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周淮安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一年,李易名導演的青春電影《聽見情書》一經播出便火爆全國,成為其又一代表作。
而與電影的風靡相伴的,是一名叫沈念的新人演員,在 2013 年,沈念名聲大噪,一度被稱為中國青春電影的依米花。
電影首映第二天,周淮安一人包下了近百個影院,他的助理照著命令將那些電影票一沓一沓地送出去。
周淮安壞著心思,讓助理按著那些公子哥身邊的女人數量送票,他那些兄弟有些人拿到好幾張。
他們圈裡捧女明星,砸錢包幾個場都是常見的操作,但從沒人像周淮安這樣硬要人拿著票去坐滿位子。
同他關係好的那幾個,開著玩笑問他做什麼這麼較真。
他抬腳踹了對方,吊著腔道:「讓你看就去看,丫廢什麼話」
有幾個好友陪著不同的女友看了數遍《聽見情書》,以至於後來他們見到我都有些怵。
那一年對我來說,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最好映照。
在我小有名氣後,周淮安一度成了我的地下情人,他偶爾還會抱怨,我便只能哄著。
他見我奔波,開著玩笑說:「我找人開個公司捧你得了,自家錢咱自家賺。」
我搭著項鍊,頭也不回:「我往後自個兒也能開公司,你信不?」
周淮安掐了煙,點點頭:「信。」
可名氣是名氣,資源是資源,我那一點小名氣,在娛樂圈這個大台子上根本不夠看。
具體表現在我要去參加年末的頒獎典禮時,一件像樣的禮服都借不到。
那天下午,周淮安開著車,繞了遠路,將我帶到一棟別墅。
我跟在他身旁,問道:「做什麼呢?」
別墅大廳被布置成 T 台模樣,觀眾就我和周淮安兩人。
他找來幾十個身材跟我差不多的模特,一件件地穿著各家品牌新出的高定服裝,在台上一遍遍走。
「喜歡哪件,挑挑。
「要這些不喜歡,讓那邊設計師重新給你做。」
右側一排的設計師,都是國際大牌的御用設計師。
那一刻很奇異,我心頭翻上來的不是雀躍和驚喜,而是一種無力。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直白地展現了他身後的東西,雖然只是冰山一角。
我看著他如常的神色,這才意識到,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不過如渴了飲水一樣平凡。
我沒說什麼,儘量挑了一件不扎眼的。
後來,是什麼時候圈內開始流傳出「沈念身後的金主周先生」這樣的說法呢?
大約是我一部新戲的男主演,深夜跑到我們小區樓下,一個勁兒打電話給我時。
因戲生情的很多,但這位戲都快播完了還走不出來。
周淮安那時候就站在窗前,一手插著兜,一手拿著我放在桌面的手機,冷冷地盯著樓下的身影。
他接起電話,言簡意賅:「如果還想在娛樂圈混,三秒鐘內,我希望看到您消失。」
那位男演員自然沒有在三秒鐘內消失,當然,自那以後我確實很少聽見他的消息。
過幾日後,周先生這個名號就跟我緊緊綁在一起,黑我的人將他稱為金主,將我出道來的每個作品都拿來挖掘,企圖證明沒有金主,沈念走不到現在。
但喜歡我的人,也在維護我,她們堅定地認為我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到現在。
11
從 2012 年到 2016 年,沒有人想得到,我在周淮安身邊停留那麼久,久到我險些以為,有情人會終成眷屬。
我們避開攝像頭,避開所有追逐與窺探,縱情生死。
