我問她:「你愛的薛硯知道你這麼自私惡毒的嘴臉嗎?」
誰知謝柔好像聽到什麼笑話一樣,嘲諷地看我一眼:「我早就告訴硯哥哥你是因我失言被抓,怎麼,他沒告訴你嗎?那他是不是也沒告訴你,他已經替你原諒我了?」
噁心。
這兩人一樣厚顏無恥噁心至極。
「你做的事,自有律法懲治,他薛硯的原諒狗屁不是。」
說完,我收刀叫來下人,把謝柔趕出門去。
13
我一人關在房間,等待黃昏來臨。
我爹在我昏迷醒來後,送我的定製短刀,我磨了又磨,直到鋒利得吹髮可斷。
下人要跟著我,我拒絕了。
一個人打馬走過長街,走到城中酒樓去往薛硯定的廂房。
養傷這段時間不見,他整個人都清瘦了些許,面色也憔悴。
但見到我時,他目光一亮,露齒一笑,做出一副精神煥發的樣子,
「琅琅,聖上有意賜婚於我們,你可否願意再嫁我一次?」
我看著薛硯的眼睛,問他:「你其實知曉我前世一直愛著你是嗎?」
他眼神躲閃,手在身側摩挲了兩下。
這是他每次背著我做什麼事被戳穿後的習慣反應。
我繼續問他:「你知道我愛你,卻不顧我的臉面,把她謝柔的牌位當作正妻一樣放進你家祠堂日日奉養?」
薛硯搖頭想解釋:「我對表妹有虧欠……」
我如今已經不在意他對謝柔的感情是什麼樣的,狠狠在他臉上扇了一巴掌後,打斷他的話繼續問:
「我為了博得你的好感,刻意收斂性子去模仿謝柔的說話做事風格,你是怎麼想我的?我為了隨軍伴你身側,苦學馬術騎射學到大腿磨破手腳摔傷,你又是怎麼想我的?
「你是不是無數次在心裡嘲諷著想:看啊,這個蠢女人為我掏心掏肺,我只需裝傻享受即可?
「原來你不是不知我心意,分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肆意踐踏我真心。」
一番話說下來,我自己先忍不住落淚。
為前世的自己不值,也為自己這一世居然還想和他在一起的想法感覺可笑。
愛他一場,我真可笑。
薛硯摩挲了一下臉上被我打過的地方,垂頭嘆了口氣,抬頭時眼眶也紅了,他說:
「我姨母為救我而死,臨死前將表妹託付給我,上一世因我疏漏害表妹丟了性命,我心中愧疚難安,一直無法坦然與你做恩愛夫妻。」
「這一世我救表妹一命,還了姨母救命之恩。我與表妹不會再有多餘牽扯,我……我早就在朝夕相處中愛上你了。」
我狠狠擦乾眼淚,失望地看著他:「所以你的虧欠是靠傷害我去償還嗎?十年夫妻,除了漠視,你什麼都沒給過我,現在來裝深情又有何用。」
薛硯朝我深深低頭語氣沉痛:「我知我負你良多,往後餘生會竭力補償,只要你還願意給我一次機會。」
我恨聲道:「機會?行啊我給。我被那群賊人綁架全因謝柔而起,你把她殺了我就原諒你。」
薛硯抬頭來看我,似乎不敢置信我會提這個要求,他沉聲說:「不可,表妹一家於我有恩,我不能傷她性命,我如今已將她趕出薛府,從今往後絕不再見。」
果然啊,我冷笑一聲。她謝柔都那麼害我了,他還這麼袒著護著。
我抽出懷中短刀比上他的脖子:「那你把命賠給我,我也可以原諒你。畢竟我被推下山崖,也是你故意選擇的結果,你本就欠我一命。」
薛硯身體一僵。
這反應……謝柔果真沒騙我,他一開始就清楚,被他選擇的我會被推下去。
14
心中恨意翻滾,我忍不住手上用力,有血跡染上刀鋒。
薛硯嘴裡發出吃痛的嘶聲,身體往後翻轉躲開,又疾速回身打掉我手裡的刀把我按進懷裡。
「抱歉琅琅,我有千錯萬錯,你可以打我罵我。但是殺害朝廷命官這事,你不能做,否則對你寧家一家都有影響。」
想到家人,我被喚回一絲理智。
為將者,兵權忌重,名聲忌望。而我爹護衛邊疆幾十年,兩者兼具。
加之他還是已逝先帝的心腹近臣,新帝這時已經對他有所猜忌。
所以才想著賜婚,讓薛硯這個女婿去收攏我爹手裡的兵權。
我無法殺薛硯,可我也不想再嫁給他。
深呼吸幾下,稍微平穩情緒後,我轉身就走。
我得回去想辦法,我這輩子寧願死,也不想再和薛硯有瓜葛。
酒樓外,應不凡正靜靜立在門前,他什麼也沒問,伸手向我。
我趕緊跑過去,用最後的力氣對他說:「帶我回家,快。」