在義大利廣場的陌生街道,我們旁若無人地擁吻著。
在巴黎的街頭,我們牽著手,如千千萬萬擦身而過的情侶一樣平凡。
在瑪努灣,他彎身站立在衝浪板上,與 30 米高的巨浪賽跑,我一顆心吊到半空。
他卻帶著渾身的海水、不羈和浪蕩,在一片歡呼聲中,撐著遊艇的欄杆重重地吻了我。
我們在街頭撿了只流浪狗,周淮安花了 50 萬專門包機將它送回國。
給它配了一棟別墅,還有專門的管家和司機打理。
我有些無語地看著他,他笑道:「定情狗,可不得特殊些?」
是,他這人玩性大,這些年,除了定情狗以外,還有定情車、定情鞋,一大堆都是他的理由。
那麼些年,除了我看不清,所有人都看得清。
12
在我推門進去前,宋垚笑著打趣他:「身邊那位還沒膩呢?你可別演著演著自己陷進去了。連江姨都屈尊找我打聽了,您老自己悠著點兒。」
周淮安似乎是在把玩打火機,咔嗒咔嗒的聲音透過門傳來。
他語氣懶散,渾身都是漫不經心:
「怕什麼?我又不會娶她。」
我放在門把上的手慢慢收回,轉身走得極快,我怕再晚一點,我會忍不住。
周淮安打電話問我,怎麼還不到。
我扯了扯嘴角,劇組臨時有事。
我是演員,觀眾都誇我戲演得好。周淮安不是,也沒人誇他戲好,可我就這樣沉溺了,也許我該誇他一句。
比我跟周淮安的爭吵更早到來的,是他母親江女士的邀約。
她挑在了周淮安去國外的日子,她清楚,沒有必要因為我,跟周淮安鬧開,或許不值得。
那日晨間下了雨,我坐著周家的車,去見她,車子駛入深處的一座院子。
周淮安的母親穿著精緻得體的旗袍,身上披著一件同色披肩,黑髮盤起,優雅端莊。
她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萬分親切。
江女士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請坐,喝口茶,嘗嘗。」
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不屑知道,也不屑問。
江女士對我說的第二句話:「對了,我們家望齊,哦就是我們淮安最近跟你走得近,他這人就愛交朋友。我這邊有盒茶葉,你幫我帶給他,就放在廊下的那桌子上,麻煩你幫忙取一下。」
周淮安不叫周淮安,趙望齊才是他的真名,他身邊親近的人都叫他望齊,我是與在他一處的第三年才知道這個名字。
我低頭,起身,去外頭走廊拿那盒茶葉。
屋檐下的雨滴不停地落下,我護著茶葉,將身體往外轉,有些涼意的雨一滴滴澆在身上。
臨到門口時,江女士與旁人對話的嗓音悠然響起,並未特意掩蓋:
「一個不入流的小戲子罷了,她要是望齊的朋友,來我趙家時,安分地敲敲門,看在望齊面兒上,這趙家的門檻也許能讓她過一分。若是不知天高地厚,妄想以旁的方式敲響趙家的門,只怕多大禮數都不管用。」
她轉過頭來,看到了我,露出得體端莊的笑。
似乎,我聽沒聽到,對她都影響不大,也或許,這話本就是說給我聽的。
她笑著問:「拿到了?」
我並未再踏進那個門檻,只在門外,點頭應著。
「那就麻煩你了,我讓司機送你出去吧。實在抱歉,等下我還有事處理,就不留你了。」
我這一趟,似乎只是為了給周淮安當個跑腿的,也許在他母親看來,我連給他當跑腿都不夠格。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保持著笑容,穩住亂七八糟的腳步走出那個地方的。
從車窗再回頭望去時,坐落於深處的趙家仿佛成了一隻吞噬人的巨獸。
13
周淮安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問我:「我媽找過你了?」
我背對著他,在收拾東西,頭也沒抬:「是啊。」
他對我情緒的感知能力比剛在一起時強多了,蹲下身子問我:「她給你氣受了?我媽那人說話就那樣,以自我為中心不顧別人的,你別太放在心上。」
我抬頭看他,看了很久,久到他不自然地摸著臉:「怎麼?」
「沒有,你媽是好人。」我低頭,繼續收東西。
江女士是好人,只是對我不大好而已。
周淮安呵笑了聲:「你別被她嚇著了,我第一次聽人誇她好的。」
嚇倒是不會,只是周淮安,從今往後,我大約再也不會踏進趙家的門了。
他這才注意到我手上的動作,皺著眉頭問:「你要去哪?」
「去國外一段時間,安導給我爭取到了一個國外學校進修的名額,我答應了。」
「我剛從國外回來,你就要走?」
「是啊,一段時間而已啊。」我仰頭笑著看他,「你又不是離不開我。」
我愛他,愛到滿心滿眼都是他,愛到情深不可自抑時,我曾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一遍遍說著喜歡。
最初時,他笑著,無所謂地回著一句:「聽著呢,周淮安吶,也喜歡我們念念。」
後來,他不敢回應,只是眼眸深深地看著我,不說愛也不說喜歡,卻固執地要我一遍遍說愛他。
我依然還愛著他,只不過那刻我便意識到,這份愛不應該再毫無保留,我與他總會有分開的一天。
周淮安做人漫不經心,散漫至極,但那樣人家出來的孩子,有些事窺個影子,便能猜到七八分全貌。
他心思一亂時,便會不由自主地玩起手中的打火機,咔嗒咔嗒的聲音在室內此起彼伏。
「有沒有想過考個單位?你這麼喜歡錶演,那些話劇院文工團什麼的,也適合。」
我放在行李箱拉鏈的手,有一瞬間停住,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拉起拉鏈。
「考公務員,考事業單位,考老師……我都可以考得上的。
「可是周淮安,你見過十八歲時為了爭取一個背景板角色苦練站姿的沈念,也見過十九歲時為了練習一句台詞,連做夢都在呢喃的沈念。你見過所有我為夢想奔波的不堪和疲倦,你也見過我在夢想中光芒盛開的樣子。
「所以,你怎麼能忍心說出這樣的話呢,周淮安?」
我並沒有意識到,原來說完這簡短的幾句話,我的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落在行李箱上。
周淮安蹲下身子,將我抱了起來。
他低著頭,一點點抹掉我的淚:「我的錯,我就問問,沒非要你去,不喜歡就不去了,嗯?」
我說不出那樣的話來,我沒法告訴他:周淮安,你的母親,你的家庭不會因為我是考公還是考編而改變看法,無論我怎麼做,都不會被接受,只因為我是我。
臨到去機場那天,周淮安飆著車趕到機場,要知道,他平日做人懶散,就連開車都有些中老年做派。
周淮安從貴賓通道直接走了過來,攔住了我:「你要什麼樣的老師,我都給你請回來。國外不去了,行不行?」
他從小到大,張揚慣了,有人捧有人寵,哪怕再成熟,骨子裡有著小孩一樣胡鬧且自私的占有欲。
我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手,像看玩鬧的孩子一樣。
「我又不是不回來,你這是做什麼?」
「沈念,別讓我知道,你在謀划著離開我。」
被他看出來了,我想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這種感覺真是糟糕透頂。
「周淮安,不要這麼想。我只是在變得更優秀而已,我越來越好,你不應該替我開心嗎?」
我幾般好都無法與你相配,我又怎敢再墮落?