有親近的人在,我強撐的一口氣終於落下。
眼前發黑暈倒之前,只覺得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重傷初愈,又經歷如此刺激,我心口總是一陣一陣地犯痛。
應不凡搶了下人的活兒,天天為我煎藥送進房裡。
我娘暗示他是外男要迴避,他裝作聽不懂。
就跟我上次昏迷在床他執意守著一樣。
我爹下朝回來看我時,我屏退下人,支走我娘和應不凡後,問他能不能上交兵權主動退隱。
我不想再被賜婚嫁給薛硯。
唯一的法子就是我爹請辭,打消皇帝心中忌憚。
誰知我爹答非所問,反而問我:「你可是不想嫁給薛硯那小子?」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我這些日子聽了些風聲,那小子府里養著個知心表妹,經常帶著出席宴會,我女兒自當不能嫁給這種心有所屬的男人。」
我眨眨眼,看著我爹。
他伸手在我頭頂輕撫:「你爹不是蠢人,當今猜忌我,我心中明白,白天我已當堂請辭,可是當今似乎還是想撮合你和薛硯的婚事。」
房門在這時被推開,應不凡走進來,徑直跪在我爹面前,給他磕了三個響頭。
「我想求娶琅琅,三年前初見就對她鍾情至今,只等著自己高中後向她表白心意,從前現在到往後餘生,我的身心都將給她一人,我以亡兄起誓。」
最後一句話讓我渾身一震。
這誓起得太嚴重了。
跟在後面進來的我娘上前把應不凡拉起身,看起來很滿意他做女婿。
我娘嘆了一聲說:「這孩子,是真愛我家女兒。琅琅,你怎麼想的?」
一屋子三雙眼睛頓時盯著我。
我打量著應不凡,三年前剛到我爹肩頭的少年,如今身姿頎長,竟比我爹高出半個頭。
他的臉是標準的讀書人長相,白凈清雋。
據說京中想嫁他的貴女數量,僅次於以貌美著稱的小王爺。
15
我叫爹娘先出去,我和應不凡單獨聊聊。
好像確實沒有比和他成親更好的辦法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救命恩人之弟,也知道我是為了報恩把他接來寧府。
我和他成親,可以對外說是日久生情互許終身,也可以說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對。
只是我不愛他,且和薛硯前世有那麼複雜的一段過去。
為了逃避賜婚和他成親,對他屬實不公平。
應不凡在我床邊蹲下看著我:「方才對將軍所言句句屬實,琅琅,我心悅你許久。」
這直球打得我接不住,只能捂著胸口咳嗽兩聲。
我悄聲問他:「你聽聽動靜,我爹娘可走遠了。」
應不凡肯定地點頭:「遠了。」
「那好,我要跟你講一段,你可能會驚訝的事。你聽完再權衡,是否還堅持要娶我。」
我轉頭看向床帳頂部,開始一邊回憶,一邊講述自己前世和薛硯那段過往。
聽完,應不凡沉默片刻,對我說:「我也向你坦誠,重生之人,除了你二人,還有我,我對你一見鍾情是在前世。」
啊?
我猛地扭頭看向應不凡,這張臉我確定在前世沒有見過。
他從何處看到我,又是何時開始愛上我的?
「你心中現在一定很多疑問,待我們成婚後我慢慢講予你聽,我在你面前,絕不會保留任何秘密。」
我捏了捏拳頭:「行,我嫁。」
不能再拖了,按前世賜婚時間推算,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想別的對策。
自應不凡抱著昏迷的我穿過長街一路步行回家後,關於我倆的流言早就傳遍京城每個角落。
我倆要辦婚事的消息傳出去,竟沒有引起很大轟動。
皇帝叫應不凡進宮密聊一下午,還賜了他新的府邸和一大堆賞賜,作為新婚賀禮。
應不凡少中狀元,又身無根基,是最適合皇帝收攏培養為近臣的人員。
我爹反倒是最不樂意的那個人。
從前他對應不凡只有夸沒有貶,如今天天在我耳邊念叨說便宜了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