哪怕我有一天離開你,我也希望我是獨立而優秀的個體。
他低垂著眼,放了手,只說:「早去早回。」
14
國外三個月,數趟橫跨大洋的萬里來回,是他此刻愛我的見證。
我們都在努力愛著彼此,可再努力,似乎也只能到這個份上了。
窗外的落霞覆蓋著碩大的鐘樓,白鴿莽撞起飛,落下一道道飄蕩的剪影。
我收回目光,側頭看著在我肩上睡了過去的周淮安。
他睡得不安穩,兩道眉毛微微皺起,領口的襯衫被擠壓得有些變形。
我用手指撩開他的額發,驚覺,數年前那個倚在窗台叫「小天鵝」的男人,輕裝打馬過的少年氣,也在歲月輪轉中,染上倦怠。
我在英國生了一場病,重感冒發燒。
周淮安已經能夠輕車熟路地照顧我了,喂我吃過藥,他半躺在我身邊,一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讓我安穩入睡。
我還記得,當時我第一次在他跟前生病時,他忙得一塌糊塗,從來沒有照料過別人的人,一切從頭學起。
那時,他不知道從哪兒打聽來生薑和可樂的驅寒藥方,趁我睡著時,在廚房搗鼓半天,做成了可樂煎生薑。
我攀著樓梯扶手下樓時,他看了過來,我們隔著滿屋的煙霧繚繞相視一笑。
睡到夜半,我退了一身汗,腦子清醒著,也再睡不著。
在英國舊式的公寓里,我翻出一部黑白電影。
這部電影我一個人看過無數遍,台詞都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周淮安在身側睡著,我將電影調成了靜音。
黑白電影加上靜音,像在看默片。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問我在做什麼。
我指了指螢幕,他撐開眼皮,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話。
「你睡吧,我一個人看。」
他笑笑,聲音有未清醒的睏倦:「看電影這事兒,怎麼能一個人?」
螢幕上,安妮公主正從城堡上偷偷爬下來,開始她在羅馬足以品味一生的一天。
從前看時,我只沉迷於公主明媚的笑容,試圖掙脫束縛的勇敢。
可如今再看,我才恍惚意識到,那從等級森嚴的高貴皇室出逃的公主,經歷過浪漫且平凡的一天,回歸正軌後,留下與她天差地別的男主。
他目送著公主在眾人簇擁下遠去,轉身再回望,影片最後的空白,多令人可怕。
15
三個月的貪戀後,那是我多年來第一次,小心試探又正式地同他道別。
從三萬英尺高空落地,望著機場出口,我輕聲說:「周淮安,你別送我了吧。」
他剛搭上我行李箱的手,停住,看向我,似是不解似是不想聽懂:「怎麼?哪裡不舒服?」
我維持著笑容:「我之後還有新戲開拍,還有很多工作,我想著我們……」
他抬手止住我的話頭,有些不理解:「沈念,你這是在跟我說分手?」
「周淮安,我們……」我認真地問他,「在一起過嗎?」
他們那個圈子裡,從來沒認為我們是在一起,他們更喜歡稱:周淮安養了個小明星,那女的跟了周淮安挺久。
那天,我上了公司的保姆車,從周淮安的車旁經過時,他還定定地站在那兒,不知在想什麼。
畢業後,我簽了國內最大的一家娛樂公司,公司老闆是北京人,關係牽扯來去總要繞到周淮安。
我出名早,那部影片爆火之後,各種戲約紛至沓來。
幾年內,我拍過不少戲,因為周淮安在,哪怕他從未露面,也沒人敢讓我做任何妥協去接爛片,所以我有精挑細選劇本的機會。
我僅僅是出國三個月,工作室底下粉絲的評論都罵上天了,說我年紀輕輕才剛露頭,就敢淡圈這麼久,不知道哪來的自信,比我穩比我有成績的都在無縫進組。
我開始投入新的工作中,心無旁騖地。
有時還會想起周淮安,他那樣氣性的人,大約是第一次被人那樣對待。
後來,宋垚跟我說,周淮安在家裡曲線救國,他奶奶就是那條曲線。
他近日來,一有空就湊他奶奶跟前,指著電視裡頭的沈念,真誠地問:「這女孩兒好看不,給您做孫媳婦兒要不要?」
周淮安成天沒日沒夜地在老人家跟前,念叨她的好,誇她怎麼怎麼照料他的胃病,誇她大學四年成績多好,科科名列前茅,小小年紀事業就做得那般好。
夸著夸著,他年邁的奶奶每每看到那電視裡頭的沈念時,都忍不住停下來。
直到有一日,他奶奶在餐桌上,有意無意地提起沈念,誇她挺好。
周淮安攥緊筷子,下一秒,卻聽見他媽的聲音,平靜到令人發顫。
她笑著說:「媽,您老糊塗了。」
糊塗的不是年紀,糊塗的是心,是老人偏愛周淮安的那顆心。
16
幸好,我沒信了宋垚那近乎誇張的描述,周淮安若是真費了那個心思,我倒是真要被嚇到,畢竟他從沒打算跟我有結果的。
你看,他依舊無所謂,依舊在人間遊蕩,誰也留不住。
我靠著樓中的窗台,看著那抱著他胳膊的女孩,一身名牌,一臉天真。
一場相親局,那女孩的身份也不難猜,總歸是我碰不到的高度。
那時,周淮安似有所感,緩緩轉頭看了過來。
我應該躲開的,可那時心中不暢,總想著就算分開了,這也才幾天啊,新人換舊人換得這般快嗎?
於是,我倚著窗扇,與他微皺的眼眸直直對上,僅一秒,我就關上了窗。
周淮安從另一條道上來,避而不談方才,因為他也知道,發生在眼前的事,多餘的解釋只會撕破更多不堪。
「要走了?我送你。」
我搖頭,約的人還沒來,事情還沒談。
「那我等你。」周淮安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那天,我和新戲的製片人導演聊了半天,期間,他頻頻望向不遠處低垂著眼玩手機的周淮安。
他後來半真半假地說,那是家裡安排的,躲不過,只是出來見個面。
說不得他愛不愛,但總歸是一顆心都在晃蕩,這晃蕩的心能偏向我幾分,我便是一時的贏家,但也只是一時罷了。
17
接到醫院電話時,我正趕著拍一個商務,醫務人員冰冷冷的聲音,讓我愣在原地。
「曉、曉慧姐,你跟那邊說一聲抱歉,我媽出車禍了,我得趕回去……」
一路上,我的腦子裡蹦出各種可怕的想法,針一樣刺著我。
趕到醫院病房時,我慌亂地推開門,卻在一眼看到那個優雅端坐的女人時,手腳冰冷渾身發抖。
「你怎麼趕回來了,我沒大事,我都特地不讓人給你打電話……」我媽躺在床上,操勞半生的女人,臉上是淳樸和不安的笑。
江女士雙手交疊,挺直背脊坐在劣質的紅色塑料椅上,轉頭看向我,笑容依舊得體親和。
她對著床上的人寒暄著:「這就是你女兒,真是好看,你有福氣。」
我媽臉上浮上驕傲,笑著說:「對!這就是我的乖囡囡。
「乖囡,是這位好心的女士救了媽媽,她送媽媽來的醫院,要好好謝人家。」
我強撐著笑容,走到她二人之間,用力地攥著手中的包,藉以掩蓋我顫抖的手腕。
「我送您出去。」
「乖囡,你做什麼趕客……」
「媽!我會好好謝謝她的……」
江女士緩緩起身,身上的淺色衣裙套裝沒有一絲褶皺。
她低頭拍了拍我媽的手臂,笑著讓她好好養身體。
我關上門,跟在她身後,開口道:「您想做什麼?」
她扶了扶鬢邊的珍珠髮夾,搖頭笑著:「小姑娘心思不要那麼複雜,我救了你媽,你就是這麼對我說話的?
「對了,今天這點小事就不用給望齊知道了,年輕人嘛,總會跟你一樣多想,我平日裡助人為樂的事做得多了去,這點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看著她越走越遠的背影,扶著走廊的椅子坐了下去,用手捂著臉,不可抑制地哭了出來。
她憑什麼,她憑什麼這樣對我媽……
「不曉得,就一個車突然沖了出來,我都差點以為它是故意沖我來的一樣……
「醒來就在這了,還好遇到好心人。
「哎乖囡,別哭啊,媽媽這不是沒有大事嗎,就腿傷了,養養就好了哇。
「我就說沒大事沒大事,你工作那麼累,還要跑回來,媽媽拖累你了……」
我多自私啊,因為我的貪念和不舍,我險些將她推入深淵。
在無錫的醫院照顧我媽時,周淮安來了。
我在病房內,他就等在門診大廳,孤身一人坐在那兒。
我倚著門看過去,十八歲那年,打從心底認為他與髒污油膩的小店格格不入的矛盾感,在這一刻翻滾而來,直至巔峰。
我同他說:「回北京去吧,別再來了。」
他看向我身後的病房,眉宇間有頻繁奔波的疲倦。
「沒事,你媽媽快出院了,上海離這不遠……」他仰著頭,身體微塌靠著椅背。
「我說,別再來了,以後也別來了。
「意思就是,到此為止吧,周淮安。」
就停在這兒,停在情意正濃的時刻,給彼此一個最體面的退場。
他定定地看著我,絲毫不想理會我話中的決絕,輕聲道:「你媽媽出了事,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先冷靜下來,我這段時間不來打擾你。」
說著,他拿起搭在腿上的外套站了起來:「我公司還有事,我先回去,有事你打我電話。」
「還能走到哪呢周淮安,你要跟我玩到什麼時候,還沒膩嗎?」
他轉過頭,下頜緊繃著:「玩兒?我這幾年對你不說多掏心掏肺,但我能給你沈念的都給了,我們走到這兒了,你說我是在跟你玩兒,沈念,你這樣說話不覺得殺人誅心嗎?」
我仰頭看他,心裡頭幾經努力建起的城堡壁壘,仿佛頃刻間便會坍塌。
開口而出的話,也越來越逼人:「不然呢?你周淮安還會打算娶我嗎?」
他手中抓著的外套,隨著指尖的用力,泛起巨大的褶皺。
一時之間,寂靜漫過所有情緒,空氣不再流轉,仿佛兩人都憋著一口氣。
他低頭不語,不需要我太多傷人的話語,他就這樣,從來去匆匆的人流中,逆行出一條路,一步步地走出天塹般的距離。
周淮安不說話也不離去,他心底里,隱隱有種預感,他同沈念之間要完了。
所以哪怕這樣難堪的場面,他也不願挪動半步,寧願厚著臉皮留下,在離別到來之前,爭分奪秒地同她在一起。
他曾笑著,無人能擋,天神降臨般說:「念念,周淮安什麼時候騙過你?」
是啊,周淮安從來不會騙我,聖菲塔利納的玫瑰海、陀里利的日出,那些年,他以玩笑隨口說出的一件件,都曾一一兌現。
可那一刻我在想,這麼多年都要結束了,騙騙我也好啊周淮安,讓我知道,起碼你曾有那麼一刻想過要與我有未來。
我心中有一閣樓處處封閉,誰都以為天荒地老無處可逃,這一刻,我打開了放他出去的出口。
18
這世上千難萬險,縱使你堪比神明,也有過不了的劫。
他曾將身姿低到塵埃處,才從千萬種夢中驚醒,任憑他如何仰起頭高貴,周淮安也有抵抗不了的命運。
或許是習慣,或許是懈怠再尋新人,他竟也開始留戀過往記憶。
北京十二月的雪下得緊時,王府井大街和東長安街都是一片銀裝素裹,坐落於兩處夾角的御金台可以從窗外看到故宮,深夜裡的故宮越發顯得神秘沉默。
我與周淮安在落地窗前的大廳里各坐一邊,落地窗映出了周淮安的身影,他微微彎身低垂著頭,修長的指間來迴繞著一根煙。
沉默蔓延太久,他才似有所覺地抬起頭,向後仰著身,右手小臂搭在額上,半晌才開口:「在北京,再待段時間吧,等雪過了。冬天冷,不適合走動……」
我盯著眼前的每一個物件,這個房子密密麻麻的痕跡太多,稍微抬頭看去,沾滿愛與恨的回憶奔涌而來。
那些深夜裡不知疲倦的情慾翻湧,那些白日裡擁吻的歡笑聲,那些仿佛一眼能白頭的每個瞬間。
「不了吧。
「上海的房子已經找好了,我就不在這……打擾你了。」
他直起身,瞬間又彎了下去,兩手撐在腿上,眼眸沉沉地望向我。
沒再說話,他強硬地將我收好的東西放回原位,只允許我帶走一些日用品。
我的睡衣該放在臥室衣櫃第二個隔間,我的鞋子要放在衣帽間樓梯處拐角的金屬櫃中,我最喜歡的布偶豬要端端正正地擺在枕頭上。
他一件件原位放了回去,毫無差錯。
我猛地轉過眼,心臟泛起一陣接一陣的疼。
周淮安,你這樣的人,什麼時候竟也把這些瑣碎記得這樣清楚?
他在我身前的地毯坐下,支著一條腿,望向窗外的燈火璀璨。
室內吊燈的光打在他白皙的臉龐上,打在他微敞的黑色襯衫上,打在他捲起袖子的精壯小臂上,打在他線條硬挺的側臉。
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他轉過頭來,一寸寸地撫摸著我的臉龐,像描摹一幅久遠的古畫。
「去上海一段時間也好。
「你媽媽的事,我很抱歉,我已經跟江女士溝通過了,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
他沒有跟沈念講他同江女士險些鬧翻的那一天。
從來端莊的江女士不顧一切體面,斥責他自私荒唐,斥責他不孝不仁,斥責他不配為趙江兩家子孫。
她態度強硬:「趙望齊,你玩女明星,玩幾個都可以,別讓我知道你玩到認不清現實,你以為你身上擔的是什麼責?你該知道你的任性會給兩家帶來什麼後果!」
江女士想做的事,就連他也擋不住。
他妥協認命,江女士退一步。
他仰著頭幾乎要落下淚來,只能央她:「您別動她和她母親,算我求您,就當給我留一條生路。」
周淮安的手指冰涼,像捻過寸寸山河一般流連,他放下話:「你去上海可以,但這北京城,你還會回來的,沈念,你得回來,我在北京等你。」
19
我在上海買的房子位於南京路,房子離繁華的商業區有一小段距離,既不會太熱鬧也不會太冷清。
從北京離開的時候,周淮安同往常一樣將我送到機場,他神色如常,仿佛我同以往一樣只是去外地拍戲。
可我想不明白,這樣一場死局,他還能做什麼努力。
我與他沒說任何告別的話,但我心底里清楚,若無意外,我同他應該不會再見面。
他固執地不願同我告別,依舊囑託了一句「早去早回」。
離京的飛機上,意外遇到宋垚,他笑著同我打招呼。
這幾年他身邊的女伴像走馬觀花一般,有時甚至能同時見到他兩個女伴和諧共處的場面。
他在過道的另一旁,低著頭翻雜誌,頭也不抬地說道:「早些年他身邊的那些女人,沒有一個不想費力攀著他的,也沒有一個不怕他的。他待你總歸不一樣,這幾年所有人都看著。他既然對你上了心,你就該做好準備,這時候不是你想走就能走得了的,這個圈子裡多的是正頭一個,外頭幾個的。如果不想陷入那樣的局面,你不妨做絕一點,我們這個圈子臉面比什麼都重要。」
我閉著眼睛,沒有回話,但他知道我在聽。
回了上海後,我在提心弔膽和不安中過了幾月,這幾月里,我沒再去過北京,可周淮安會來上海,有時是簡單地吃頓飯,有時會待上幾天。
這幾個月,我在橫店拍的一部新戲也到了尾聲。
新戲是一部年代正劇,背後的投資有好幾個地方政府,各方資本對這部戲都十分看重,一是因為劇本身的質量和製作班底,二是因為這劇的男主是近期大熱的男演員陳牧。
他去年憑一部電影斬獲了大量獎項,無論是在人氣還是在流量上都有一騎絕塵的影響力。
聽說他是香港過來內地發展的,原本走的打星路線,但現在這個年代這條戲路很難走得通,他的經紀人敏銳地為他規劃了新路線。
「念姐,你還好嗎?」
我穿著戲服還在晃神,耳旁響起一道聲音。
我轉頭看去,是穿著一身藍色長衫的陳牧。
他的長相在圈內數一數二,眉眼深邃,五官像精雕細琢出的一般,尤其是鼻尖一顆痣讓他更有辨識度。
也正是這樣的長相,才得以讓他從打星路線迅速轉型,能夠在各種劇里大放異彩。
我搖搖頭:「我沒事的,多謝。」
他捏著手中的水,若無其事地遞了過來:「日頭有點曬,你喝點水。」
我愣了下,接了過來:「謝謝。」
接過水的時候,突然想起兩年前,我也這樣接過他的東西。
那時候,我在拍一部古偶劇,陳牧那時候在這部劇里是個小配角,我與他的對手戲不多,以至於他拿著紙筆找我要簽名的時候,我停了半晌。
我將簽好名的照片遞給他時,周淮安坐在車裡看著,上了車後,他陰沉沉地問我那是誰。
「就一個同事,說他媽媽非常喜歡我,所以要個簽名,你可別亂來。」我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提醒他。
那時候,周淮安對我的獨占欲已經暴露無遺,他討厭一切接近我的男人,也討厭所有與我搭戲的男人。所以他從來不會來片場看我拍戲,他也不會試圖去理解我的工作。
下了戲,經紀人拿著合同找到我,這部戲整個團隊都寄予厚望,我們幾乎準備了近八個月的時間,才拿下這部戲。
可如今看著上面的要求,我有些頭疼。
「就非得去北京拍?」
郁曉慧看著我,點點頭:「合約上寫得很清楚,北京非去不可。」
我忍著痛意,有些任性地說:「不去行不行,給別人拍吧。」
她比我冷靜,也比我淡定:「幾個億的違約金,你想清楚了?」
我抱著手,轉頭看向車水馬龍流光溢彩的窗外,這是這麼多年以來,周淮安第一次直接插手我的工作。
宋垚說的話,在我腦海中反覆,他們這種人最看重臉面。
我將周淮安的臉面撕破那日,他的飛機從國外落地上海,原以為我們會再大吵一架,可他卻帶著我去了他好友的婚禮,那算得上北京城近幾年最大的一場婚禮盛事。
那場婚禮上,集齊了周淮安幾乎所有的關係網和人脈,可偏偏是在那樣一個事件過後,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他養的女人是個吃裡爬外的白眼狼。
宋垚當時舉著酒杯,隔著長腳桌,輕聲道:「沈念,你能耐,他任由自己的臉面被按在地上踩,也要將你帶在身旁,讓所有人知道,你是他的,反正誰也不敢將話說到他跟前。」
我望著朝我走來的周淮安,有些彷徨,有些酸澀,你將局面弄得這般大,可曾想過這沒有結局的一盤棋究竟要如何收場。
扔捧花的時候,與我不熟的新娘特地邀請我上去,周淮安坐在左側下首看著我。
婚宴的花束被燈光照得色彩繽紛,我在這漫天歡喜的幸福中,眼也不眨地看向他。
純白嫁衣,花滿宴席,親朋好友,歡聚滿堂,這一刻,大約是我們無望的餘生中,離婚姻二字最近的時刻。
倒數三聲,那寓意著幸福的捧花向後飛來,我低頭避開周淮安的眼,也側身避開了那束花,接到捧花的女生爆發出歡呼聲。
我再看向周淮安時,他原本微勾的嘴角已經拉平,緊抿著唇,抬著一雙陰鬱的眼眸盯著我。
20
「所以,我送你的那枚戒指,可以還我嗎?」我低著頭,又問了一遍。
周淮安將手上的戒指摘掉,在身上摸索了好一會兒,啞然道:「我明明帶著的……」
是啊,明明帶著的,可是怎麼會找不到了呢?
那枚戒指是一對,是我十八歲時拿到的第一筆片酬,連帶著我無數個兼職賺來的錢買的。
那也是我第一次買那麼貴的東西,雖然對他來說不足為道,可他那時身邊就我一個,寵得沒邊,那個戒指他一戴就是八年。
他面色有些倉皇,張開空蕩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盯著看。
我撇過眼,不忍再看。
突然一聲悶哼響起,我急忙轉頭,就見他面色蒼白,冷汗直下,捂著腹部倒在了桌面上。
「周淮安?周淮安!」
我對他的身體太熟悉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犯過胃病,我將他扶到床上,倒了水喂他吃藥。